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不太愿意将事情都给糯米讲,不知道是觉得她年岁小听不懂,还是根本就不想让她担心。他把脑袋压在糯米肩膀上,糯米轻轻的拍拍他,然后才感觉到肩膀上湿了一片。糯米有点不知所措,小声的哄着,好像起了反效果,那便不劝了。
糯米慢慢拍着柱子师兄的肩背,连带着自己也不知怎的就眼眶热热的,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又抽了抽鼻子。
柱子于是喘了口气,稍微抬起了点头,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揉了揉糯米的脑袋:
“不哭。”
那声音又沙又哑,压在胸腔里头响起,有种苦涩的闷。
糯米懵懵懂懂的用力点头。她只知道柱子师兄愿意和她说话了,那就是没事儿了。
柱子把糯米的头发都给揉乱了,又摇了摇头,“对不起。”
“没有的!师兄……师兄吃饭。”
糯米赶紧捉着柱子的手晃了晃,笨拙地将话题带了开去。她有点不敢问柱子师兄遇到了什么,生怕师兄又憋得难受。虽然她都不太明白师兄为什么而道歉,却敏锐的感觉出了沉甸甸的感情,就更不敢问。
两人闷着头将桌上摆着的馒头稀粥都吃了个干净。糯米扭头望了望天色,仿佛都已经过了传功的时候,顿时有些踌躇了起来。
柱子一直是低着头的,也没和糯米说话,这时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便勉强挤了个笑,道:
“没关系,你去。”
“师兄……”
糯米慌了慌,倒好像觉得自己做错事了一样。可她仔细瞧了瞧柱子的脸色,发现师兄脸色虽不好,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看着有些消沉。她自己是想要留下的,但柱子也没有要她留下,这么犹豫了一下,又望了眼桌上摆着的饭碗和托盘,最终还是站了起来。
那饭碗和托盘都得先还回去。
“师兄,我出去就回来。”
柱子没答话,只是点了点头。糯米磨磨蹭蹭的离开了房间。
等糯米小小的身影都完全被虚掩的房门挡去了,柱子才猛的放松了身子。双手撑着脸,很用力的叹了口气。
那些事情他是实在不想跟糯米说,又更不能与旁人讲,只能死死压在心上。
这次师尊为他派的活计并不很重,他赶着忙了两天,便已经忙得差不多。想着难得有时间能下到山去,也好回去家里头瞧瞧,拜会拜会爹娘,算是尽了片孝心。因而便跟一道下山的同伴招呼了声,自己按着记忆里头的小山沟方向寻了路,踩着山石过去。
他自离家,一路干的都是体力活,现下又是体修,一点儿不觉得山路难行,只用了半日便回到了村中。
村子和他记忆里的并没有什么变化,就是村东头那口半枯的荒井都还在,有几个大姑娘坐在一旁,边捶打浆洗着衣服边聊天儿。倒是那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五人抱老古树被雷给劈了个半焦,光剩下了个木墩,冒了几颗蔫巴巴的嫩芽。
反而是以前的茅草屋子修葺了一下,虽是干旱着,但井水还没断,那日子看着也还过得去。
那几个大姑娘都不认得他,都用种羞答答的目光瞧着他结实精壮的身子。他也记不住是哪家的女娃了,又有些不太习惯村妹子那些火辣辣的直白目光,便笨拙的谢绝了几位妹子热情带路的邀请,在背后的一片嬉笑声中落荒而逃。
他家当年便是村里头最穷的几户,因而是在村尾后头。
一路踩着泥泞,越靠近村尾,就好像越不敢靠近。他在心里头骂了自己一句细胆,压抑着情绪,慢慢的靠了过去。才远远看到,心便是一沉。
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房顶是干草压的,刮大风的时候,便往往漏雨。四堵稻草掺着黄泥砌成的墙勉强能挡个风,他总是在里头抱着大哭的弟妹小声安慰。那时午后唯一的快活也只有爬上屋子旁的老槐树,采了槐花嚼着吃。槐花苦涩,却又有点儿香,缺粮的时候咽下去还是很不错的。
记忆中的槐树因为干涸,叶落了一地,枝条都干巴巴的,不知是死是活。而那个曾经家的位置,什么都没有。没有黄土的墙、没有茅草的顶、没有细枝的梁。
他瞧着地上一堆半埋在土里头的干草,不知所措。
过了许久,他才愣愣的拦了旁边走过的一位老人,结结巴巴的打听原来住着这里的那一家人是搬到什么地方去了。那老人他还依稀认得,是住在村口的一户人家的老爷,那老人却显然是不认得他了。
对方打量了柱子几眼,大概是见柱子也不像什么坏人,才慢悠悠的开口:
“这家人哟,早就饿死啦。好几年前的事情咯。家里头本来是有个大儿子到外头出做活计儿,开始也间或的送些钱回家,后来也没了消息。冬天的时候实在撑不下去了,就想将儿女给卖了,结果也没人要,好不容易找了个买主将个女儿卖进了窑里,还是撑不过冬天。村里发现的时候,一家人身子都硬啦,可怜见的哟。那大儿子也不知道是在城里享了什么富贵,早不认爹娘兄弟咯,呸。”
老人说完话,见他都没反应,便又摇着头念念叨叨的呸了几句,摇摇晃晃的走开了。
他还是愣愣的站着。
恨不起来,甚至根本是反应不过来。
声音都哽在胸口,他很想抓着那老人,说,说他那么多年来明明每月都没落过钱财,挣的一点一滴都攒了起来,自己舍不得花一丁儿,也惦着要送回家里来,想着家里头多了他的这一份子钱,便不会再那样的艰难,好歹是应该活得下去的。
而更让他难过的是,他忽而发现比起哀伤,心底更多的居然是愤怒。被欺瞒被委屈的愤怒。这让他吃了一惊,便觉得,自己仿佛也没有了哀伤愤怒的资格。
家,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温暖又破败的记忆。
他已经记不起自己当年离家抱着的到底是怎样一个心情。而这些年来,又一直是怀着“离了我,家里便活不下去了”这样的念头。他便仿佛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在狠狠耻笑——
你和那坑钱的又有何不同,你不过是利用了这个家,来显示自己的优越感。
他几乎被那声音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想反驳,他想说自己到底还是伤心的,却好像又越想越无力。
自六岁离家,他再没回过村上。家对他而言,不过是个模糊成记忆的概念。他已经无法分辨清楚自己心里头到底是真的愿意那般付出,还是只从那个“家”的印象上汲取一点点优越。
这样的念头几乎将他击倒。他踉踉跄跄又迷迷糊糊的,都不知道是怎样回的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