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9月1日,晴。
今天是全中国中小学开学的日子,两亿学子怀着各不相同的心情,踏上了开学报到的征途。在这支规模庞大的返校大军中,有一个群体显得特别不起眼,很容易被人忽视。他们是高中的新生,可惜,他们要去的不是普高,而是职高。
彭家辉,就是这批群体中的特殊一员。
说他特殊,是因为他特别渺小,渺小到除了他自己,再也没有人对他即将到来的学习生涯抱有任何期望。作为一名号称读了十几年书的学生,最后沦落到这般田地,实在悲惨万分。当然,情况原本并非如此糟糕,转折发生在两个月前。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举国欢庆。
然而,在东山县湖底镇张坑头村,一户姓彭的人家里,气氛却相当紧张。当家的坐在墙边靠椅上,闷声不响,他老婆则立在餐桌旁泪眼红肿。两个人刚刚吵过一架,准确讲,老婆刚刚恶骂了老公一顿。
吵什么呢?
夫妻间吵架的原因,追根溯源无非三个,要么是缺钱花,要么就是外面有相好,再么就是小孩子不听话。
彭家女人刚才骂老公,正是从儿子不听话入手,然后延伸至钱不够花,接着适当引入一点桃色内容,最后又回归到儿子不听话的主题上来。整个过程,结构完整,思路清晰,极有条理。
彭家男人起初还想为自己做一番辩护,后来,出于维护家庭稳定大局的考虑,咬牙忍住,顺从地低头认骂。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今年,彭家儿子,即彭家辉,初中毕业。他母亲原本给他设定的目标是:确保普高、冲刺重点。也不知道是彭家辉存心忽悠母亲,还是真的对自己估计不足,他竟然允诺了。半个多月前,中考成绩揭晓,各校招生分数线也陆续公布,结果,彭家辉以总分426分的超低分被重点高中甩出99分的距离,就算是普通高中,也差了40几分。
这一噩耗无异于给彭家人当头一棒,全家人当场被敲蒙,彭家辉更是吓得不轻。半个月来,他几乎就没敢踏出家门半步,除了到学校去参加了一次毕业典礼,其余时间全都躲在房间里看书,弄的好像要准备中考重考似得,令人既气又恨。
彭家男人本来话就不多,在这非常时期,他更是知趣地牢牢锁住了自己的嘴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开口,整天背着把锄头往田里钻,仿佛提前进入了农忙季节。
彭家女人的反应则极为反常,她脸色发青,却没发火,而且话也少了,不过,手上的动作却加重了许多,父子俩一天到晚总是听到她乒乒乓乓的折腾声。家里的氛围越来越不对劲,话多的变少了,话少的变没了。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涌动,每个人都在静静地等待暴风雨的来临。
彭家辉感觉度日如年。不!简直是度分如年,度秒如年。他睡觉的房间不纯粹是卧室,同时还兼做家里的储藏室,番薯玉米大豆、锅碗瓢盆缸均常驻于此。彭家女人要随时进出拿取东西,因此房门是不能关上的,这就让彭家辉惊恐不已,总觉得背后有双怨恨的眼睛在时刻瞪着自己,令他焦躁不安如坐针毡。
彭家辉无奈地待在房间里,在目前的局势下,这么干是最明智最安全的做法,至于能不能看进书,那就不重要了。
到7月1日,压抑的气氛已经整整持续了十八天。十八天呐!终于,吃中饭的时候,一个电话掀开了风暴。电话是舅公打来的。
舅公在镇政府上班,是彭家亲戚里面地位最高的人物,家里碰到什么困难,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舅公。话虽这样讲,但实际上,彭家人还从来没有求过舅公。大人物得解决大问题,彭家这些年来还算顺利,没遭什么大灾大难,因此,舅公这张牌就一直留着没用。但是,而今这情况就不得不请舅公出面了,不过,效果如何还很难讲,毕竟舅公只是个普通工作人员。
其实,中考分数线公布后的第二天,彭家女人就领着老公去过一趟舅公家,汇报了儿子的中考情况,请舅公想想办法。舅公当时也很惊愕,接着就是惋惜,最后表示会尽力而为。
今天这个电话打来,就是告诉彭家女人他无能为力,分数实在相差太多,连普通高中都不可能买得进去。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办法的话,那就是两个假如:假如有县领导肯打招呼,假如能给学校捐个款。可是,对于彭家父母来说,这些办法并不会比登天容易多少。
接完舅公的电话,彭家女人再也忍不住了,强憋着的情绪瞬间失控,泪如雨下,失声痛骂。
她首先把矛头指向肇事者,咬牙切齿道:“舅公讲的你听到没有?你要没书读了!我跟你爸累死累活为了什么?就是指望你把书读好,考上高中,以后考个大学。现在怎么办?一切都完啦!考试前问你有没有信心,你不是信誓旦旦的说有吗?既然有,怎么会考出个四百二,相差一百分,一百分啊!说出去都要被别人笑掉大牙。相差这么多,有再多钱都买不进去了,我跟你爸这些年算白干了,钱赚了都没用啊!”
彭家辉涨红脸,使劲把头往下埋,两只眼睛一会儿看看脚,一会儿看看地。对于母亲的唠叨,经过十多年的适应,他已经颇具免疫力。所以,眼下听着她的责骂,彭家辉并没有觉得有多少刺耳,只是迫于形势,必须表现出内疚的样子。
彭家女人抹了把鼻涕,接着骂道:“老早就跟你说要用功读书,不读书是没出息的。你以为干活很轻松是吧?我看以前是对你太好了,总以为让你少干点活,你会体谅我们的苦心,会好好读书。结果怎么样?考了个四百二,你在学校里都干了些什么?有没有读书啊?我想,稍微用功点也不至于考这么点分数吧。”
彭家辉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听着母亲的哭诉,声音听得真真切切,但却没听明白她到底在骂些什么。
彭家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当然,种地早已不是彭家的主业。彭家男人在彭家辉出生前就开始杀猪做生意,只不过,由于为人老实本分,和同行们比起来,赚的钱并不多。彭家女人则从五年前开始,在村边的棉纺厂里干活,工资多劳多得。彭家女人是远近闻名的拼命女郎,早上六点不到就去厂里,晚上不过九点不回家,加上彭家男人时不时还会去搭把手,因此,一个月的收入相当可观,成了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于是,彭家女人便成了家里的实际掌权人。
不过,今年上半年以来,棉纺厂的效益一落千丈,很多人都另谋出路去了,彭家女人也是干干歇歇,最近正在寻思其他的生钱之道。
彭家女人不仅干活豁得出去,而且也很会持家。早在七年前,她就逼着彭家男人到处借钱,把家里的泥房扒掉,盖起崭新的二层小楼,早早地为儿子准备好婚房,传为一段佳话。新房建好后,陆陆续续有不少同村甚至外村的人来参观,大家都说以后造房子就要造成这样。
通过夫妻的共同努力,造房子欠的钱在前年全部还清,这样一来,儿子考上大学就成了彭家女人心中最大的期盼。尽管她对彭家辉比较严厉,但只要涉及学习,彭家女人对儿子却是百依百顺。但是,由于平时不太去学校,也不善于和老师沟通,因此,彭家父母对儿子在学校的表现并不清楚,仅有的一点印象也全是从彭家辉口中得来的,因此,失真便在所难免。
彭家女人依然在絮絮叨叨,彭家男人趁她不注意,喝完碗中最后一口酒,默默从位置上站起来,一声不吭坐到墙边靠椅上,警惕地观察着局势的发展。
彭家女人拿出手帕,擦了擦眼泪和鼻涕,继续诉苦道:“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当初就应该再生一个,又不是不能生。都怨我,总以为只要好好培养,一个不会比两个差。从小到大,只要你好好读书,我是不管多苦多累,干活总是有劲的,只要你把书读好了,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彭家男人干咳一声,轻轻打断道:“现在关键的是,想一想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啪”,话刚说一半,彭家女人便迅速撩起一只碗,狠狠甩到地上,原本逐渐平息的怒火再次被引燃。
彭家辉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个半死,身体猛地抽搐一下,全身肌肉紧绷,连呼吸都停止了,好几秒钟。彭家男人则被彻底震成“哑巴”,缩在椅子上再也不说一句话。更倒霉的是,冒失的插话,最终导致他引火烧身。
果然,手起碗落的同时,彭家女人那张怨恨的脸就噌地转了过来,尖声痛骂道:“办!办!办!还有什么狗屁办法,有办法还用等到现在?有办法你还会坐在这里?有其父必有其子,儿子这么没用,你这个当爹的早该好好反省了,哪还有脸在这里说风凉话。”
“儿子读书你关心过没用?小学毕业的时候就叫你去跟舅舅说,让他帮忙找个好点的初中。当时你怎么说来着?会读书到哪里都是会读的,不会读书到哪里都是不会读的。这种话是当爹的能讲的吗?你是这样当爹的吗?现在好啦,自食其果了吧。当爹的没有责任心,做儿子的肯定也是一路货色,难怪读不好书。”
彭家男人被数落的面目扭曲。
唉!女人骂人的时候,有多少话是实事求是的呢?就算有,又有多少是就事论事的呢?为了避免更大规模的风暴,忍了吧!
彭家女人刚刚骂出序幕,自然不会轻易罢休,醒了把鼻涕,接着骂道:“既然你这么有本事,你就给我说说还有什么办法?县长你认识吗?捐款你钱够吗?动嘴巴谁不会,但是光动嘴巴有用吗?你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没本事就不要说大话。”
“我真是命苦啊!老公没本事,家里家外都要我劳心。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听我父母的话,嫁老实人有个屁用!老实能当饭吃?况且你也不老实,累死累活还不都是我自己在干。你看看你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别人杀猪做生意多多少少有得赚,你倒好,老本都亏精光了。你自己算算,年后到现在亏了多少钱?我一笔一笔账都记在那里,要不要现在就拿来给你看?还想办法,自己的事情都料理不清爽还有脸皮说给儿子想办法……”
彭家男人实在听不下去了,这都是哪跟哪啊,骂人也不能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吧。趁着老婆吞唾沫的间隙,他硬着头皮,“唰”的一下站起来,往外疾步走去,在门口抄起一把锄头,迅速溜出了家门。
彭家女人见状,顿时怒不可遏,抬高嗓门爆喝一声:“有本事死出去就别回来,没出息的东西,又去装样子了……”
看着父亲成功逃离战场,彭家辉既羡慕又担心,父亲一溜,自己必定会重新成为母亲的攻击目标。
意外的是,彭家女人居然偃旗息鼓了,只是一个劲地抽泣。过了好久,她依旧定在原地,抹眼泪擦鼻涕。彭家辉局促不安,弄不明白母亲究竟要干什么,他用眼睛余光偷偷扫了扫,既不敢离开,也不敢劝慰,其实也没法劝慰。难不成劝她想开点?儿子眼看着就没前途了,这样的事情,无论哪个母亲摊上都是想不开的。
眼下,连彭家辉自己都有点害怕了。如果说,之前他还没有意识到中考失利的严重后果的话,那么今天,在希望彻底破灭之后,彭家辉第一次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感到不安,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不读书之后能干什么这个问题。莫非真去种田?或是出去打工?再或是跟父亲学杀猪?这些出路靠谱吗?
初中三年,彭家辉在班里的座位很固定,始终是第一排。不是因为成绩好,老师优待他,而是因为身高实在太寒酸,老师不得不照顾他。彭家辉记得很清楚,初一时,自己是一米四二,初二长到一米四九,现在是一米五三。彭家父母为儿子的身高没少费神,买过的营养品也不少,可就是不见效。有好几次,夫妻俩甚至打算把他塞进狗洞拉一拉,看看能不能弄高点。
身高一米五三,体重七十斤,就这么个娃,很难想象杀起猪来是怎样一副惨烈场景;也很难想象有哪个企业会招这么个童工。
彭家辉越想越害怕,仿佛看到了自己今后的悲惨生活,简直一片黑暗!不知什么时候,他脑门上已渗出阵阵冷汗。
彭家女人在这件事情上之所以耿耿于怀,也和儿子的身体条件有关。这么个细胳膊细腿的儿子,不读书还能干啥呢?啥也干不了啊!如今高中没考上,那不就是跟天塌下来一样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彭家辉的屁股早已坐得发痛,但又找不到太好的借口离开。屁股实在是太不舒服了,这种不适感是胖子们无法体会的,两块坐骨直接顶着板凳,就跟跪搓衣板差不多,说不出的难受。
继续吃饭显然已不现实,要不去拿笤帚扫地?或是收拾一下桌子?抑或假装去上厕所?正当彭家辉忙着搜索借口的时候,母亲已经开始扫地了。扫完地,她又走过来收拾桌子。看着母亲憔悴的脸庞,焦黄的皮肤,红肿的眼睛以及丝丝可见的白发,彭家辉心里难受至极。
母亲虽然脾气不好,怨言也多,但毕竟是在为这个家操心,在为自己操心。操了半辈子的心,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母亲走到身边,彭家辉习惯性地拿起碗筷递了过去。趁这个机会,他轻手轻脚地离开饭桌,回到房间。其实,他本来是想安慰一下母亲的,可是,最后只是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一句话。
硝烟就此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