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大人物的喜怒哀乐抵达襄阳的时间取决于各方势力的通讯手段,帝国上层的风云变幻暂时还没有对襄阳城内的小小牢房造成更好或者坏的影响。
李凭依旧躺在牢房地上的腐草之间,太阳升落,几度清醒,几度昏迷。
被邱铁城打散的蹉跎劲和无名功诀正在经脉间汇聚,滋养着受损的经脉,点滴却又高效的恢复着。本来他人需要静心运功真气行走周天才能达到的效果,在李凭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实现。
“杀死七阶高手的感觉如何?”李白丹田已废,无法行功疗伤,脸色更加憔悴,斜倚在牢房栅栏处,看李凭醒过来,便问道。
“无甚感觉,和扎破一个水袋没有什么区别。”李凭沙哑着嗓子,看着眼眶深陷强打精神没话找话的李白心存感激。也正是李白这种不停说话的状态让自己到现在还能够保持清醒,感激存于心底,从嘴里出来的话语却是冷漠:“太白兄还是管好自己吧,若不是因为你在松鹤楼杀人,我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李白听得此言一懵,嘴巴微张,却是在转瞬便明白了李凭的意图,露出饶有趣味带虚弱的笑,“拙劣了啊,以为用几句话就想把我从邱铁城这事上摘出去?淳风向来聪慧,怎么行此败招?松鹤楼上的事情,岂止邱铁城这一点点,我摘不出去,你一个人揽不下......”
“人是我杀的,关你又是为何?关我一人即可。虽不清楚大秦法律怎么样,但当楼杀人,怕是难逃一死。这个虽然是武功横行的世界,终究还有一道法律横亘在武林之上。想来还是我过于理想化了,也许终究会有人能够逃脱大秦律法,但肯定不会是我。”李凭苦涩一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终究只存在于美好的想象之中。”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李白本来为李凭的话神伤,听到此句,仍然不由自主的喝彩,“快哉,大才啊。世人皆言我是诗仙,那是他们没有听到淳风的诗。”
李凭一赧,听得李白夸奖,才想到这一句诗,又是此刻的李白没有写出来的。不自觉间又盗了李白的一首名句,李凭自然不好意思,心中只能以这家伙名句众多,也不差这一句来安慰自己。突然想到,若是没有机会出这襄阳大牢,后面的诸多名句恐怕没有机会面世了,“太白兄,我对不住你的地方颇多。”
“是我对不住你。那邱铁城虽然是你杀的,可他不过是一枚棋子,蜀中剑派距此千里,其中可以斡旋的余地很多。”李白自然不清楚李凭在哪里对不住他,只是更加对李凭身陷囹圄报以更多的歉意,轻轻叹道,“可是,在你昏迷后,有个希望我死的人死了。现在,希望我死的人,立刻就变得很多了。”
李白看着李凭皱着眉头不解的样子,长叹了一口气,向他缓缓道来,“那天,松鹤楼上你昏迷后,错过了很多有趣的东西.....”
坐在黑暗中,静静地听完李白讲述自己被邱铁城打飞昏迷后,郑潜是如何遇刺,内伤引发体内剧毒的恐怖,而后周围众人又如何被郑家下到这襄阳大牢来的。一系列事情虽然发生在电光之间,讲述起来却是好久,对于其中包含的武功上面的部分,李白又比划着反复解释。
“这郑潜究竟代表了什么势力?竟然能够把如此多的人下到大牢?既然是这样的事,我就不相信郑潜背后的势力是善男信女,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你和我又怎么能完好的在这里?”整整大半楼的人,都被郑家或囚或禁,李凭也不禁为郑潜背后的势力咋舌,原来不仅仅是他们二人被扔在大牢之中,想来这大牢已经快满了。
“郑潜没有代表什么势力,他本身就是势力,他乃是荥阳郑家的年轻一代领军人物。若传无误,应该是当朝吏部尚书郑肃的孙辈。莫说是在这襄阳城,便是在那长安洛阳,也是武陵子弟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操!”闻的此言,李凭忍不住爆了粗口,虽然李凭对这大秦官制不甚了解,但这“吏部尚书”这四个字,对于饱受古装剧和各种电影荼毒的一代人再是明白不过,他怎么也想不到当时那楼上的贵公子竟然是如此势大的官三代。
“当时松鹤楼上的是一个高端party啊......”李凭喃喃自语道。
李凭记得林哥讲过,便是像铁剑门这般雄霸荆楚武林的存在和九大门派相比还是有些距离,势力遍布江湖的九大门派背后,就是几大世家。那荥阳郑家便是几大世家之一,更有吏部尚书背书,也难怪势大。可这样一个高端聚会,自己和李白的身又怎么能够随便进入呢?
“淳风莫要担心,那个郑潜虽是世家子弟,然则,今日襄阳众多世家云集,那郑潜之死与你我无关,邱铁城本是江湖寻仇的咎由自取,郑家也难以把咱们如何?”上得松鹤楼那一刻,李白自是知晓已经踏入龙潭虎穴,其种凶险却是完全出乎意料,只能是口头安慰着李凭,这段时间心里一直想着各种对策。
墙壁上的火把,在地牢的黑暗的压抑下闪动,强撑着地牢中最好一丝光明。
“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摩国人的...”李凭摇头之际,脑海中闪过郑潜那张欠揍的脸,“我们在这里安静着,一定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平衡了这种安静。”
“真是...惨...,血顺着汉水一直被染到鱼梁渡……”像是响应李凭说的话,黑暗中仿佛幽灵饿鬼一样,两个狱卒边聊边从大牢的过廊一路走过来,“一个小镇子,人都被杀光了,听说没有一个活口。”
“那小镇叫什么?”一个狱卒问。
“放心,不是你老家哪里,好像叫什么津的。”另外一个狱卒拍了拍同伴肩膀,笑着回道。
狱卒从远逐渐走进,话语声也逐渐清晰,李白此刻内力尽失,只能隐约听到一些内容,李凭却是从一开始便听见了一些信息。
莫大恐惧,瞬时,铺天盖地而来。
“律津?是律津么?”李凭扑向牢房门口,嘶声问。
“对,就是律津。”那狱卒正在苦思小镇的名字,忽听得提示,面露喜色,拍腿顺口答道。回首才发觉是牢内的李凭搭话,面色徒然一沉,手中铁镣荡了个弧线,“啪”一下打在李凭面前的牢门上,哗哗作响,“老实呆着!作死么?关你屁事!”
手中的火把照过来,“呸”狱卒一口痰唾在李凭额头,低头瞪了他一眼,继续向下个路口走去。
牢房内,骤明又暗。
狱卒一步一步离开,留在大牢的是无声的寂静。火把余光中,是李凭已经呆掉和牢门一样木然不动的脸。
许久。
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的李白怔怔的看着一动不动的李凭,依旧保持着扑向过道的姿势。半扬的额头上,浓痰顺着两眉之间淌下,漫过眼角,拖着长长的痕迹,拥促着一个硕大腥黄的泡,滑在鼻翼一边。原本预想中激动情绪并没有出现在这个少年身上,他就那么静静的在牢房的门后。
哀莫大于心死。
此刻这个少年表现出来的并非仅仅是他所见过那种哀与心死的感觉。世人此时谓李白谪仙,此刻李白却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才的眼神才如同不属于这个世间的谪仙一样。
初见时,律津小镇上那个少年,眼神里对于小镇、对于生活的热爱是藏不住的。而此刻,那种随时可以迸发的热爱,在这少年的眼中逐渐褪去,如同天空中飞鸟翎羽坠落时,渐渐的失去色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于这个世界疏远的隔离感,这种隔离感背后又有一种隐隐的嘲弄,一种骄傲的嘲弄。只是不知道这种嘲弄是针对世人还是这个小伙伴自己的。
不很久以后,李白才知道那个当前这个时候,是什么在这个小伙伴心中失去,又是什么在他心中觉醒了。
“律津的那个小酒楼,有着我最安静的日子。”不知沉默了多久,当李白认为这种沉默还是要继续下去的时候,李凭沙哑的声音从阴影中传出,“看过了太多的生死,一直认为,生死之于我,从来是看得最通透的...”
“当然,没有谁能够活着离开这个世间。让活着的人,去评论和描述死亡,从来就是一件不公平的事情,对死去的人不公平。因为,死亡,从来不是活人经历过的事情。现在我才明白,看得越多,反而越没有权利评价。”前世作为外科医生,李凭可以说完全做到了漠然生死,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也正是这种漠然,让他在松鹤楼上,抓住了一那稍纵即逝的机会制住一个七阶高手。而这种对生死的漠然,在听闻律津小镇血染汉江之后,迅速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排在生死之上的。比如说,一碗汤一碗饭。我刚到律津那会儿,整整两天,没有找到吃的,穿着我的李维斯,模样怪怪的。世人总是杜撰颇多,总觉得另外一个天地,是人傻钱多。很多人臆想中,来到另外一个天地,都是称王称霸,横扫千军,或者虎躯一震,妻妾成群。可我没有啊......我吃顿饭都费劲。没有微服出行的弱智小弟,也没有非我不嫁的富家小姐,什么都没有,小镇上的大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不给我表现机会。不要说遇到谁,混的好,就是吃口饭就不错了。”李凭自顾自说这,有些旁边的李白已经听不明白了。
“那一身T恤换一顿饭是不可能的,没人换,更别说换什么珍宝。没吃的怎么办?上门要啊,那时候也没经验,走了几家要不到,也可能和经验无关。只有白云楼的刘伯给了我一碗泡着鱼汁的剩饭,以前不知道的,寻思开饭馆应该有很多剩饭,垃圾么给谁不是给。其实,没有的,饭馆不给,他们要卖掉的,再说,便是垃圾也都嗖掉了。那天有点热,我饿得头昏眼花,开始冷了,鱼汁很新鲜,我把碗里面的骨头,一根根都嚼碎了,也吃掉了......”
“我就想,有这样好厨子的酒楼应该也是个好酒楼。然后我就去找掌柜,想留下来做个伙计。那一天,要饭和面试两件事情,我都做了……”
“掌柜也是好人,我这个没有任何身份的人还敢收留。”
“那个给我取字的王老先生,王老先生先去一步了……”
“他的小孙女,悠悠,那个因为猫不能成为十二生肖,惋惜到哭鼻子的小姑娘……他们都是很的好人啊,怎么他妈就死了呢?”
“以前,很有人说,我就是个能揽事儿的,是不是我的活儿我都会揽过来。”
李凭说到此,顿了顿,“现在,他们都死了,又有谁来替他们报仇呢?”
“当然,是我啊。”黑暗中的少年人轻轻的、轻轻的自问自答道。
“你拿什么报仇?”隔壁更黑暗的牢房,角落里,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