九月初三。
松江府城外的“掷杯山庄”相较往年竟然落魄萧条了许多,无语赶往这里的途中就听说了掷杯山庄的庄主左轻侯为了女儿左明珠的病已经将整个江南的名医们都请了回去,可是至今仍不见起色。
他拉紧缰绳,□□的奔马长嘶一声在原地踏了几步才停下来。
这周围冷清清的不见任何车马来往,无语之前虽然不曾来过松江府,但也知这左二爷最喜热闹结交朋友,而如今这情景显然不对,若不是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是绝不会如此的。
“掷杯山庄”的匾额下的两扇黑漆大门紧紧闭着,无语将马拴在道边,走上前敲了敲紧紧闭着的大门。
他敲了很久才有个老头子出来开门,这老头子看到无语,脸上闪过喜色,忙是一拜,嘎声道:“您莫非就是少林的无语大师?”
无语伸手托住他,温声道:“施主不必如此多礼,不知左庄主可在庄内?”
小老头急忙点点头,道:“在的在的,大师请随我来。”
这小老头虽然看上去又高兴又着急,眼中也带着说不清的忧虑,可是做起事来却有条不紊,丝毫也不会让人感到不快。
无语被请到正厅歇息,小厮上了茶后后厅就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其中一位犹可见一身豪气,只是脸色已变得苍白而憔悴,连眼睛都凹了下去。
而另一位虽然年近花甲,但仍神采奕奕,只是眉间也似掩上了一层愁绪。
这两位也无需多猜,自然就是左二爷和名医张间斋张老先生。
无语见到这两人,起身作了一揖,道:“左二爷,张老先生。”
张间斋看到他竟似也高兴得很,忙拉着他往后院去,道:“你可算是来了,早先派人到少林去请你,谁知你竟跑去姑苏城了!”
无语苦笑着,道:“张先生,你这么急,左庄主都还没说话呢。”
左二爷也是神色焦急,摆了摆手道:“事急从简、事急从简,无语大师还是快随张先生到后院去看看明珠吧!”
无语无奈一叹,道:“好吧好吧,张先生、左二爷请带路。”
无语随着两人快步绕过大半个后院,直到一个冷清萧落的小院子,这院子如今看来虽然冷清,可是这里的装潢都是精巧用心得很。
左明珠屋中的外间拥着很多人,都是江南地区有很有名气的大夫们,这么多人在一起,看上去都是愁眉苦脸的样子,气氛也压抑得很。
张间斋的表情看上去也不是很好,但仍是温和地对无语道:“你先随我进去看看,左二爷就请在外面等一下吧。”
左二爷哀叹一声,无力地对他们摆了摆手。
里间还留着几位照顾的丫鬟,张间斋进去后她们也就自发地退了出去。
无语心里正觉奇怪,张间斋就将他拉到左明珠的床前,轻声问道:“你看看如何了?”
无语皱皱眉,弯下身看了看左明珠的气色,又把脉探了探,脸色反而越来越奇怪诡异,最后才犹豫道:“张先生,这脉象……”
张间斋一手捻着胡子,一手负在身后,神情也是高深莫测,道:“如何?”
无语哭笑不得道:“她这是饿得很了,你还是快些拿点吃的给她罢!”
张间斋一怔,道:“这、这昏睡过去的人,怎么吃得了东西呢?”
无语笑叹一声,悠悠然地收回了手,道:“您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不过这人若是再饿下去,只怕要虚脱了不可,趁着现在没人,还是将她叫醒吃些东西垫垫吧。”
张间斋老脸一红,低咳几声,也没问他是怎样看出来的,确实走到床前道:“左小姐请起吧。”
左明珠眼睑动了动,才有些虚弱无力地睁开。
张间斋也不多说废话,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给她,道:“趁着没人,快点吃。”
左明珠做起来看了看无语,无力道:“明珠见过大师。”
无语笑着对她摆摆手,道:“你吃你的,由张先生为我解释一下就好了。”
他拉着张间斋走到房间角落,笑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间斋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但说到底也不过是‘情’之一字罢了。”
掷杯山庄的庄主左轻侯生平有三件最得意的事。
第一件令他得意的事,就是他有楚留香这种朋友,他常说宁可砍下自己的左手,也不愿失去楚留香这个朋友。
第二件令他得意的事,是他有个世上最可怕的仇敌,那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血衣人”薛衣人。
第三件事,也是他最最得意的一件事,那就是他有个最聪明、最漂亮、也最听话的乖女儿。
这三件事本没有什么冲突的地方,可是左明珠偏偏与薛衣人的儿子薛斌相爱了,这件事就变得万分艰难,他们若想要在一起,简直比让楚留香不再喜欢管闲事还要困难。
这件事若是换了别人,只怕也就要放弃或是双双自杀殉情了,可是左明珠与薛斌又不是笨人,怎么肯这样做?
但是私奔也不是好办法,因为薛左两家本就是世仇,他们若是私奔只会加深两家的仇恨,到时若是有任何一家人出了事,他们两人只怕都会后悔终生。
而行非常事就要用非常办法,薛斌与施家庄的二小姐施茵有婚约,而施茵喜欢的却也是别人,也正因如此,这三个人坐在一起策划了一个不可能的事——借尸还魂!
到时施茵诈死,与叶盛兰私奔,而左明珠就装作被施茵的鬼魂上身,代替施茵嫁到薛家。
这样一来,薛左两家非但做不成仇人,还能成全两对相爱之人,岂不是两全其美之法?
可是要将这件事做的天衣无缝,还要找一个说话叫人不得不相信的人来证明这件事——这个人选,自然就是每年冬至前后就会到掷杯山庄吃鲈鱼的楚香帅。
无语知道了前因后果当不会反对此事,毕竟有情人难得,而这件事也可以让薛左两家放下仇怨,只是唯有左二爷可怜了一些。
不过左明珠也没有必要一直不认左二爷,待到事已成定局,再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倒是不论薛衣人和左二爷心里有多么不愿,都没有办法了!
张间斋见他答应了这件事,又忧愁地皱了皱眉,道:“这件事虽然设计的天衣无缝,可是想要骗过楚香帅……恐怕还有些难度。”
无语心中一动,忽然笑道:“张先生,这件事不妨就交给我罢。”
张间斋有些惊愕,道:“你要怎样做?”
无语笑答:“看他每次都能将问题迎刃而解,我也忍不住想要为他添些麻烦了。”
张简斋哈哈笑道:“香帅有你这样的朋友,有时候实在有些倒霉。”
无语叹息一声,道:“话虽如此,想要瞒过他恐怕也不容易。”
他唇边又忍不住浮现一抹笑容,眼中也添了些暖意,道:“到时就是被他识破了也没什么,他这个人也不愿意做煞风景的事,只不过就是不愿意别人将他当猴子耍罢了。”
张间斋捻了捻胡须,眼中有几分深思,心里叹息几声,就也随他了。
左明珠吃完东西,听到他们这么说也松了一口气。
无语见他们在里间待的时间有些长了,就一起出了去。
左二爷早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一件无语和张间斋出来就忙迎上去,颤声道:“张老先生、大师,明珠她、她怎么样了?”
无语和张间斋对视一眼,两人脸上俱是愁绪。
左二爷两眼一翻,几乎要背过气去,无语忙上前一步,护住他心脉,道:“左二爷,你不要急,左小姐现在并无大碍!”
张间斋翻出一颗药丸给他喂下,好半天左二爷才缓过起来。
左二爷呆呆的走进里间,坐在左明珠床前就哭了起来:“明珠啊,点好起来吧!”
无语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转身离开了房间。
天色已经暗下,破庙外的风声呼呼吹着,树影晃动间,竟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楚留香的背后的衣服都已被冷汗浸湿,却仍然直挺挺地面朝着庙门站着。
他这举动虽然奇怪,可是若有人能看到门外的景象,就也不会觉得奇怪了。
这门外站着一个又瘦又长的黑衣人,他穿着件长可及地的黑袍,脸上戴着个紫檀木雕成的面具,只露出一双几乎完全是死灰色的眼睛。
面具显然是高手雕成的,五官栩栩如生,嘴角仿佛还带着一丝笑容,几乎连一根根眉毛都数得出,但颜色却是红中露紫,紫里发青,再加上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他手里提着柄狭长的剑,眼神冷酷地瞪着与他隔了一扇门的楚留香。
楚留香苦笑道:“阁下究竟是何人,一定要取楚某的性命?”
那黑袍客冷笑一声,道:“有人花了四十万两银子买你的命,你说我为何要取你的性命?”
楚留香笑而不语,但心底已经在暗暗猜测着都有谁有这个能力花四十万两买他的性命。
黑袍客怪笑一声,道:“楚留香,你也不必猜了,你是绝对猜不到是谁买了你的性命!”
楚留香负手笑道:“在下既然猜不到,不知阁下可否告知?”
楚留香自然不认为对方能告诉他,毕竟做他们这一行的,嘴巴都很紧,他这么做只不过希望他能在说话间露出一点破绽罢了。
毕竟他刚刚才和水母阴姬恶斗一场,不论是体力还是精力都远远不能和对方相比。
黑袍客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果然没有回话。
楚留香心里已经泛苦,可是庙内之人虽然多,但要是一起上的话,只怕原本有的一份胜算也没有了。
黑袍客正以为胜算在握时,身后忽然有人大喝道:“住手!”
他背影一僵,却没有回身,只听到少女的声音接着道:“你怎么不回头看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黑袍客噶声道:“我为什么要回头看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楚留香这时也已听出外面的声音是苏蓉蓉的,忽然大笑道:“你不回头,是不是因为你不敢回头?”
黑袍客道:“我为什么不敢回头?”
苏蓉蓉轻笑道:“因为你怕我手中拿着的东西。”
黑袍客道:“此刻楚留香全身都已在我剑气笼罩之下,已如瓮中之鳖,网中之鱼,我若不回头,他就永无生机,纵然你掌中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钉全都打在我身上,我这一剑还是可以置你于死地。”
楚留香道:“原来你已猜出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了。”
黑袍客冷笑道:“她手里若无暴雨梨花钉,又怎敢如此大言要挟于我?”
楚留香笑道:“可是你自己的命总比别人的命值钱些。”
黑袍客一言不发。
楚留香接着道:“只要你现在离开,我保证这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出手。”
黑袍客冷笑一声,道:“楚香帅从不食言,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好,近日就此别过,来日后会有期。”
说罢就大步离开,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楚留香与他隔着门,也终于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