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陵深秋的意味,越见浓郁。几阵西北风持续刮下来,吹动万叶陨落,像千万把梭子般,不停自枝头往地面牵引,经纬交错,织出寸寸流光。展目就是霜降。
这日天色倒是颇明亮,漫天是无云的缥青间杂粉蓝,像一方着色的凝水石。吴妈听见外头喇叭作响,便见窗外蓦地晃过一道道乌黑的光。几辆汽车缓缓驶进来。当头那辆车子,站有护兵,到了喷池前,两侧护兵先跳下车踏板,拉开车门。吴妈直从心底笑出来,回头对如钰道:“大爷回来了。”
瞿妈刚给如钰盘好发髻,她仍坐在梳妆台前。听到外面一阵响动,走廊上,有人低低喊:“敬礼。”立时,便是鞋底踏地、手臂擦衣的声音,伴着一阵不徐不疾的步伐声。齐绍宇进了屋子,袁妈几个当即躬身问安,他本来笑容满面,但是看见瞿妈,当即楞了一愣。
瞿妈不知怎的,给他一瞧,心里竟是莫名紧张起来,声如蚊蝇地喊了句:“齐少爷。”绍宇若有所思地点头:“你就是瞿妈?”如钰回头问道:“你认识?”他脸上笑容凝住,冲吴妈摆摆手,梅凤她们会意,向瞿妈使个颜色,带她走出去。
如钰手上捏着口红管子,径放了回去,齐绍宇看见,又恢复笑容:“咦,化好了吗?”如钰只好又拿起来,问了一句:“不是说,只去一个礼拜吗?”
他将通露台的落地窗推开。外边曙色大好,天地晴明,有点像阳春天。阳台水仙花盆上,竟然站着两只麻雀,低头朝盆里啄。旁边还有几盆蟹爪菊花,角落里是盆嫁接的矮桂花,花开得正茂,香气和风探入,在屋里缕缕飘散,冰冷又新鲜。他转身,斜倚墙,因含着笑,面容愈发丰神俊朗:“回头在渝州看海军训练,多耽搁了三天。”
如钰已经拧开口红管子,胡乱涂了涂,又搁下去,两手抓着扶手。那扶手的雕花,嵌有华丽螺钿,她指甲没涂蔻丹,淡淡透着粉色,可是她五指忽朝内缩紧,指甲盖在螺钿上划出微弱的摩擦声,泛出一道道青白,她抿了抿唇,故作镇定:“你父亲也回来了吗?”齐绍宇却走上前,轻轻扶着椅背,低头笑道:“怎么瞧着像是瘦了不少,是想我想的吗?”
他从不同她开这种玩笑,如钰懵然一呆,他突然扳过她的脸,嗓子沙沙地说道:“我很想你。”他在她脸上摩挲。她肤色本是著粉太白一类,鲜少用香粉,只抹了层珍珠霜,再涂了点淡色胭脂,却也十分面若春桃。她眼睛亦生得好,长长桃花眼,乌黑水汪,眼如凝露,更添了几许明丽。他本来想立即放手的,可是抑制不住,将头渐渐往下低了去。如钰分明能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她心里惶惑,又有一种恐惧,她猛地偏过头:“你才回来,去休息一下吧。”
她急匆匆取出首饰盒,取出金丝翡翠珠手链,低首去戴。那手链两端,以金扣子相钩挂。本来像这类手链,链子短扣子又小,单凭一只手,是极难扣住,此时心急之下,竟是怎也扣不住。绍宇看出她的着急,心里也是惶惑,赶紧弯腰,替她拿过去,一下就给扣住了,又默然抓起余下的项链和耳坠,一一给她戴上。
如钰垂头,食指拨弄着手链。太阳在妆台前落了一弯弧度,照着翡翠绿莹莹,在皓腕上透下碧绿光影,幽凉若能沁进骨头里去,那金花丝又光灿泼眼,像一粒粒星子,刺得她又不想再看。静静听见细碎的“咵嗒”声,是走廊尽头的柏木落地钟,一下一下,打破无言的寂。
绍宇一直站在她身边,两人的身影在墙上重叠,如钰的样子,教他没来由紧张,天气明明这样凉,他手心居然微微出了一层汗。别馆本来就宁静,不说话时,越发的岑寂。他们都感觉中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谁都想去推开,却又不敢先动手,似乎是害怕,怕一旦推开,和对方之间,便是花间晚照难留,飞鸿踏雪难寻,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霎时只觉得空气凝固,花香也仿佛凝固了。他们心里却都有些明白了:这一次相会,许多事,已经无可避免要面对。
终究,还是如钰先抬头,望向露台那里高悬的宫灯,仍旧觉得花好月圆的好看,她怔了一霎,低低笑道:“承霄,我想去明山看枫叶,你陪我去,好不好?”绍宇点头:“你先过去,我马上得去趟公署,下午去陪你。”
###
###
下午卫队已准备好,外边黑压压站着武装军人,一线漆黑的汽车停在前门口。齐绍宇上的中间那辆车,此时天色骤变,阴沉沉的,云层像条紫黑厚绒毯子,倒铺在天上。重云翳日,似乎要下暴雨。
别墅早备好酒菜,因大雨阻隔,等齐绍宇他们到来,已经很晚了,饭菜都凉透了。如钰见他来,淡淡笑了笑,道:“我饿得慌,等不到你来,就先吃了,你饿了吧,等他们先把菜端去热热。”他笑道:“我不大饿,热点粥就是了。”他抬头对林管事道:“厨房太远,把隔壁的火酒炉端过来吧,就在这里热一热。”
林管事忙叫人去端,搁在桌边,将炉子打燃,架上紫砂锅,开始热乳鸽粥。如钰便对林管事道:“你们都出去吧,我在这边就行了。”绍宇将警卫也叫了出去。火势大,不一会儿,锅上就腾起一蓬白薄纱似的水汽,急急朝上飞散,像是风吹云絮,锅里啵啵啵作响,幽蓝的炉火扑扑闪烁,像朵水里浮荡的莲。如钰端起他的碗,他忙拦了一拦,笑道:“不敢当,我自己来吧。”
想不到他左手食指的指甲断了,一伸手,竟在她手背划了一条细小的红痕,他从没如此失态过,如钰还没说什么,他又着急地道:“对不住、对不住,忙得连指甲都没工夫修,我怎么就这么粗心,是不是很痛?”如钰趁势夺过碗:“你就这会儿闲一闲,老实呆着,让我效劳效劳,成吗?”
屋中已点上灯,一片寂静,只能听见雨声。桌上摆着极大的水晶花瓶,雕有灿亮剔透的凤尾叶纹,斜插了大束秾艳的枫叶,点缀有三枝绒球似的白菊。如钰将粥盛来,他道声谢,又道:“你去看枫叶了吗?”她点头,又笑道:“怕你来晚了看不见,下雨前我去摘了一些。”
他从来不迷信,可总觉得不好,这枫叶红得太深沉雅妍了,像那类宣德时期烧制的霁红釉,仿佛凝固的血液,隐隐不祥。他心里有些惨淡,还是朗声笑道:“说什么呆话,明天也可以看,现在枫叶才正开始红,好看的还在后面。”
她伸手碰了碰叶子,仍是那样淡淡的笑,却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守着他吃饭。他吃了两口,终于忍不住搁下筷子:“你今天是有事想和我说吗?”
她也不再避开,说了瞿妈的事,问道:“瞿妈是谁带来的?你知道我姑妈的下落吗?”他道:“瞿妈是我父亲的人带来的,他们只想确认你是不是颜如钰,至于你姑妈,情报处也在找她,目前没有消息,证明她暂时安全,你姑妈的事,你最好别过问,我只能言尽于此。”
如钰走到窗前,盯着玻璃。苍白的脸映在上面,雨水从玻璃上潺潺滑过,留下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雨线,将她脸割破成鱼鳞般细小的碎片,她感到一种冷冷的湿疼。外头突然“啪”地一响,是一条树枝莫名断了,那种清脆的裂响,落入耳中,心惊肉跳。她按着心口,用力地让自己冷静:“你能说这些,我已经很感激了,今天我还有一事相询——我父亲,其实是被你父亲害死的,是不是?”
绍宇愕然震住,纸包不住火,他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可是料不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几乎是让他措手不及,他即便感觉浑身筋骨僵硬。他沉吟半晌,忽然低下头,取出雪茄叼上。他捏着一根雪白的细火柴,在盒子侧划了一下。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他的手一直发抖,连擦几下,火柴却都不燃。他终于作罢,烦闷地丢开:“是我父亲。”
事实果然如此,如钰遏制不住失望,她原本希望他可以矢口否认,可是最后仅存的幻想,却一击便碎。她心头热辣辣发痛,像一锅大火煎煮的滚油泼过来,痛得焦糊生烟,脑子却是冰冷,冷与热,在身上交替穿梭,她禁不住微微一抖,屏住气,一步步倒退回去,直抓着沙发靠背。
他亲口承认了,承认得这样干脆利落,不留余地。她觉得有什么在头脑中轰然阖上,堵住了大脑里所有的光,思绪一时昏沉晦暗,壁灯射来的光线,亦随之暗淡。偏偏是他,偏偏是他的父亲......她酸楚难当,手指紧紧往下使力,仿佛要将沙发捏得粉碎,指头关节握得发白,骨头异常突出,似要刺破皮肉。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她再也无思无绪,刺骨的疼痛像山崩一样,从心里爆炸,要将她压垮。她大睁着眼睛,窗外大雨霏霏如雾,她眼底莹亮闪光,似有雨珠滴滴坠落,只是寒意逼人:“为什么?”
绍宇将牙根咬紧,心头每一寸肉都给她目光割碎,仿佛抽丝剥茧那样,痛得极其细密,令他无处逃避。他轻轻叹口气:“你父亲和靖系联军勾结,他们密谋好,去年末要对北边用兵,由他和崇沂警务处长做内应,等围城的时候,引军队北上,这个计划被我们侦破......同时我们还得到情报,你父亲不知从哪里得到一份文件的副本,那是家父和俄国方面签订的一些条款,对家父名誉十分不利,他预备宣战前,将文件对外界公开,既是为了师出有名,也是为了争取更多的盟友......因为这样,家父不可能让他活,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杀他,以免被人知道那份文件的事,所以家父才会下处决的密令,又......又将他的遗体那样处理,好给他的同党警告。”
外头的雨越发泼天地下着,看得到明显的水汽,灯光照着惨白,淼淼地像烟在扑腾,直要漫进窗内。雨珠子又被风吹得打起旋儿来,直拧成一股股粗铁链,轰轰滂沱地,使劲向地面跌砸,像有人捉着马鞭绳不住往半空抽打。积水处,被砸开一圈圈涟漪,冒起透明的水泡,仿佛无数无形的鱼在大口吐息。
如钰陡然觉得浑身发冷发痛,仿佛屋外的水鞭子抽在了身上。她扶着额头,使劲揉了揉:“想来你是早就知道了,那你也该知道,从此刻起,我要杀的人,就是你的父亲!”
绍宇犹如被人打了一记闷棍,满头发昏。他忽然发现她眼睛红了,红红的,像一只小兔,令他心底生出无可挽回的绝望之感。他才知道,她是用了多大的努力,说出这句话。他下意识抬起手,朝她脸上摸去,可是她却突然往后一缩,死死抵着墙壁,声音单薄又决然:“我是要杀你父亲的人,你是他儿子,你难道还不明白?!”
他心尖一颤,只感觉自己像触了一朵开至极繁的玉兰花——不堪承力,落个满朵干净,那一地薄瓣,俱是苍苍白白令人起伤春之感。他两眉紧蹙:“为了我,不可以放弃吗?”
她想起徐建安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去徐家向他们证实的时候,他劝她念在齐绍宇的份上,原谅他姑父。可是她如何能够?她的父亲死了,从小将她视若掌上明珠的父亲死了,死得那样凄惨,她一闭上眼,想起父亲浑身鲜血,想起那些人将他悬挂在高墙上的情形,只觉得心脏在一寸一寸碎裂掉,仿佛有千万根冰针往心里戳,冷得像自己也已经死了!她恨不得亲手把仇人剥皮抽筋,恨不得将对方大卸八块,恨不得让对方下阿鼻地狱,亲自尝尝烈火烹油、鞭挞加身、永生永世都无法超脱的煎熬!
一句原谅,什么也换不回来,此生此世,父亲再也不可能活过来。她心里那样清晰,像看叶脉一样清晰。她和他,终究是要这样针锋相对,比上一次,还无可挽回。
终究,终究是芝兰不生此庭阶,她曾经做过妄念,妄想撷取他那满树繁花,哪怕仅得一朵,她曾经生过贪恋,贪他华光璀璨流顾的眼,哪怕只有一盼。可是,终究是高楼望断,原来他那样的遥远,遥不可及,宛似玉山青天,她此生再无那缘分去攀折。如钰竭力撑起力气,冷冷笑:“真是荒唐透顶,你未必太看得起你自己!我奉劝你放我走,否则哪天我杀了你父亲,人家会说是你惹祸上身,引狼入室!”
绍宇宽厚的肩膀仿佛颤了颤,无可抑制的失落,似闪电游窜全身。
明明早就注定了,明明早已知道不可能了。早在一年前,甚至早在三年前,他就已经知道了。可在宣阳再见到她,他还是生了贪恋,要将她长久留在身边的贪念。那一点贪念在心头闪过,便像被猎狗尾追一样,它寻着气味,死死拧着他不放,直往心头深处啃去,教他怎也压制不住。
从来他想留住一个人,都易如反掌。他出生那日,父亲打了胜仗,姑父病愈出院,三喜临门,所以取乳名,家人便唤他做“三喜”。他是家中长子,又最得父亲疼爱,阖家上下,自小对他是像镶金捧玉似的纵溺,父亲权倾一方,左右又莫不逢迎,待他直如众星捧月。他知道权势财势的好,仗着聪明劲,竟日无法无天,也无半个人敢规谏,但凡有瞧上眼的东西,皆手到擒来。
可如今,她是他在这世上,最想得到的,却最是束手无策的。他寡欢地抬起头:“我这个月会忙得脱不开身,不能常陪你吃饭了,不过你想见我的话,只消说一声,我什么时候都能赶来。”
###
###
夜间,如钰听到漱漱雨声,起先还很平静,悄悄落在屋脊树梢上,淅淅沥沥,听来珠圆玉润,又如火焚竹时,隔着很远听见的爆裂声。屋中灯火已熄,她捻亮床头灯,立即走到梳妆台,摸到电话。
如钰本来担心宜雪已睡了,电话打过去,却很快转到分机,她听见那头鼻音浓浓地说道:“我是宜雪,是颜姐姐吗?”如钰当即道:“宜雪,我想让你帮个忙。”
隔了一日。邱常志今日本来休假,晚上十点时,突然被别馆电话叫醒,说是颜小姐失踪,请他赶紧过去处理。
邱常志当即赶到别馆。今日值班的还是十二人,俟他进门,领队当即报告,说是今天六小姐过来找颜小姐补习英文,八点钟坐车回大宅,想不到九点半时,袁妈发现六小姐还待在卧室里,而颜小姐却不知所踪。袁妈她们今天见六小姐戴着呢帽和墨镜,本就觉得奇怪,追问了好一会儿,六小姐才说,颜小姐已经换上她的衣服,只带了零钱和存折,瞒过警卫,混出别馆去了。随后警卫四下打听,才知在半路上,颜小姐就让汽车夫下了车,她独自开车走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邱常志也摸不着头脑,立即拨通三军司令部一号专线。那边是黄成稳接的电话,他也吓了一跳,当即告诉齐绍宇,派人四下搜查。
绍宇匆匆回到别馆,已经是十一点钟。黄成稳将外套给他挂上,俟了一刻钟,情报处那边打来电话。说有眼线在火车站发现府里的汽车。绍宇一直在抽烟,得到消息,立即掐灭烟头,和黄成稳说了两句。黄成稳便踱步到话机旁,给铁路局局长家里打去。
电话很快打通,说是郝局长在打牌,等了半晌,才听见郝局长没好气地“喂”了一声,黄成稳开口道:“郝局长,请你马上叫停邺陵所有火车。”郝局长一直输钱,心里来气,直嚷嚷:“他奶奶的,你哪儿冒出来的傻瘪三,大半夜的,满嘴乱放臭屁!”黄成稳沉住气,飞快道:“抱歉,刚才情急,忘了说,这里是齐公子府上,我是他副官长黄成稳。”
郝局长唬了大跳,手脚一软,听筒差点落下去,黄成稳立刻又道:“我再重复一次——立即叫停邺陵往外的所有火车,公子爷发了话,如果我们发现有一辆在站火车启动了,您就准备绕着邺宣铁路跑十圈。”那不是要他老命吗?郝局长吓得屁滚尿流,急忙挺直腰板:“鄙人立刻照办。”
夜车内很空绰,如钰因无心睡眠,便从包房走至餐车,要了一壶铁观音。里边有一桌人在打桥牌,一人看了眼时间:“还说是快车呢,都过了一刻钟,这车子怎么老不动?”如钰抬起手腕,已是十一点二十,五分钟前,本听见外边在摇开车铃,至此刻了,却不见动静。又一位长衫男子走进餐车,在旁边那桌落定:“问了茶房,说是前边在检修铁路,少也得等半个钟头。”
谁承想,过了半个钟头,忽见一大拨武装军人冲往列车,按各自负责的车厢号,井然往四下分散。如钰认出那是警卫队的人,顿时感到背上一阵阵冰冷。她赶紧抓起餐桌上的布罩,屏住呼吸,起身想回包房。可是她刚站起来,却见四位卫士同时朝她围拢,当头那人高兴大喊:“快通知邱队长,找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