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宁寿宫内的小花园,落叶满地,一片萧索。往时年,宫监每日早早便将落叶扫走,一番收拾,花园并不显衰败,今年因仁宪皇太后有旨,不令收拾,只有任得那些落叶铺满花园。
人走在层层叠叠的落叶上,就如同走在厚毯子一般,胤祯在花园里走一圈,回头远远望到,由嬷嬷们簇拥来到花园角门处的仁宪皇太后,转身便跑了过去。
等胤祯气喘吁吁地朝仁宪皇太后请过安,仁宪皇太后就望到胤祯髪间渗出的薄汗,随手接过嬷嬷呈到手边的方帕,为胤祯擦拭道:“小时候还是怪稳重的,怎么大了,反倒毛毛躁躁起来。别学老学你十三哥,活泼乱跳的像只野猴儿似的。”
胤祯先谢了恩,接过手帕擦了下发额,听到仁宪皇太后的话,神色不觉有些黯淡:“玛嬷,也不知十三哥现在怎样了?”
自从由塞外回来,胤祥便一直告病,这些日子除了出入四所的太医,几乎就没人见过胤祥。一直为废太子一事伤怀的皇父玄烨,甚至没有过问过一句胤祥的病情,这让向来见风使舵的各宫宫眷与皇子们,似乎集体遗忘了,这紫禁城内还有胤祥这样一个人。
仁宪皇太后朝身边的宫人比了个退下手势,提步走上园内的便道,胤祯会意侧身便跟了上去,走了好一会,仁宪皇太后望了眼四周的萧索才淡淡道:“你这孩子,心思不要太重。”
“求玛嬷垂怜。”胤祯用哀求的语气道。
仁宪皇太后听了后,面色一冷,举步走前,转身审视胤祯道:“垂怜?你先跑去你阿玛那卖了乖,又来我这里哀求,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以为我不知道?”
“玛嬷心如明镜,孙儿这些小把戏,自然是逃不过您的法眼的。还求玛嬷成全。”胤祯没有跪下,只是垂首恳求仁宪皇太后。
仁宪皇太后从小看着胤祯长大,知道他是怎样个心高气傲,往日便是胤祯为了自身,也不曾这样哀求过自己,如今看胤祯低头,不免动容:“你十三哥是被你二哥连累了。”说完不禁叹气才接着道:“不过你十三哥也是个实心眼。你阿玛把气撒到他头上,他就不会来找哀家?哀家知道,这些天,你十三哥一直称病,闭门谢客,别说其他人,就是你们兄弟俩也见不着他。你既然向你阿玛讨了这份差事,你准备怎么着?”
“若玛嬷开恩,孙儿想这就去乾清宫回奏,说玛嬷答应收回成命,让奴才们收拾这小园,只是玛嬷之前不愿奴才们打扫落叶,是心怀慈悲想让这些落叶飘萍归根,如今既然孙儿来求,也不是没有变通之法,便让我们兄弟里其中一人,每日来这宁寿宫为它们抄经祈福。”胤祯一早便想好,胤祥既已失宠,必得为他在宫里找个靠山,才可保万全。胤祯不想胤祥像上辈子那般受苦,在这宫里苦苦煎熬十几年。
仁宪皇太后听了胤祯的话,脸色变得有些复杂:“要是旁人听你这话,必会以为你是为了争宠,如今要把十三阿哥他彻底踢出局。可我知道你不是。你小时,口不能语,十三阿哥是如何照料你的,我都看在眼里,你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孩子。到底在塞外发生了何事,才令你觉得,必须把十三阿哥摘出来,才可保他平安?”
一阵旋风,吹起些落叶在他们身旁打转,花园里静得,只剩下风声,仁宪皇太后的目光,直看进了胤祯心底,就像要将他心底最不堪的心事看穿般。是啊,他怎么忘记了,眼前的这位玛嬷经历两朝,看尽人间的恩怨纠葛,又怎会被他三言两语就牵着鼻子走。有时要令人相信,就必须真假参半。若四哥知道,他如今这样苦心积虑,留个日后清算自己的兄弟,四哥还会怪他害了十三哥吗?胤祯不过一想,便收回心神,他知道该如何令仁宪皇太后相信了。
只见胤祯扑通就跪倒在地,声音难以自抑地哽咽道:“那夜在塞外,十三哥之所以会失察,中了奸人的调虎离山计,怕是因为我。”
“好了,别说了。这事往后,你不许再对旁人说起,就是你阿玛也不许说!”仁宪皇太后脸色一凛道。
胤祯抬头,眼睛发红地望着仁宪皇太后:“可是十三哥……”
“既然你十三哥也什么都没说,你就不要浪费了他的心意。”仁宪皇太后在宫廷生活了几十年,自然知道有些事经不起深究,要不是非但挽救不了想挽救的人,可能还会把原来没事的人搭下去。说完以后,仁宪皇太后拉起胤祯安慰道:“一会到了乾清宫,你按刚才说的复旨。你告诉你阿玛,你们兄弟几个的字,惟有十三阿哥的字入我眼,就让十三阿哥来哀家这抄经。”
胤祯听了,就要跪下谢恩,却被仁宪皇太后拉住,他惟有站着谢恩道:“谢殿下天恩,臣结草衔环,必当重报。”
“好了好了,别尽学你阿玛那套。你要心里有哀家,就好好照顾自己。你十三哥有哀家在,你不用担心他,也不要整日让自己危危险险的。哀家看着你、你的二哥,还有其他孩子,哀家真为你们兄弟担心啊。”说着仁宪皇太后不禁眼泪直流。
胤祯听了,眼不禁更红,他想到了即将到来那席卷整个朝堂的风暴。到时又会如何伤眼前这位老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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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乾清宫退出,东一长街上,胤祯撞上刚巧进宫的大哥直郡王胤禔。平日,胤禔很少落单,有其他兄弟在,帮忙周旋着他与胤禔总不至于闹得很难看,偏偏今日他们都是独自一人,只各自带着些随从。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打在身上难免让人生出分慵懒,胤禔眯着眼用眼角扫了眼胤祯:“呦,这不是十四弟吗?果然博得皇父宠爱就是不同,几日不见,我们的十四弟容光焕发了!”
“谢大哥夸奖,人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若非大哥成全,岂有小弟今日。”胤祯淡淡回道。
胤禔没想到,胤祯竟如此大胆,当众说破,帐殿夜警那夜的秘事,吓得就往乾清宫方向探头,等望到那澄澄黄瓦,才意识过来自己根本不必如此惊慌,顿时黑下脸来,瞪着胤祯,讥讽道:“众叛亲离也不过刹那,我劝十四弟你悠着点。”
“大哥教训得是,弟弟绝不敢忘。方才皇父才为我劝服玛嬷之事夸我,实为兄弟之楷模。愚弟浅见,能得皇父这般夸奖,其他兄弟应该也不会嫌弃我这不成才的兄弟吧。”胤祯句句带刺,气得胤禔火冒三丈。
“小人得志,你就张狂!再张狂也不过是条做奴才的贱命!”胤禔再也顾不得掩饰,他对太子之位的志在必得。
胤祯听了,非但没有发怒,反倒笑了起来,朝天抱拳就道:“我便是天生命贱又如何,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为我大清,一世为奴。”
“他日,我必叫你跪我脚下,向我求饶!”胤禔指着胤祯鼻子威胁道。
胤祯轻蔑地撇了胤禔眼:“哼,跪你脚下?我的二哥还活着呢。”
“你!他胤礽如今不过是个弃子!”胤禔气得跳脚。
胤祯弯身贴近胤禔耳边,轻声道:“只要二哥一日还活着,你就没有机会。”说完也不管胤禔反应,便提步离开。
胤禔转身望着胤祯的背影,目露凶光,如此锋芒毕露的胤祯,是胤禔从来不曾见过的,不过无论他心里有多恨胤祯,他都不得不承认胤祯最后一句说得很对,出于他们皇父玄烨对胤礽一向的偏爱,只要胤礽一日不死,他的太子之位似乎遥遥无期。一心想着太子大位的胤禔,甚至没有去想,是何原因令到一直隐身在兄长背后的胤祯,露出自己的锋芒,也不知他唤醒了个怎样的对手。
越日,皇帝玄烨明发上谕,斥责大皇子直郡王胤禔。原来前一日,胤禔在御前奏言“今钦诛胤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玄烨斥责“胤禔为人凶顽愚昧,不知义理,倘果同胤祀聚集党羽,杀害胤礽,其时但知逞其凶恶,岂暇计及于朕躬有碍否耶?似此不谙君臣大义,不念父子至情之人,洵为乱臣贼子,天理国法皆所不容也。”
由此甚至引出了废太子后,又一牵连甚广的相面人张明德案。对此,拥有前世记忆的胤祯,早已了然于胸,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前一日那样去激胤禔。想把胤礽斩草除根,是胤禔一直以来的想法,前世没有胤祯相激,胤禔尚且如此不智,这一世,胤祯不过把矛盾激化,将事情的发生提前。
胤禔被斥责这日下午,胤祯站在连接三所与四所的角门前,不厌其烦的一次又一次敲响门,敲到左手手指都有些红肿了,四所那边还是毫无反应。伺候在旁的太监都有些看得不忍心劝道:“主子,您的手都肿了。奴才瞧着,怕是四所那边看门的奴才不在,要不主子您先回,奴才等来给敲门,等门敲开了,奴才去请主子您,可好?”
胤祯没有回答,手上敲门的动作依旧没有停,直到身后传来把熟悉的声音。
“你又在胡闹些什么!”胤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惊得胤祯急忙转身,又掩饰着把左手放到身后。
胤禛见了,也不知是气多,还是心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