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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考妣身后子成龙(1 / 1)

耶律齐归宋已久,一直住在襄阳守城,眼中所见多是破败悲怆之景,虽故都燕京亦是天下巨城,破城时也未遭屠戮,但终究蒙古治下,败多盛少,一到嘉兴,不觉耳目一新,纵然老成持重,也甚是兴奋。郭芙见夫君高兴,便自告奋勇,要带两人在嘉兴游览,只有杨过心事重重,说自有要事,请二人自便。

郭芙心直口快,并无多意,耶律齐察言观色,却看出杨过心中甚是忧愁,便道:“咱们虽然武艺低微,与杨兄却一起出生入死走了几遭,想来天下武林之事,也没什么可令杨兄挂怀。杨兄面带忧色,心中必然有事,何妨一吐,兄弟我痴长几岁,生平坎坷遭际倒也不少,说不得能替杨兄开解一二。”

杨过推托不得,只得道:“我父葬于此地,荒坟枯冢,半年前请柯大公公代为修整,正要前去洒扫。况且我少小之时,母亲亡故,我曾将骨灰移至此处,那时年幼力弱,仅是草草掩埋,这许多年来,琐事缠身,一直没能给母亲坟墓好生打理,正想借此机会修整一番。”

耶律齐连连点头,道:“人生在世,以孝道为先,先君坟墓,正要善加洒扫,否则纵有荣华富贵,却不祭祀生身父母,便贩夫走卒,罪犯娼妓都要瞧不起自己,待到自己死的那一天,又有何面目见父母于地下?”说到此处,眼圈红起,泪水滚滚而下。正是想起,自己夸夸其谈,大言不惭,可我耶律齐的父母长兄,今又埋骨何处?

杨过郭芙万没想到,耶律齐要给杨过开解,自己倒先哭了个昏天黑地,两人急忙好言相劝,好歹耶律齐止住悲痛,道定要和杨过一起扫墓,杨过此时,也只能应允。

当下三人备好祭品纸钱,来到嘉兴郊外铁枪庙。满目荒草萋萋,庙旁高塔之上,依然栖息着无数乌鸦,呷呷叫声,平添几分凄凉。庙门早已破败,并无人修理,庙内鸦粪尘土,泥像残破,正是前日杨过在此激斗后的场景,并无变化。

转到庙后,只见一个土坟,坟前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大书“先父杨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杨过谨立”,正是杨康之墓。杨过打开包袱,拿出水果馒头,摆在墓碑之下,又将铁盆放于祭品之前,跪在碑前,磕一个头,口中默念数语,取出纸钱,一张张烧了来,纸钱化作青烟袅袅而去。

杨过之母穆念慈对其父杨康一往情深,杨过虽降生时便已失怙,亦常以父亲为傲,常想象父亲风采丰神俊朗。哪知父亲生前作恶多端,到头来固然自不免身败名裂,客死异乡,连累着母亲与自己受尽贫苦,到头来父债子偿。与郭伯父一家几番磨难,纠其根本,亦是此因,倘若父亲没有助纣为虐,全郭伯父结义之情,自己打小在桃花岛必然待为上宾,又或许与郭芙青梅竹马,已成郭伯父乘龙快婿,又岂会连手臂都斩了去,杨过心下愀然,潸然泪下。

郭芙自幼在家听闻母亲讲过杨康恶行,不愿拜祭,转过头去,看着远方山树出神。耶律齐沉思片刻,却道:“杨兄,令尊好生令人敬佩。”杨过与郭芙闻言皆惊,一齐回头,对着耶律齐,齐道:“什么?”

耶律齐眼盯着杨康墓碑,缓缓道:“兄弟在家也多从岳父,岳母处闻得世叔往事一二。世叔误入歧途,贪图荣华富贵,英年早逝,想来也甚是惋惜。然而方才细数下来,发觉另有隐情。”

杨过忙道:“乞耶律兄指点迷津!”

郭芙亦是大惑不解,不知夫君怎能能给这认贼作父,贪图荣华之辈翻案。

耶律齐道:“杨兄年庚可是三十五岁?”

杨过道:“正是。”

耶律齐道:“杨兄是遗腹子?世叔去世之时,年方十八岁?”

杨过道:“一点没错。”

耶律齐点头道:“那就是了。今年是开庆元年(1259年),世叔三十五年前辞世,以金国年号记,便是金哀宗二年(1224年)。若说世叔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我却是全然不信了。”

杨过声带喜色:“可是当真!?”

郭芙却不悦道:“何以见得?”

耶律齐道:“我在蒙古长大,自幼便精习蒙古战史。世叔在中都燕京降生之时,蒙古便已对金国开战,势如破竹,金宣宗元年(1213年),金庭除却中都,真定,大名等十一城,北地已无寸土。宣宗三年(1215年),中都燕京陷落,金朝仅余河南一地,迁都汴京,那时世叔方才九岁。宣宗六年(1217年),太原失守,汴京仅余黄河潼关屏障,朝中权臣胡沙虎,术虎高琪相互倾轧,内忧外患,金庭已是风雨飘摇。哀宗两年(1224年),金庭徒有弹丸之地,为蒙古与南宋包围,早已危如累卵,臣工十去其九。世叔年方十八岁,潜入宋境,结交武林中人,必为图谋中兴金朝。然古往今来,大厦将倾,无数忠臣义士欲力挽狂澜于不倒,徒然肝脑涂地而兴叹,中兴者万中无一。设若世叔以金国王室之尊,引一路人马投宋,非但可一雪认金作父之耻,更不失偏安江左封爵,建牙开府,既获弃暗投明之美名,又得荣华富贵之厚惠,岂不美哉?但世叔弃天赐良机而不用,放富庶太平大宋而不投,执意欲返朝不保夕之金庭,真非常人所能为。总是机缘巧合,客死于铁枪庙中。”

郭芙道:“他自是恶贯满盈,你又何苦为他开解?”

耶律齐道:“世叔杀害中原武林人物,戕害我们五位师祖,心狠手辣,自是我等不共戴天之敌。但一码归一码,彼各为其主,欲夺武穆遗书,中兴金国,不畏艰险,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又使人敬佩。”叹口气,道:“我常以晚生百年为憾,倘若生于辽国,便是粉身碎骨,也要维护国家社稷,明知不可为,为之必死,但不为必遗憾,我必不肯抱憾而偷生。”

郭芙虽觉耶律齐所说有些道理,却还是心有不甘,道:“齐哥你怎能同他相比,你是契丹王族,人中龙凤,又非寻常汉人,何况他认金为父。”

耶律齐拉着郭芙手道:“世叔虽是汉人,甫降生便被金国亲王抚养成人,十八年过去,突然来一人道是生身父亲,又怎能接受得了?我今得了希亮为嗣,大是喜爱,犹胜己出,欲将毕生所学相授,倘若要他回去,我也要伤痛欲绝。”顿了一顿,又道:“况且金国经世宗章宗两朝,推行汉法,举国汉化,大兴儒教,汉人儒生所受待遇,比金人都高数倍,遑论宋朝,汉民归心,金国覆灭之时,投水悬梁,矢志殉金之汉人,竟比金人还多十倍。我父劝降尚书省左都司事元好问,乃汉人大儒,归降成吉思汗之后,依然自称金朝遗老,至死保护金国宗室。中原汉法文化,早已不分金宋,便是完颜宗族,亦自称炎黄子孙,年年祭拜圣人孔子先师。”

耶律齐叹口气,又一字一板道:“老百姓,只在乎谁对自己好,又在乎什么金朝宋朝?”

郭芙道:“这元好问我倒也听过,他的雁丘词确是极好的。”言毕唱出一词,正是:

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

天也妒,未得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吹,来访雁丘处。

唱毕,紧握耶律齐之手,四目交投,眷恋之情,露于颜色。

杨过此时心结方解,扑在墓碑之上,长声大哭,郁结心中三十余年之愤懑,终于一扫而光。

听罢耶律齐一席话,郭芙略有缓和,但终究不喜杨过如此哭拜杨康,灵机一动,便道:“杨大哥,你不是还要祭拜叔母坟墓吗?却不知道在何处?”

杨过一听,急忙抹了把鼻涕眼泪,道:“我倒一时哭昏了头,多谢芙妹提醒。当年我母病故,我年纪尚小,火化了盛殓在瓦罐中,辗转带来这里,胡乱挖了个坑埋了,连个木牌都没立。算来已经二十四年,这倒要好好找找,所幸这里变化不大。”

杨过站起,慢慢绕着小庙走了一圈,思索片刻,又走了一圈,道:“是了,定是在庙后这里。隐约记着当初来此之时,庙前沙土甚硬,挖不动,只得在庙后草丛中挖了一坑。”

耶律齐道:“如此甚好,咱们就先到庙后探探,倘若探不着,便是把这庙周围都探了,也没多大。”

耶律齐郭芙拔出长剑,杨过无剑,折了根树枝,内力到处,变得又韧又直,如同钢鞭。三人在庙后分开,用剑插进泥里数寸,慢慢拖动,移得两三丈,平移数寸,再拖剑试土,遇到硬物,便挖开泥土验看。

过了片刻,郭芙忽然喜道:“杨大哥,可不是这个?”

杨过一闪,便到了郭芙旁边,向土中看去,是个黑褐色的瓦罐,罐口周围浮土已被挖开,上面塞着一团布,早已乌黑腐朽。杨过手中树枝落地,双膝跪在瓦罐前面,将手哆哆嗦嗦挖开泥土,眼泪簌簌落在泥中,穆念慈的遗骨,正在这个瓦罐中无疑。

耶律齐郭芙收起剑,默然站在杨过背后,这个时候不该他们作声。杨过无声而泣,一点一点将瓦罐挖开,提了出来,将朽布拉开,里面立刻飘出一阵泥土腐朽气息,杨过探头看看里面,骨殖尽在,方才放心。提了瓦罐来到父亲墓旁,从马上取下一个木匣,木匣做工精细,镶金嵌玉,便要将骨殖移入木匣。

耶律齐走上一步,道:“杨兄,兄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过道:“耶律兄何必客气,有话请讲。”

耶律齐道:“这个木匣做工精美,本来盛殓令堂遗骨是极好的。只是太名贵了些,怕只怕有不肖之徒染指,殃及令尊令堂于地下不安。”

杨过大惊道:“多谢耶律兄提醒,我于这礼法人情上一窍不通,只恐委屈了母亲,竟没想到这一节。只是惶急之中,却又去哪里再寻个木匣,这个瓦罐却太伤我思忆母亲之心。”

耶律齐道:“杨兄如不介意,不妨将盒上宝石金片摘下便是。”

杨过恍然大悟,指上运气,立时将金玉尽数扒下,将母亲骨殖移入封好,放在杨康墓旁,徒手在地上挖坑。他不用内力,手指在泥土中挖掘,任手指被泥土碎石搓破疼痛,却有一种神妙之感传入脑中。

恍恍惚惚中,他回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十一岁丧母,再无亲人,家徒四壁,捡了些树枝干草木片,在母亲尸身之下架起柴堆,打着火刀点起火来。眼看火苗烧着母亲的衣服,头发,皮肤,肌肉,吡波作响,阵阵焦臭,直到母亲枯瘦的脸庞烧黑变形...待到火焰熄灭,母亲尸身虽然烧焦,却未化尽,他只得再去寻找干柴树枝,反复几次,总算将母亲尸身化为骨灰,找来家中装水的瓦罐盛殓,又用些破衣塞劳,抱着瓦罐迷迷糊糊地向嘉兴而去。

或沿路乞讨,或捡人剩饭,甚或与猫狗争食,饿到神志不清之时,冲进露摊面店,拼着被打得头破血流,抢个馒头果腹。有人追打他到藏身之处,发现瓦罐,抢来一看,里面竟是骨灰,心下恻然不忍,反而给他几个铜板,他也便如哑巴般一言不发。

如此一路逶迤,终于挣扎到嘉兴铁枪庙时,早已披头散发,衣裤破烂,浑不似人形。总算将母亲安置在庙后,方才长声大哭,泪水掩盖视野之时,过往之事就此封存在脑海,再也想不起来。之后便睡在草丛,林间,破屋,陶窑之中,总之哪里能讨得到饭,偷得到鸡,他便去哪里,每日里四处游荡,只道早晚有天死在路边,也就从这无边炼狱中解脱,可去地下寻到生身父母,再不用受这饥寒凌迟之苦。

杨过边挖边哭,忽然手指猛得一痛,抽出手来一看,食指被锋利石子刮了个大口子,血流如注。他眼光一动,看到食指根上的一道伤疤,猛然间脑海中如激流怒涛翻滚,闪电惊雷烧灼,想起了母亲在世时的情景。

钱塘江畔,寒风料峭,遍地枯草,田亩纵横,屋舍参差,炊烟袅袅。正是牛家村,村外破屋两间,正是杨过的家。杨过刚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在屋外站着马步,手上倒拿着根粗树枝耍来耍去。屋里传来妈妈的声音:“叫你好好扎马步,老是魂不守舍的,不动就要难受,等等不给你饭吃!”杨过马上把树枝扔在脚边,道:“才没有哩,我都一动都没动。”过了一会,又喊:“妈,还没煮好饭么?脚都酸咯!”又过了片刻,听妈妈喊道:“好了,回来吃饭了,吃完教你写字。”

破屋外间灶头上冒着热气,桌子上放着两碗疙瘩汤,一盘清炒白菜。杨过手在衣襟上擦擦,坐在桌前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妈妈把衣服下摆掖起来,坐在他旁边,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道:“先吃点菜,疙瘩汤凉得慢,别烫着。”

吃完饭,杨过帮妈妈收拾了碗筷,妈妈擦擦桌子,拿块青布铺开放在桌上。又拿出一支毛笔,笔毛倒是秃了一半,用清水蘸了蘸,在青布上写了个杨字,对杨过道:“念,杨,就是你的名字。”

恍恍惚惚中,杨过置身在村中,和一群年纪相仿的小孩在一起,都是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在一起玩,忽然一个胖大小孩说:“我们不要和没爹的野种玩,滚吧你!”

杨过想喊:“我不是没爹的野种,我爹叫杨康,是大金国的王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站在场中的自己,却喊不出来,反而和那个胖大小孩厮打在一起。那胖大小孩比杨过年岁大一点,却高半个头,力气比杨过大很多,可杨过自小和妈妈练武,拳脚凌厉,几拳就把那胖大小孩打翻在地,鼻青眼肿。那胖大小孩爬起来,一边跑,一边哭着喊:“等我爹来收拾你这野种!”

杨过得意洋洋回到家里,不敢和妈妈说了打架,只说身上灰土是在地上摔倒,照旧练功写字,到了傍晚,却见那胖大小孩带着父亲,原来是村中卖猪肉的富户,引着五六个汉子,手里拿着木棍钢叉,气势汹汹而来。杨过很是害怕,躲到屋内,不敢出来,却是妈妈出外回话。

不久外面人声吵嚷,杨过好奇,躲到门口一看,那几个人竟然与妈妈打了起来。妈妈一向隐忍,从不与人吵架,却不知为何竟然会抛头露面,与这几条大汉打架。妈妈身手敏捷,拳脚精妙,打得那几个汉子东倒西歪,杨过心中大乐,走了出来大喊:“你们几个窝囊废,我妈妈一个就打你们一大群!”

哪知一条大汉忽然从后面一拳将自己打翻在地,将把柴刀架在自己颈上,大叫道:“兀那小娘子,还不束手就擒?信不信老子一刀杀了你儿子!”

妈妈回头一看杨过,脸色大变。这一瞥眼间,杨过竟看到妈妈脸上两行泪痕,正自不解,一个大汉一棍打在妈妈肩头,妈妈一抖,跌倒在地,立时过来两个大汉,一人抓住她一条臂膀,那富户哈哈大笑,一脚踢在妈妈小腹,妈妈顿时委顿不起。杨过大喊:“不要打我妈妈,要打就打我吧!”

那富户看了杨过一眼,嘴角边却只是一笑,朝破屋一扬手,那两条大汉便押着妈妈走了进去,富户哈哈大笑,拉开衣襟,也走了进去。旦夕之间,屋里传出妈妈惊恐的喊叫声:“不要碰我,不要...!”一声耳光想过,妈妈声音顿时断了。

杨过再也忍不住胸中怒火,眼中流泪,大喊一声:“你们不许欺负我妈妈!”左手抓住颈中柴刀向外一推,右手反手撩出,恰好打在背后那人裤裆中,就势抓住那人阴囊,用尽吃奶的劲大力一抓,那人眼珠突出,喉咙里“呵”的一声,就地倒下缩成一团。杨过手抓柴刀,那人随手一拉,在杨过左手四根手指上拉了一个口子,所幸柴刀又锈又钝,殊不锋利,否则只怕四根手指立断,伤口颇深,血流如注,杨过却不觉如何疼痛,一头冲进小屋。

哪知一个大汉早见杨过冲了进来,手起棍落,正砸在杨过顶心。打得杨过头痛欲裂,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头皮到前额湿热,一片红色就此遮蔽了双眼,四肢似乎都不属自己,歪歪斜斜的倒下。耳际听到的只有粗壮的吼叫,裂帛的嘶声,急促的喘息,妈妈的哭号,和呜呜耳鸣之声。

杨过口干舌燥,只有一个声音在胸腔中无声的吼叫:“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把你们全部都杀了!一个都不剩!把这世上的人全部都杀了!”

眼前接着变成一片黑暗,就此浑浑噩噩,好像在泥潭中沉没,越陷越深,周围的泥浆全是血腥味,从自己的眼耳口鼻,甚至全身每个毛孔挤压进来。努力睁开眼睛看下去,下面是一团吡剥作响的烈火,妈妈静静的躺在中间,一点一点被火焰包围,衣服,头发,皮肤上全是烈焰,眼睁睁变得焦黑。而自己也正一点一点向火焰垓心坠落,浑身剧痛,自己拼命挣扎,希望抓到哪怕一条蛛丝,从这地狱中攀上,但什么都抓不到,只有意识一点一点远离,又仿佛自己浮在空中,看着另一个自己越陷越深,直到最后一点光也消失。

良久良久,刺眼的阳光从眼缝中漏进,杨过微微睁开眼睛,春光明媚,暖风拂面。一片粉红的花瓣飘落在眼睛上,杨过急忙爬起,环顾四周,自己站在个小山坡上,桃花满天,碧波清响,海天一色,美如仙境,不由得看得痴了。

花丛中忽然走出一个身着绿衫,肤似玉雪,眉目如画的小女孩,对他嫣然一笑,说道:“你去摘些花儿,编了花冠给我戴!”

杨过忽然惊觉醒来,却见耶律齐,郭芙两人蹲在自己旁边,表情十分关切。

郭芙有点难为情道:“杨大哥,很疼么?”

杨过:“啊?”

郭芙道:“看你手指受伤出血,你哭得特别伤心,几乎背过气去了。我和齐哥都很是担心,又不知如何是好,齐哥刚给你手点了穴止了血,可你越哭越厉害,我还道齐哥点错了穴,可看着又不像。”

耶律齐脸色略窘,干咳一声,挠了挠头,想岔开话题,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杨过本来脸上泪水泥污,这时又多了一层红色,直到颈后,一时语塞,只能抽泣,很是尴尬,将手指在衣襟上抹了一抹,道:“我是偶然想起母亲的事情,一时情切,不觉就哭了出来。”稍顿,又补道:“伤口不疼的,不太疼。”

郭芙稍才安心,道:“那还好。”

杨过适才痛哭良久,三人蹲得都有些脚麻,站起身来稍事活动。

郭芙想了想,道:“叔母的命真的是挺好。”

杨过一听,心头大怒,强忍住不发作,沉声道:“何以见得?”

郭芙道:“我听妈说过,叔父虽然人品,有点那个,不同于宋人,可对叔母倒是极好的。”

父亲生前之事,杨过虽已从多人处听来,母亲之事却从未听说,见郭芙居然知道自己母亲之事,火气全消,急忙问道:“真的吗,你快同我讲讲。”

郭芙道:“听说叔父与叔母是比武招亲,叔父本来无意,只存轻薄,但时间久了,虽未成亲,却两相有情,这也罢了。叔父结交损友,有个什么...唉反正就是有个坏蛋啦,居然教叔父对叔母下药,叔父坚持不肯,这点上连我妈都觉得叔父做得很对。”

杨过听了脸上又是一红,心想好险,爹你要是当时没把持住,让儿子今天可在芙妹面前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郭芙哪看到杨过脸色,道:“妈跟我说,西毒欧阳锋的侄儿欧阳克,想要轻薄叔母,叔父本要笼络欧阳锋,武功也不及欧阳克,却使诈杀了欧阳克,方才保住了叔母清白。”

杨过一听,浑身一震,道:“义父的侄儿是被我爹杀的?”

杨过一生亲人极少,对欧阳锋这个义父是倾心敬爱,万没想到竟然与自己父亲有恁大的纠葛,心下不禁剧阵。

郭芙道:“是啊,我爹娘重伤,当时正在密室疗伤,不能出去相救,原以为叔母就要糟糕,哪知道叔父居然机智胆大,令我父亲很是欣慰。”

杨过心下自然也是欣慰,忙道:“我义父那么厉害,难道我爹不怕他来报仇吗?”

郭芙道:“唉,说来也是轮回报应,当日铁枪庙中,叔父就因当着欧阳锋的面被说破这件事,中了欧阳锋的毒而死。”

杨过浑身剧阵,颤声道:“不是郭伯母杀死我父亲?”

郭芙道:“我妈才没有伤你爹呢,当时场上全是你爹那边的人,西毒欧阳锋也在场,我妈就一个人,哪敢出手?倒是你爹一掌拍到我妈身上,被软猬甲刺伤,居然正是被欧阳锋毒杀的四师祖拍过之处,你爹便就中了毒了,欧阳锋冷眼相瞧,不给解药,说是被他杀的也不为过。”

郭芙听杨过说及母亲杀了他父亲,心下不喜,便不再称叔父,改口叫“你爹”,杨过此时方寸大乱,哪里能顾到此节,只是浑身哆嗦,心中大是宽慰,却又甚感纠结。当日铁枪庙中审问沙通天一伙,终于得知乃父行止不端,日后黄蓉待己殊多防范皆出此理,虽明此节,然则父亲终究死于黄蓉之手,自己每见黄蓉,总有几分不快,多话一句都不愿说,却没想到,竟是父亲作法自毙,从此真可以父母之礼敬郭靖夫妇,心下快慰。但父亲之死,又是义父见死不救,他心中原本爱极欧阳锋,远比父亲在他心中高大,今日得知父亲的一番志向,却又大不相同,这一时竟又不知该爱该恨。

郭芙又道:“你爹虽然身为金国王爷,对叔母却用情颇深,致死不渝,这一点上却又难能可贵。叔母十几年后还想葬在一起,想来心中用情也是极深的。”

又道:“叔母虽年轻寡居,却又生下了你,一手拉扯到大,真个含辛茹苦。虽然早逝,倘若知道你今日武功绝强,又建不世功业,真个九泉之下,也能瞑目。想人生百年,终有一死,空活百岁,却无子女承欢膝下,又或子女不肖,抛家舍业,那才是遗憾。父母一世,能见子女长成,便不是人中龙凤,只要平平安安,也能含笑了。”言必,却甚是不乐。

杨过这时心中,便如风光霁月。想到父母历尽磨难,今日终于能合葬一处,在地下看到自己成就功业,父亲虽然至死为金国效力,可蒙古又是灭金凶手,自己亲手为金宋两国报仇,父母必然喜不自胜,顿时觉得心情无限美好,胸中溢满英雄豪气。

杨过挖好墓穴,把母亲木匣放进里面,将土填好,埋作一个小丘,又在丘上压了几块石头。从马上拿下个稍小的木板牌位,上书“先妣杨门穆氏念慈之墓,不肖子杨过泣血百拜谨立”,立在坟前,将供果三牲摆好,又拜了几拜,烧了些纸钱,方算了了这一桩心愿。

郭芙虽不喜杨康,但对穆念慈却颇有好感,加上眼见杨过哭泣伤心,也颇为难受。她当初误伤杨过右臂,又伤杨龙两人,嘴上虽然不肯认错,心中究竟不安,年岁渐长,骄气消磨,心思虽依旧单纯莽撞,心地却颇善良多感,这件心事便越加令她不安。

要她亲口对杨过认错讨情,那是下辈子也绝无可能,此时却心机一动,也跪在穆念慈墓前,磕了个头,双手合十作揖,小声道:“穆家叔母,你儿子虽然也受苦不少,好歹练成一身绝世武功,又打死蒙古大汗,现今天下人一提起杨家都要撬大拇哥,总算扬眉吐气,终究你地下有知,也该开心了。咱们两家几世渊源,我爹娘也常念着你们两位,纵然小辈们有些误会,也都是过去的事,晚辈给叔母磕个头谢过了。等杨大哥的儿子出世了,咱们带着他再来给祖父祖母好生瞧瞧。”

也是郭芙脸皮甚厚,过去种种恩怨,对穆念慈磕个头就算赔了,偷眼余光看下杨过,见他脸色很是高兴,顿感心中一块大石放下,心想我赔罪都赔过了,你将来倘若又拿这等事来找我说,可就是你小肚鸡肠了,再说你是大侠高义,怎能揪住这些陈年烂谷子的事不放。又想爹这么多年跟自己稍有不开心,就恨恨的拿断臂这件事来说事,动辄说要砍自己胳膊还给杨过,这次回去总算可以跟爹娘汇报,已经向穆家叔母赔罪了,穆家叔母人很好也没跟自己计较,若实在要赔,就赔条鸡腿给穆家叔母灵前就是了,可惜早上吃鸡没有留条腿带过来,下次再说吧!

念毕,郭芙站起身,笑面如花,对杨过道:“杨大哥,我给叔母也磕头祁福了哦。”

杨过都听在耳里,觉得甚是中听,也满脸带笑,连连点头:“多谢芙妹了,我娘要是能听到也必定是高兴的。”

郭芙心想,杨康这个叔父虽然娘颇不喜欢,终究死了这么多年,人死为大。况且他死之时,自己尚未出世,也未受过他的害,听齐哥说起来,倒还有些景仰。再说要不是他留下个儿子,救了齐哥,只怕自己早和齐哥阴阳永隔,现时已然守了寡,索性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给这杨康也拜拜吧。杨过屡次救自己,倒一时没想起来。

就到杨康墓前,作揖道:“叔父地下有灵,见到儿子这般英雄,也该含笑了。”

耶律齐与杨穆二人关系较远,拜不着,在各自墓前拱手默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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