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1 / 1)

早上便有蝉鸣,吱吱声割破云翳,将太阳释放出。

明山在邺陵东面,以梅岭和温泉闻名,山势平缓。城中富贵多在那处建有别馆,以作夏日避暑之用。山下西式别墅连片,齐家别墅位于风水最佳的南面岭,是座英国式洋楼。如钰入门,便见到宽阔的草坪花园。鸽子在头顶飞过,草地印下一片黑点子,呼啦一下就过去了。

车子方泊下,负责打理别墅的林管事,便领着底下佣人,一个箭步跑去,拉开车门,笑容恭维:“总算盼到颜小姐过来,昨个儿晌午,程秘书打电话,说大爷与您要过来避暑,俺立即安排人,早将里外拾掇干净,程秘书又说您是南边儿人,俺又跟山下的梅岭饭庄雇了南边儿的大厨,大爷总嫌这边蝉子吵,睡得不舒服,俺又叫人在这前后花园打了半天蝉子,保管你们住得清清静静、顺顺溜溜......”

他声音本洪亮,又像念唱词儿似的抑扬顿挫,一通话说来,竟一口气也不曾歇过,倒十分有趣。邓高旗听得头大,朝他肩上拍去:“得了,林叔,您这是开话匣子呢,跟活唱片儿似的,磕磕叨叨个没完,肯定又是喝了酒,大爷最看不惯您老喝酒,一喝准出事,今儿明知他要过来,还敢顶风犯案,胆子可不小。”

身后佣人笑得前仰后合,林管事脸一红:“哟喂,邓副官,您千万给保密,别在大爷跟前露馅儿,昨俺媳妇过来,带了家里新酿的琵琶酒,俺昨忍着没喝,今儿一早起来,心里就像有几百只蚂蚁在那儿挠一样,憋得慌呀,就忍不住喝了指甲缝那么一点儿点儿,刚又刷了三遍牙,一丝儿的酒气也没啦。”

如钰见他憨态可掬,也禁不住笑,忽听见屋外马蹄轰然。齐绍宇带着马队上山,随从入门便下了马,他仍旧留马背上,缓辔踏上卵石道。道旁的金丝楸叶子扑扑掉落,满地青色小巴掌。如钰站在车侧,他驱马过去,粲然笑道:“有兴趣骑几圈吗?”如钰低眉看眼裙子,略略一笑:“可惜今天不方便。”他向身后的黄成稳点头,又对她笑:“你身高和舍妹差不多,她有套新骑装,我给带来了。”

如钰换好衣服,马弁已牵来一匹阿拉伯马,一行人在草坪外等她。马弁将马引前,本欲助她上去。岂知她笑着说了声:“不必。”当即抓着马鞍,踏上镫子,便似鸟儿一般,纵身上去了。诸人不料她模样娇柔,身手竟这般娴熟,不由拍掌叫好。如钰莞尔一笑:“去哪里遛?”齐绍宇颔首:“就在这附近。”

如钰也不知他存的什么心,果真只带她在房子附近闲转,说些周遭的情况。四下皆是砂石路,铺得齐整,蜿蜒伸到山岭上。岭间晨风淡荡,骑了一会儿,风势渐大,他们骑至后山腰,路旁植着两溜紫薇,此时花落不绝,却被风吹得漫天飞扬,像日本布匹上细碎的织花纹绣。两人驭马穿花,身后的警卫,已经不见踪迹。齐绍宇忽而拉住缰绳,笑道:“颜小姐喜欢这里吗?房契在书房抽屉内,打今儿起,这房子就是你的了。”

如钰大感意外,不自禁“啊?”出声。他笑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日后保你一生衣食无忧。”如钰思及昨日那些首饰,知他要说正题了,心一紧,问道:“什么事?”他将马鞭捏着,转了一圈,道:“放弃报仇。”

如钰心里咯噔一跳,登时沉下脸。她本想否决,可是心内却明白,她的一举一动,他早已知悉,她立即又笑:“从浍沽到邺陵,你一直跟我卖关子,便是为了这事?徐远浦想必也知道了?”

齐绍宇却摇头:“我叫人将你从牢里带走,正是为了不让舅舅知道......你被抓,只是因为被人误认作革命党,一旦你被人提走审讯,恐怕你的身份和意图就瞒不住了,依舅舅的性子,你既要杀他,他是非杀你不可。”

这关节,她这几日也想明白了,那时如非他插手,她逃不过一场祸端。因在浍沽出师不利,她颇觉气馁,心里虽对他感激,可还是坚定摇头:“你别白费心思了,礼物和房子我不能收,你前些时候借给我的款子,我一并奉还,辜负你一番好意,实在抱歉。”

齐绍宇眉头轻轻一动,沉声道:“谁都明白,杀亲之仇,不共戴天......”他声音又低了几分,“颜金兰——‘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你取这名字,便是出自这处吧,其心可鉴......颜小姐,我之前便奇怪,你并非贪财之人,在宣阳不择手段敛财,究竟是为了什么?我隐隐猜到一点苗头,可又不敢断定,其后借给你那笔款,我想你必定会有所行动,所以又叫人跟踪你.......我生平没有佩服过女子,你的勇气,叫我刮目相看,我对你,实在钦佩得很......可人总该量力而行,你杀不了舅舅的,反而会因此枉送性命。”

如钰情知话不投机,微微一笑:“你若明白,那便什么也不消说了,这边山清水秀,让人悠然忘俗,咱们两个俗人,在这儿谈劳什子的俗事,不是大煞风景?咱们就该静静地,纵马驰骋一番,照江东一带的话说——勿是蛮乐胃乐胃哉?”

齐绍宇一时沉吟。他早知这话题会惹她不快,倒没想她婉拒人时,竟有股牙尖嘴利的俏皮劲,不觉心下一软,只好侧目相笑。却见秋阳晴好,像毛毯将她裹住,那身雪白英式骑马装在光下洇散,轻柔得似一支极软的羽,不住在他心里乱拂。他心口微荡,忽然跳下马,举起双臂,要将她扶下来。

如钰见他神色有异,不禁略有几分胆怯,稍作犹豫,才壮着胆子,伸手按住他肩头,顺着下到地面。可是她尚未站停当,他便伸出一只手臂,朝她腰身一搂,低头吻过去。她一愣,皮肤旋即沾上他唇的温度,是凉的,雪花似的,一片片,轻柔落在她脸上,触肤却又暖融,那样的悠长温柔,教人心醉。她衣上别着茉莉花排,清香细淡,紫薇花在身侧千束灼开,暖艳如霞,她似能听见耳畔流水嗡鸣,仿佛她和繁花皆沉了下去,沉入他的广袤无垠中。

她一阵头晕目眩,不待喘息,他忽又伸来一只手,死死钳住她下颌,在她舌上鏖战。那样的霸道,似乎要把她舌头吞掉才肯罢休。她听出他呼吸益发促急,油然生出一股恐慌。她想挣脱,可是拼不过他的力气,只能抓紧他衣领,慌乱中,生生扯下一粒纽扣。他才终于放开手,低低喊了声:“如钰......答应我吧。”她遽然一惊:“齐先生,我当你是个知己,无意再与你争执,因此,令舅之事,请你休要再提。”

他猛地抓住她手腕,缓声呢喃:“报仇这条路,对你来说,太凶险......我想你一生过得安稳快活。”他到底还是不死心。她又是一惊,竭力掰开他五指,咬紧牙:“你凭什么说这些?”他目光又恢复炯炯:“你莫非还不清楚,我对你十分有好感,一个是我倾慕的女子,一个是我自小敬重的亲人,无论哪一个,我都不希望受到伤害,就凭我贪心,想鱼和熊掌兼得。”

他声音低哑沉厚,字字说来,就像一粒粒钉子,嵌进她心里。她心脏连连震动,目不错珠凝视他,想从他脸上窥出一丝端倪。他的神情那样坦荡真切,毫无半分欺诈,由不得人怀疑。她手心攥住的那粒玛瑙纽扣,本是冷硬的,已经捂热了,似攥着一团文火,简直热得烫手,却又不舍丢弃。

他背对着太阳光,略显尖利的眉峰,益发黝黑,眼底仍是光辉咄咄,直向她逼视:“如钰,只要你点头,我所拥有的,都能给你,名利甚至名分,我都给得起。”

这样不容人拒绝的执拗,这样不怒而威、无光而辉的男子,只看一眼,也叫人心里柔烘烘,如同雪融......如钰微微一晃神,蝉声已喑,身畔是绵延无尽的叠嶂,密罩千里,是透不进光的幽暗,却觉那翠荫昏暝,亦是明丽。

倘若她答应,昨日的那些富丽,连同他,皆俯拾可得,多少人寤寐求之,却求而不得。可是只消她一个点头,这一切,便如囊中取物。这样的诱惑,巨大得她几乎无力承受。似平地惊雷,在她人生里炸开姹紫嫣红、粉金娇蓝、苍青稚绿,五光十色地争相湮没而来。那样绚烂惊艳、活色生香的绮丽,最稀罕的瑰宝,也难媲美。她双拳握得死死的,仿佛在同谁做着挣扎,两颊渐渐苍白:“齐先生,这是我与令舅的恩怨,怎么值得你如此,左算右算,都是你亏大了,这样鲁莽的做派,也和你不大相称。”

他没有立即说话。适才她骑马,风扇乱发丝,一缕落在肩头,他抬起手,替她掖到耳后。他指尖微凉细滑,触着头皮和耳垂,像丝绸抚过,异样轻柔,却带着一种强劲的韧度,又慢慢抚上她的脸:“权当我色令智昏,再鲁莽也不为过吧。”如钰顿时脸热,啼笑皆非:“你这人......”他微微一笑:“方才说的那些,并非空口白话,你只要答应,齐某此生绝不辜负你。”

他一再逼迫,大有誓不罢休的趋势,她心乱如麻,不知还该如何言语。雨后空气湿润,剪剪轻风,拂人生寒,她觉得有一点凉飕飕。她抬头看着近处。风一卷一卷,停停继继,吹遍数株郁青的松柏。满地积了一节节断枝,似是一朵朵寒冬的霜花,结在青帘低垂的窗上,也染成了绿。

她想起小时,酷暑的天,父亲从日本回来,打开一方日式木盒,取出大叠美浓纸,佣人将它们剪成各式花样,贴在窗上,仿佛漫天雪花落下,她咯咯拍掌笑,趴在窗前细细数来:“一朵、两朵、三朵......”那样的雪白,映着枣红细纱幔,遥衬着树影的幽绿,像张西式圣诞卡片一样好看......

忽然听到右侧那方,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只见山下走来一队学生,女生皆是蓝色竹布褂,男生一例白帆布制服,人手背着一副画架。方才因着风声喧喧,她没察觉有人过来。那群人也没看见他们,自顾向南方走,里面夹杂着一两句“郎呀、妹呀”的山歌,有男子浑厚的戏谑声:“王桂芳,这句‘好妹妹狠心把郞抛,兀的不苦杀郞也么哥’,该冯志坚唱给你听......”有女子啐了一声:“就你轻嘴薄舌,仔细我到黄老师跟前告御状......”又听清脆的格格笑:“上上个礼拜就立秋了吗?还是怪热的,不过山上顶凉快的......”

她蓦地忆起,如今已是秋天了,难怪今早袁妈送茉莉花时,她觉得香气没那么浓郁,袁妈还笑着告诉她,说是今年最后一茬,自然没有盛夏那样子香。原来已经是秋天,茉莉也不再开了。

她垂颈嗅了嗅花,眉间有一点点依恋,可是心底却已经决绝。他们之间,立场相悖,只能是壁垒分明的结局。她于他,纵有过千回百转的念想,也不能够了。她已然不能够了。她松开拳头,心底清明如镜。软红十丈的繁华,终敌不过心间一寸的执念。她攒眉笑,笑容有点凄迷:“齐先生,你是很好的人,你所说的,也都是为我好,可是,这件事恕难从命,请你置身事外,你管得了我这次,管不了我一世,此生不杀徐远浦,我誓不罢休。”

他眼神一颤,双唇嗫喏,仿佛想说什么,却极力压制住,只将双眉朝中间拧紧。树林哗哗而响,万顷的绿,在眼下滚动起伏,他眼底却是翻卷着她看不见的痛楚与隐衷。许久,许久,他才负手,望她淡淡一笑:“你虽然聪明,可许多事,你猜不透也看不透,我今天就借着机会,先撂下一句话来——我是管定你了,这辈子,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舅舅动你,你也别胆敢伤他分毫,我有的是法子对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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