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傍晚,郭冬旺来了。他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服,神情却很从容,不像是来做客的,倒像是自家人。和袁世清、李静萍、肖燎原、袁秀丽姐妹一一点过头,他就进了厨房,准备帮谢丹凤做事。谢丹凤要他劈柴,接着生炉火,还要他淘米,洗藕,切藕,煮饭。
等郭冬旺忙完,谢丹凤就摆好桌子,拿出一个楸木棋盘和围棋子,让肖燎原和郭冬旺下围棋。肖燎原很纳闷:谢丹凤是怎么知道他会下围棋的呢?但他不好问这个问题,反正也是闲着,确实想动动脑子打发时光,于是就和郭冬旺对弈起来。肖燎原自以为棋艺不错,本来想让郭冬旺几招,没想到他的水平根本没法和郭冬旺相比。几个回合下来,肖燎原已经处处被围,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了。最令肖燎原难受的是,郭冬旺还往往边吃掉肖燎原的棋子边说这样的话:“我紧紧你就死了,我松松你就活了。这就是命!”听郭冬旺说得这么直接,肖燎原有点不舒服,但又不能怎样,只能暗暗咕哝:“郭兄啊,你何出此言!”一盘棋下来,肖燎原已是面红耳赤,浑身汗津津的了。
谢丹凤见肖燎原不舒服的样子,很有些失望,就收起棋盘,要他们扳手腕。肖燎原很害怕郭冬旺,确实,他怕得有道理,因为郭冬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击败了。
两场比拼下来,令肖燎原有些垂头丧气。看到肖燎原又一次败北,谢丹凤轻轻叹了口气。肖燎原好像对不起谢丹凤似的,觉得很不好意思。他哪里想得到,郭冬旺在尚功镇一带,虽然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却是人人皆知的围棋高手和第一个大力士。因为一时间好像自己什么都不如郭冬旺,肖燎原一下子失去了信心——他不敢再爱袁秀丽了。为了表示自己很大度,肖燎原不敢表露出情绪来——胜败乃兵家常事!于是,他干脆就和郭冬旺谈起袁秀丽来。自然,这时候袁秀丽也在和李静萍谈着肖燎原和郭冬旺,而袁秀美则在旁听。
“你经常到袁叔叔家来吧?”肖燎原问。
“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来。”郭冬旺平静地说。
“你喜欢秀丽多久了?”肖燎原问。
“很久了,从小就喜欢。怎么啦?”郭冬旺说着,过去看了看炉火,又往炉膛里加了一块柴。
“她很会唱歌,我也喜欢她。”
“谁不会唱歌呢?”郭冬旺好像不屑一顾,但不是对袁秀丽,而是对唱歌这件事。
“但要唱得这么好听就难了。”
“再好听也不能当饭吃!”郭冬旺还是对唱歌不感兴趣。
“如果我也爱她,你会怎样?”
“你爱她?那你就爱呗!”郭冬旺坦然一笑。
“你不吃醋吗?”
“你爱她,我就不再等她。吃醋干嘛呢?”
“你有没有亲过她?”
“亲她?干嘛要亲她呢?我又还没有娶她。”郭冬旺笑了。
“你打算娶她吧?”肖燎原问。
“我不一定能和她结婚,只是想和她结婚。”郭冬旺说。“我的数学不好,语文也不好,她觉得和我合不来。但我不知道,语文和数学在生活中到底有多大作用,好像没有也是一样的。”
晚饭前,大家都坐在客厅。不知出于什么用意,袁秀丽、袁秀美和李静萍向郭冬旺提了几个问题。
“怎么样?冬旺哥,肖哥哥的围棋下得还可以吧?”袁秀丽问。
“不行。”郭冬旺干脆地说。“我以后都不会再和他下了。”
郭冬旺的意思是,只有棋逢对手才有意思,而肖燎原的水平实在太差。
此时,肖燎原已经不计较郭冬旺的直率了,他已经了解到郭冬旺的这个特点。
“那扳手腕呢?”袁秀美问,“他可还让你满意呀?”
“满意?怎么会满意呢?”郭冬旺说,“他不是那块料,一点劲道都没有。我估计他也只能写写字,画画图。”
肖燎原一笑,就起身帮着谢丹凤摆碗筷,又挪动菜盘,好像很闲适的样子。郭冬旺看着肖燎原,很为自己的优势而感到骄傲。
“小肖很会唱歌。”李静萍说。
“我不会。”肖燎原谦虚地说。
“你唱一个吧。”袁秀美说。
“不行。”肖燎原说。
“你哼起来。”袁秀丽说。
“那样会吵人的。”肖燎原还是不愿意。
“怎么会吵人呢?”袁秀美说。
“小肖说得对,”郭冬旺说,“只要唱歌,就会发声,有声音就会吵人,这没什么。我从来不反对人家唱歌。”
“那秀丽唱歌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吵呢?”肖燎原忍不住问道。
“吵!怎么不吵?她的嗓子又尖又细,有点像风吹竹子的声音。不过呢,我也不怪她,总不能蒙住她的嘴巴吧!”郭冬旺大度地说。
袁秀丽的脸一红,和肖燎原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在对肖燎原说:“看吧,这就是郭冬旺。”
肖燎原忽然明白了,原来郭冬旺既是天才也是白痴,在他身上有一种智慧偏移现象。虽然肖燎原知道保持应有的风度,但还是在潜意识里寻找机会,希望能有什么事情——当然不是数学或机械设计方面——能显示出自己比郭冬旺强。
晚餐的主食是藕汁饭,菜除了蒸青鱼外,还有藕片、茄子、苦瓜、豆角。最值得一提的就是藕汁饭了。藕汁饭是这样做出来的:将藕片放入蒸锅隔层上,蒸饭的过程中藕汁就会逐渐流下来,那么米饭里面就含有大量藕汁了。这样做出来的米饭吃起来格外可口:鲜香、柔韧。
一直到吃过饭,肖燎原还是没有找到机会显露自己的优点。他不想回招待所,想看看郭冬旺还有什么绝招。郭冬旺看出了肖燎原的心思,只是觉得好笑。当袁秀美说不去澡堂洗澡,而要在院子里的洗澡间洗澡时,郭冬旺就去帮她打热水。本来,肖燎原也想去,可郭冬旺不让,还用小手指勾着两只桶说:“我提水的时候都是用一个小手指就可以了。”果真那样,等郭冬旺回来,他确实是用小手指勾着两桶水,而且显得气不喘,脸不红。这样一来,肖燎原似乎又输了一招。
袁秀美翻出换洗衣裙,其中有一条短裙。她打开检查了一下,发现搭扣脱线了,就递给谢丹凤,说:“搭扣快掉了。”谢丹凤顺手接过短裙,又拿出缝纫篓子,找到针线,就开始穿针。这时候,肖燎原和郭冬旺一边一个坐在谢丹凤身边。肖燎原见谢丹凤穿针有点为难,就主动帮忙,他接过针线,眯起双眼,可是偏偏这时候两眼模糊,线头就是不通过针眼。几次试穿之后,他自以为有了经验,可是,明明看见线已经穿进针孔了,一使劲却又偏了出来,真能把人给急死。这时,只见郭冬旺轻笑一声,也不管肖燎原高不高兴,就要过针线,然后看也不怎么用看,就一下子将线穿过了针眼,那动作就像变戏法一样快。
“嗯!”肖燎原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走了。”郭冬旺生怕肖燎原会哭鼻子似的,站起来就要走。
李静萍和袁秀丽、袁秀美看着郭冬旺因为自己太厉害而不得不逃跑的样子,都觉得好笑。
“你要不要照顾一下肖哥哥的情绪哟!”袁秀丽笑着说。
“照顾情绪?我不过是穿了一根针,他就叹气;要我怎么照顾呀?”郭冬旺说着头也不回就出门去了。
一出袁世清家的门,郭冬旺就倒立起来,用两只手一直走到康明湖的湖堤上才正过身子来。袁秀丽没有和李静萍一起看郭冬旺倒立行走的样子,但她猜得到他很可能会那样做,因为他经常那样做。她们商量着,不要去打搅肖燎原,就让他一个人闷坐着。
谢丹凤也没有和肖燎原说什么,她缝好裙子搭扣,就交给了立在一旁的袁秀美,然后自己进了厨房。袁秀美进了洗澡间,不一会儿,她就开始一边唱歌一边洗澡。她唱的是《走西口》,声音很柔美。肖燎原呆坐着,对袁秀美的歌声没有表现出一点喜爱之情。这时候李静萍和袁秀丽却在议论袁秀美和肖燎原。
“秀美终于出招了,她在媚悦肖哥哥呢!”袁秀丽说。
“可惜,小肖现在没有心情。”李静萍说。
“我倒要看看,他能懊丧到什么时候!”
袁秀丽说着,走到肖燎原面前,用手指了指洗澡间。肖燎原莫名其妙地看着袁秀丽,似乎没有理解她的意思。袁秀丽见肖燎原神不守舍的样子,就不理他,又回到客厅,继续和李静萍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谢丹凤在厨房收拾着,也不管肖燎原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棋盘发愣。等她整理好厨房,就和袁世清一起到门口加固篱笆。其实他们那点事不做也可以,他们敲敲这里,摇摇那里,纯粹只是为了活动活动筋骨,或者打发时光。他们故意让肖燎原一个人呆在院子里,心里都在想:“如果他是我们的儿子或女婿该多好!”
袁秀美洗好澡,穿好衣裙,当她打开洗澡间的门时,见院子里只有肖燎原一个人了——他就像一尊雕像那样一动不动。
“肖哥哥,你来帮帮我。”袁秀美叫道。
肖燎原心不在焉地走过去,心里还满是抑郁。袁秀美氤氲在湿气里,脸上红扑扑的。肖燎原双目无神地望着她,似乎脑子里还在想着什么难题。他不知道她要他做什么,也不想问,只是像个木头人那样呆立在她面前。
“我腿肚子发软。”袁秀美假装浑身无力。
“噢。”肖燎原直着眼睛说。
“我想回房间,但走不了路。”她精力充沛地说。
“噢。”
“你抱我过去。”
“噢。”肖燎原应着,却没有动作。
“过来抱我!”袁秀美说着就倒向肖燎原。
肖燎原像抱一根木头一样将袁秀美抱了起来,又像患夜游症那样从院子里走到客厅,再走进袁秀丽和袁秀美的房间。这时候,李静萍和袁秀丽一直坐在客厅看着他那僵硬的动作,两个人差点笑出声来了。肖燎原将袁秀美放到卧榻上,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正当他要离开的时候,袁秀美一把拉住了他。肖燎原坐在她面前,低下头。
“肖哥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袁秀美说。
“你问吧。”肖燎原呆板地说。
“你知道相对论吗?”
“知道一点。”
“那你知道哥德巴赫猜想吗?”
“知道一点。”
“斯托克斯定理呢?”
“快忘记了。”
“你很谦虚。”
“不是谦虚,我本来水平就很低。”
“你知道吗?肖哥哥,我今晚感到特别幸福。”袁秀美说完,有点歪的嘴巴半张着,酒窝里泛起情潮。
“是吗?”肖燎原依然心不在焉。
说完,他就在袁秀美的目送下出了房间,甚至没有细看袁秀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