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预感有时候很奇妙。
六百步的距离,野利蒙多毫发无损的撑过了宋军的炮击。
原因嘛!
宋军的火炮射程做不到这么远的距离。
其实也不是这个原因,要是炮口仰角合适的话,应该可以勉强将炮弹打到野利蒙多的眼前。可这么做,很影响接下来的射击。对于操作还在懵懂阶段的宋军炮兵来说,调准炮口仰角需要经验的加持,而且他们的火炮也没有这个功能,需要垫砖头,这就很考验士兵的经验了。至于理论知识就别指望了,三角函数这种天书,让大部分连写自己的名字都困难的宋军去学,比死都要难,简直就是生不如死,最后还肯定学不会。
三百步距离。
按照轻骑兵的进攻手段这个距离是战马开始加速的距离。
宋军的炮兵还是没有动静。
这让野利蒙多内心之中产生了一个幻觉,难不成自己真的猜对了?
可在心里,野利蒙多没来由的心很慌,宋军在发射炮弹之后,并没有将火炮拉走,而是在火炮跟前一通猛操作之后,举着火把等待党项骑兵的到来。即便野利蒙多不知道火炮为何物,但见识过火炮的杀伤力之后,被炮口指着,总觉得有种小命不保的紧张。他小心翼翼的拨弄了缰绳,让战马在跑动中移动了几个身位,这个不经意的举动,让他免于了血光之灾。
按照之前宋军对铁鹞子的攻击距离,三百步,这是第一波发动炮击的距离。可是面对他,宋军并没有发动攻击。难不成宋军的新武器真的不能用了?
他那里知道,散弹的攻击距离和实心弹的攻击距离完全不同。得益于河谷之战火炮在实战中的经验,三百步的攻击距离对于火炮散弹杀伤来说并不理想。
一百五十步!
党项骑兵终于爆发出了所有的速度,天地间的一声呼喊,如同雪崩一般咆哮着滚滚而来。
而这个距离,也是散弹攻击最理想的距离。
年熹果断下达的点火的命令。
轰。
轰——
散弹的发射并没有实心弹发射时候声音那么响,但火光和烟雾都是如出一辙。侥幸破灭的野利蒙多用力将脑袋埋在了马脖子后面,全身佝偻着尽力躲避。心中大骂宋军无耻的同时,也暗暗祈祷,不要中,不要中……中炮和中奖的体验感差的实在太多。
而且火炮自从出现在战场,第一个对手就是非常难啃的铁鹞子。可即便是曾经在党项人心目中战场无敌的铁鹞子,也被宋军的新武器打到了没有脾气。
攻击铁鹞子的弹丸,野利蒙多也看过,分量很足,很压手。对于铁鹞子这样的重骑兵来说,防护力是其最重要的手段。箭矢飞过来,弹掉;刀剑砍过来,没用;可要是狼牙棒抡过来,即便是铁鹞子这样的重骑兵也看不住。
这是重型武器带来的破坏力。
表面上看,伤口都找不到,最多就是一块瘀血造成的淤青。但是身体里骨头内脏都会受伤。在战场上,轻伤不可怕,刀伤,箭伤也不可怕,只要铠甲整齐,再穿上一件贴身的丝绸内衣,很多战场伤害都能降低到最低。
但是在重武器面前,一点用都没有。内腑重伤必死,其实就是内脏出血,这是神仙都救不回来的致命伤。
希律律
战马的悲鸣让野利蒙多心中一沉,似乎有倒霉蛋中招了。可是耳畔的声音也太频繁了些吧?尤其是战马扑倒在地的沉闷声,让他一度怀疑,怎么会损失这么多?
如果说铁鹞子受到的损失大部分都是因为战术和行动造成的话,就野利蒙多看来,宋军新武器的伤害不足以让他的精锐轻骑兵遭受大量的伤亡,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带队冲锋的原因了。一门火炮只能发射一枚弹丸,这种武器威力虽大,但即便所有的火炮都命中了目标,能有多少?
宋军的新武器就那么多,数量都不过百。
最多一百的战损,这点损失野利蒙多是愿意承受的。
“快,拉回火炮,给步兵腾地方!”
刚开炮完,年熹就拔出喉咙大声命令,实际上不用他下令,炮兵早就知道拉着火炮躲到步兵后头去。
炮兵就在开炮的那一瞬间猛,其他时候都是咸鱼。战场上最弱的兵种都能随便欺负他们。
就在炮兵刚刚将火炮回来防线后,野利蒙多的骑兵已经到了跟前。但当他奋力将手中的长矛捅出去的那一刻,却发现自己一方的人马似乎少了很多,要不是亲军就在跟前帮忙,他就有可能折在这次冲杀之中。
“将军,快走!”
亲卫喊完,将整个身体扑向了宋军。这也给野利蒙多的逃离争取了时间。就在他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将手中的长矛甩了出去,刺中了一个宋军。随后找准机会从马上跳下来,脱离了交战的地方。等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军队和宋军交战的人数似乎少了一半,正当他疑惑的时候,看到冲锋路线上到处倒在地上的战马和士兵,这才猛然觉醒,这肯定是宋军的火炮干的。
“退兵,退兵!”
在部下送来战马之后,野利蒙多立刻选择了退兵。他的手下已经无法对宋军防线产生威胁了,还不如退兵寻找对策。
梁乙述在帅旗下,心情极度的憋屈,看着野利蒙多撒丫子冲出去,又看到野利蒙多撒丫子逃回来,赶集似的忙的不亦乐乎。
他明白,这不是野利蒙多的错。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次进攻给党项人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因为野利蒙多是他不退兵的最后一个支持者,如果党项大军损失过半之后,梁乙述就不用担心宋军的进攻手段如何厉害了,而是该担心自家的军队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哗变。他的这支军队并不差,军队在西夏国内也算是比较精锐的主力军队。
要是战斗力更低的军队,打到这个份上,早崩溃了。
可是让梁乙述纳闷的是,野利蒙多逃回来之后,很多战场上摔伤的战马,受伤的士兵,不少都晕乎乎的逃了回来。
挨了火炮的摧残没有死,简直就是奇迹。
野利蒙多见到梁乙述的第一句话就是:“大人,必须要缴获宋军的新武器,你看这个,这种武器能够发射两种完全不同大小、数量的弹丸。大的那种,瞬间就能让铁鹞子毙命,但是这种小的弹丸,即便轻骑兵挨了几下,只要不伤在要害,也不会死。但是一次射击,前者只有一枚,后者却如同天女散花般无边无际。”
“嗯!”梁乙述接过散弹弹丸,仔细端详了起来。此时,梁乙述心里想要退兵了,没办法,铁鹞子快损失了四分之一,虽说四百人的损失,对一场几万人的大战算不了什么。但更憋屈的是,还打不赢。
难不成他回到灵州真的准备下大狱不成?
可是野利蒙多的建议他不得不听,一流将门出来的俊杰,梁乙述不会怀疑野利蒙多的眼光。甚至对方如果听话一些,他不介意将所有大军的指挥权都交给野利蒙多。
“这个嘛!”
摸索着手里指甲盖大小的弹丸,很粗糙的感觉,从手上传来。梁乙述陷入了两难的选择之中:“蒙多,你该知道,士兵们已经疲倦了。”
这句话完全是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话,什么叫士兵们已经疲倦了?
是士气已经跌入低谷,根本就坚持不下去了好不好?
可是野利蒙多还在坚持,他坚信自己的判断:“大人,你要知道宋军出现了这种新武器对我大夏的威胁有多大?我们的骑兵在战场上再也无法驰骋,而宋军的步兵却能轻易的击垮我们的骑兵,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知道。”
“啥意思?”
梁乙述还真不知道,西夏和宋国之间的战争有一道天险,大河。
再不济,退回去不就好了吗?
再说了,梁乙述也不觉得靠他的身份就能让士兵们重新燃烧起士气,这不太现实。除非让野利蒙多的部族担任主攻,不过要是野利蒙多想要用自己的部族担任主攻,会来和他掰扯讲道理吗?
感觉浑身不对劲的梁乙述,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同时也并不愿意继续和宋军僵持下去了。
万一宋军的援军又来了,五千宋军他们都对付不了,要是再来一支宋军,他还能逃回去吗?
想来想去,梁乙述只能直截了当的问野利蒙多:“蒙多将军,你我也不要绕圈子了,说说你的想法。”
“用铁鹞子散开冲锋,轻骑兵紧随其后,最后用步兵填,将宋军的新武器抢过来。不要多,只要几个就成了,带回灵州,交给太后和朝堂诸公,或许看在我等奋勇的面上,不会追究我等作战不利的后果。”
野利蒙多倒是无所谓,他又不是主将。作战不利的罪责,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但是梁乙述就难说了,梁太后扶持他起来,肯定是要当左膀右臂的。要是没有功劳,怎么能让梁乙述担任位高权重的重臣?
梁乙述没有开口同意。
但是铁鹞子主将讹其满却再也忍不住野利蒙多让他的铁鹞子当炮灰的无耻行径,怒骂道:“蒙多,你我不合,但在战场上是友军,而你罔顾大夏利益,到处找机会陷害我,算什么汉子,是条汉子,你我决斗!”
梁乙述眉头微微蹙起,呵斥道:“讹其满!”
“大人!”
可梁乙述还心存侥幸,低声问:“用探子不行吗?”
这也是一个思路。宋人在西夏国内有探子,其实西夏国已经不是党项人的西夏,西夏也有民族融合的趋势。毕竟,从游牧民族,变成如今的半游牧,半农耕的国家,不进行民族融合是绝对不可能的。西夏国内有不少汉族的贵族,比如说梁氏就是汉族血脉。但如今的梁氏把持了西夏的朝政,权倾朝野,连西夏皇族也要避其锋芒。
大宋在西夏国内的探子有不少。
但同样,西夏也在大宋安插了不少探子。
梁乙述琢磨着让探子从宋人手中将这种新武器带到西夏,这也避免了再次冲锋带来的伤亡。毕竟四万多人,已经快伤亡过半了,继续打下去,结局很可能会奔着全军覆没而去。
但是这个建议被野利蒙多立刻驳斥了,他指着宋军的帅旗对梁乙述问道:“大帅,你觉得宋人可能安插奸细进入铁鹞子吗?”
没等梁乙述开口,讹其满就跳起来怒吼:“绝无可能。”
“大帅你以为呢?”野利蒙多根本就不去看讹其满这个脑袋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这家伙是猛将不假,但也仅仅是猛将。而野利蒙多是党项军中年轻将领中的佼佼者,两者将来的前途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对于讹其满来说,最多升到铁鹞子大统领的官职,而他呢?将来是要统帅千军万马的主帅。
梁乙述被逼问的无奈,只好作答:“铁鹞子是天子亲军,自然不可能有奸细存在。宋人再狡猾,也进不来。”
“那好,大帅你看宋军帅旗有什么不一样吗?”
“是有点不一样,怎么是黄的底子,不要紧吗?”
梁乙述自言自语道,随即不明所以的看向野利蒙多,后者冷笑道:“大帅,这可是宋国皇帝的亲军,只有宋军皇帝亲军才会悬挂镶黄龙旗!”
“啊!”
梁乙述惊叫了一声,宋军皇帝的亲军?恐怕细作是没办法渗透进去了,更不要说搞回来宋军的新武器了,这不是钱能搞定的事。
但对于梁乙述来说,问题不在这里,为什么自始至终没有人告诉他,和他交战的是宋军皇帝的亲军?
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像是他们梁家人在西夏皇宫里,蒙骗西夏皇帝一样。只不过这次的主角不是西夏皇帝,而是他,梁乙述。自己就像是个大傻子,被属下欺瞒。这种糟心的历程,梁乙述很想让讹其满将野利蒙多这个混蛋拉下去直接砍了。
可他也知道,阵前杀大将,会军心不稳。还是面对马上要崩溃的军队,真要这么做了,军队立刻就会溃败。
梁乙述引擎不定的看向了野利蒙多,忽然问:“那么是否有可能?”
“不可能,宋国的皇帝身边怎么可能有五千人马?按照宋国皇帝的习惯,就这么点人马,宋国皇帝早就逃了。”
野利蒙多笃定道,他不相信宋国的皇帝回来西北。实际上,宋国自真宗皇帝之后,宋国之后的皇帝就从来没有出现过在战场上。就连真宗皇帝,也是被寇准、王旦等人骗出京城的,真宗根本就没想要去前线。等到了檀州,他发现自己回不去了,有种皇帝气运被夺走的惶恐。
梁乙述盘算一番,问:“士气已尽,奈何?”
“告诉士卒,只要抢到了宋军的新武器,不管多少,立刻回家。”野利蒙多果断道。
“回家!”梁乙述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咬牙道:“好,就这么办,抢到了宋军的新武器,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