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显晚，西湖上暮色沉沉。
船舱外，江渝如同雕塑一般静静地站着。看似是在小憩，但是稍微有风吹草动他便动如脱兔！
商琋前前后后游走了这画舫一番，方才知道这江南的画舫原来就是船上的妓、院。只不过相较之而言这画舫更为清雅，不像那些灯红酒绿的青、楼内到处都充斥着糜烂的情yù味道。画舫里的女子都是多才多艺，很少有标明了要卖身的。只不过如果遇上了那一个自己认为可以跟定一辈子的良人，那便万劫不复了。
不知道为什么，船舱内抑扬的筝声传出，有一种隔世凌风的感觉。
商琋低低地叹了口气，那种飘渺而淡然的琴音，让他想起了很久之前那个不知道为何消失的琴师若兮。他从来都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在心里有些模糊地知道，商珏的笑，商珏的蹙眉，商珏温柔……似乎都联系着那个优雅淡然的琴师。虽然当初他也仰慕，作为一个琴徒的仰慕。然而，他仍然接受不了皇兄竟然喜欢一个男子的事实。如今看来，皇兄之所以到江南，之所以来了这画舫……原来也是为了琴师若兮。
笔直地站在舱外的江渝也听见了那筝声，虽然是个粗人，可是却也曾经在监视奚若以及巡视皇宫的时候听到过慕楚宫内传出的琴音。这筝声更为尖锐，更为清雅，却没有古琴声来得那么低沉压抑，没有古琴声那样的每一弦都拨在人的心上。如同皮影戏中的一幕幕画片一般，江渝的脑中闪过了奚若刚刚嫁进皇宫的样子，想起了她冷淡地站在胤言面前垂眉敛目的样子，想起了她被赶出皇宫临走时的最后一瞥，想起了那天……那天他带领着护卫们赶到爵城之前，硝烟弥漫中她飞天而跃的样子。
其实，她和胤言是同一类人。
被某些东西所束缚，在黑暗中找不到出路。
“娘娘……其实真正残忍的，是你才对。”江渝失神般地喃喃。让某人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光亮，却在光芒普渡之前让他亲眼看到你的消亡，伸出手去却抓不住丝毫逝去的魂灵。
江渝不愿意再去回想一年前胤言的样子，定了定心神，继续坚定地站着。
夜深沉，月华洒落江南水乡，远处山黛不复初见，隐隐约约如同鬼魅般幽幽然飘忽不定。
只是因为素凝曾经认识奚若，或者说因为她作为一个局外人却恋慕着同为女人的奚若，所以他才愿意留下来听她奏上那么一首奚若曾经也愿意倾听的曲子。只是，到了那最后，素凝却醉了。
坐在轮椅上，天空的明月显得那么的遥远，比以前更加的遥远……然而他却还是抬了抬头，心里也被蒙上了一层月华般的朦胧醉意。
看着素凝，看着醉了之后的素凝，他想起了一年前的自己。那个在一瞬间失去了双腿，失去了仇恨和爱情的君王……那个孤独地坐在龙椅上，睥睨着空荡荡的殿堂，睥睨着空荡荡的天下的君王。
深深地闭上了双眼，胤言的唇边闪现了一抹笑意。
原来，没有她存在的天下……竟然是这么的空旷，这么的孤独。
江渝站在胤言身后，轻声提醒道：“主子，夜已经很深了，太医吩咐您一定要好好调养……”
有些淡淡的笑意，胤言没有回头，“你不觉得今夜的月色很美么？”
江渝抬了抬头，而后低声道：“回主子，是很美。”
“既然明明知道那么美……又为何还要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让自己错过呢？”
“主子，月色再美终究只是月色，到了天明月亮便会消失，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事实。而今夜的月色过了，还会有明晚的月色，后天晚上的月色……”
“可那终究不会再是今夜的了。”胤言呢喃般地道。可是随即又淡然一笑，“走吧，回去了。”
江渝心知胤言心中所想，却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走到了胤言的身后，推着轮椅慢慢地离开了晃荡着明月倒影的湖边，往他们住的地方而去。
然而，胤言却突然做了个停止的动作。两人立在湖边，月色清明，可是湖面上却渐渐地有了些雾气。只见湖的对岸处一艘小小的船若隐若现。
船上载满了一盆一盆绿色的植物，那深绿的叶子在月色下显得那么的幽然暗淡。
绿叶间，一袭青衣静默坐立。月光度在他的身上，显得那么的隔世出尘，那么的淡如孤竹。
胤言的脸色有些僵硬，手指也有些不自然地抓紧了轮椅的木轮。
那青衣男子专注地看着船上的那些植物，然而仔细看去，却发现在那些暗淡的叶子间，躺着一个穿着雪白衣衫的人。
因为相隔太远，根本就看不清楚躺着的是什么人，可是却能够分辨清楚那青衣男子的身形和轮廓。
眼看着那小船越走越远，胤言突然用力滑动着椅子的木轮，向着那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而去！
虽然失去了双腿，可是胤言的内力和功夫还在，耗费着大量的真气推动着木轮飞快地往那小船离开的方向追去，胤言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一刻也不敢停息。江渝见状，连忙追了上去！
“主子！主子！”江渝大声喊道，“主子你怎么了？！”
因为江渝的阻拦，胤言一个眨眼便失去了那小船的踪影。一丁点划过的痕迹都没有。
“主子？！”江渝皱着眉头低声喊着，刚才那一瞬间，他以为一年前的那个胤言回来了，没有目的，没有方向，颓废而疯狂得让人跟着心碎神伤。
胤言的手因为过于用力推动木轮而被磨出了些许的伤痕，可是他却用那一双有着伤痕的手突然抓住了弯下腰来的江渝的肩膀，呼吸有些不稳地问道：“她在刚才的船上！她跟卿红叶一起在刚才的那艘船上！”
“主子！”江渝担忧地道：“刚才根本就没有什么船啊！西湖上所有的画舫都已经靠岸，采莲船也不会现在出来，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船经过！主子您是不是累了该歇着了？”
“不，不！刚才确实有船！我看见她躺在船上！我看见了！”
“主子！”江渝噗通一声突然跪了下去，恳切地道：“一年前娘娘就已经死了！在主子面前死去的！她已经被南宫谷主带回去安葬了！她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主子定然是过于思念娘娘才产生的幻觉，也有可能是今夜喝了些酒微醉了！”
“够了！”胤言深深地吸了几口岸边的凉风，终于稳了稳心神，看着那平静无波的湖面，那原本跳跃的眼神也渐渐恢复平静而黯淡了下去，用近乎呢喃的语气道：“你何必，每一次都这么清醒地提醒我她已经死了的事实？”
“主子……”
再次看了眼那平静的湖面，胤言转动着木轮转了过去，低声道：“回去了。”
看着胤言那坐在轮椅上的孤独的背影，江渝皱紧了眉心，回头看了眼那有些雾色的湖面，眼神凌厉而深邃。
吱嘎……
商珏推开了房间的门，踱步走了进去。
“臣妾参见皇上。”赫连若然在梳妆镜前放下了梳子，转过身来行礼。
“你不是说了今后在江南都不行礼么……”
“那只是臣妾担心身份暴露，而今在这房间里只有臣妾和皇上，这规矩是不能够免的。”
看着赫连若然低垂的脸庞，商珏眉心刻着一抹淡淡的折痕。其实，他何尝不知眼前的这个女子只是为了家族和商南的利益才嫁给了自己，她从来都没有错误，她和当年的奚若一样，也只是一个牺牲品。只是身份换了一下，当年的胤言变成了自己，而那奚若便是现在的赫连若然。
今日那素凝谈及奚若之时的哀伤表情全部在商珏的脑中重演，他只觉得有些烦躁和心神不定。忽而一股寒冷的感觉从心肺突然窜出游走全身！四肢百骸顿时觉得如同冰冻一般！
赫连若然低垂着头，却久久听不到商珏的声音。抬头一看，却见商珏脸色青白，唇上竟然还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天，这可是盛夏！他怎么会这个样子？！
赫连若然连忙站起身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商珏，却发现他四肢僵硬冰冷，如同被冰冻过一般！
“太医！太医！随行的太医呢？！”
“不要大惊小怪。”商珏靠着赫连若然的支撑来到了床边，躺下后赫连若然给他掖上了被子，却发现他还是冷得发抖。
听到赫连若然的喊声，商琋和随行的太医立马冲到了那寝房内。
丫鬟连忙抱来了三床厚厚的棉被，全部都给商珏盖上，而太医把脉后却什么都不说，只是对着商珏道：“皇上，以后烈性的酒就不要再沾了。”
虽然感觉身子冰冷得近乎失去所有的知觉，但是头脑却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清醒。商珏淡淡道：“朕知道了，你可以下去了。”
“皇兄？这是怎么回事？”商琋从来不知道商珏竟然会有病，而且看这个样子太医应该早就知道。
“不必大惊小怪，只是风寒而已。”商珏淡淡道。
“风寒会寒到嘴唇上全是霜？风寒会寒到浑身僵硬冰冷？”赫连若然皱眉，知道商珏必定有所隐瞒，却忘了自己的身份脱口而出。
“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商珏没有理会赫连若然，淡淡地对着商琋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没什么大不了的。”
商琋有些不信，却又不能像赫连若然那样当面质疑，只得找机会去套那太医的话，便道：“那皇兄好好休息。”说完后商琋恭敬地退了下去。
赫连若然咬着唇，想到方才一时没注意说错话，竟然质问商珏。可是忐忑许久之后，却听到商珏突然开口，
“今生我无法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却又不能放你离开。我欠你的，怕是不能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