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想要什么?”
俪琋说出这句话时,才觉自己的紧张与不安情绪已经难以掩饰。?网她本想尽量保持冷静、镇定,可脱口而出的问候语却把她内心中逐渐萌生的敌对情绪表露无遗。
在她面前是消瘦病弱的乔红玉,怪异扭曲的动作让她本已失常的身形变得更加不堪。对方的样子让俪琋紧绷的心忽然软了下来,她向这可怜的姑娘走了过去,坐在旁边。乔红玉苍白的脸颊上开始有艳红色的斑点冒出,额头也能清晰地看到暴起的青筋,俪琋甚至能观察出体液流动的无序。在这一瞬间,俪琋觉得乔红玉的康复恐怕已经没有可能,死亡反而是最好的解脱。
“他在哪儿?”乔红玉的表情像是在声嘶力竭地吼叫,可嗓子沙哑得几乎不出声,“是不是死了,还是等着看我死。”
“都没有。”俪琋张了张嘴想说蒙击正在试图救她,句子却卡在了喉咙眼儿里。她还不能确定自己刚才所见是否真实,或者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你跟他在一起?”乔红玉把脸转了过来。
俪琋提了口气,才说道:“是的,我在百日鬼测试场看到了他。他正在复制木头人数据,明早会带你到大阪治疗,在那儿能治好的。”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不想听。”她扭过脸去,甚至忘记了刚才是她自己提问的,“数据、数据,那些没有任何意义,就像血管里的血液,全都是循环的流质而已。可我要死了……对了,他是不是不知道我快要死了,他知道我的情况吗?”乔红玉忽然站了起来,呆呆地走向舱门正对的隔断墙,那里挂着一面用于整理衣着和领口的镜子,“他肯定不知道我的情况,他以为我在撒娇,肯定以为我还像小时候那样呢。俪琋,你知道吗,以前的他可不是这样子。对了,你既然看到了他,为什么不把我的情况告诉他,为什么不让他明白呢,如果他不知道我快要死了,如果他不痛苦的话,就无法让他受惩罚。”
“他当然知道。”俪琋站起身,走到乔红玉身边,“他也正在全力为你的治疗做准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看,”她示意墙上的镜子,“你还好好的呐,只是脸色有些白而已。”
“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的样子。”乔红玉没有看镜子,双眼迷茫,不知道望向哪里,“我得去把脸洗了,不能让他看到我哭过。我还得洗头,不知道我洗过头了么。”她捋着自己的长,“洗过了,可什么时候洗的,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乔红玉看不出双肩上的是自己的头,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她只是在做一些无意义的动作,完全是在下意识间来到镜子前,随意地对着镜子说:“这是谁。”接着在镜子旁自顾自地转了一圈,“人人都要看我笑话,人人都希望我死。我现在真的要死了,可应该来看我死的人却在摆弄什么数据。我得想办法让他看着我死才行,让他难过,让他后悔自己的作为,然后跟着我一起死。那样,他才会陪着我,一直那样,永远幸福。”
俪琋听着乔红玉这些嘶哑的低语,完全不敢说话,只是在旁边看着她,害怕她会做出什么蠢事来伤到自己。自己只能仔细盯着她的脸,注意表情变化,希望能以这种方式来对任何突情况做好准备。
乔红玉自言自语,旁若无人,可她的话语却像是置身在人海之中:“又有人来了,瞧啊,你也在看我的笑话,我心里知道,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怪物。这些人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是躲在角落里偷看我呢,全都该死。我倒是有自己的想法,本来想告诉俪琋听,可她看到我这个样子准会偷着乐。她在吃我的醋了、嫉妒我,她对我的嘲笑一点都不让人奇怪。所以我恨所有人,所有人也恨我。想想看白天那些来应聘的人,像是排着队要进坟墓,多可笑啊。他们都说是为了生存而来,还不都是想要武器去杀人而已,口口声声的正义,不过是要杀死其他人的借口罢了,到头来还不是要自己占有更多资源。这个世界就是那么可笑。没关系,我和蒙击很快会到彼岸世界去了,你呢,你就躲在那里偷看吧,其他人也一样。”
她忽然转过头来,对俪琋说,“你回来了?他呢?”
俪琋的思绪已经深陷进乔红玉的呓语之中,突然的提问把她吓了一跳:“蒙击吗?没有,他还没有来。”
“既然如此,我懂了,我做出什么都别怪我。”乔红玉自言自语,莫名间一股复仇的火焰便从内心中爆出来,“我已经让俪琋把话都告诉他了,他竟然还那么对我。我从来没那么恨过一个人,我要用全部生命去恨他。”
俪琋这才明白过来,乔红玉完全失去了正常的心智。乔自顾自地以为俪琋刚才去找蒙击、把情况告诉了他;可实际情况是俪琋从未离开。
乔红玉又对着空气说道:“你怎么还在啊,你要偷看到什么时候。”
是说我吗?俪琋站了起来。突然间,她想到了什么,整颗心立刻陷入了惊恐:这从道理上是讲不通的——乔红玉既然误以为自己已经去找了蒙击,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唯一的解释是,屋子里确实有另一个人,正在偷窥她俩。
强烈的恐惧感抓住了俪琋,她站了起来,朝乔红玉走去,想要从同样的角度看看、寻找她看见的另一个人。
乔红玉像一阵清风般掠过,走到桌子旁:“我得做些准备。”
俪琋走到舱门旁边,朝外看了看,走廊里空无一人。她想不出哪儿还能藏着其他人,便壮着胆子问了句:“谁啊,谁在那儿!”
“就在那儿。”乔红玉在桌子旁接话,“那儿有个人脸。”
“没有人。”
“你看不到那个人脸吗?哈哈,俪琋,你可真蠢。就在那儿,那人脸还会动呐。”
狐疑之间,俪琋转身想回舱,忽然觉得眼前有道闪光划过,心里噔地吓了一跳。隔断舱壁上挂着的镜子映出了自己的脸。原来是这样,乔红玉看到的是她自己的脸,可她已经无法从镜子中认出自己了。
“你把那家伙赶走了吗?”乔红玉说,“没关系,就算走了也会有其他人来偷看我,嘲笑我。你们笑吧,等我把准备工作完成,还不知道谁会笑到最后。”
俪琋走到桌子前,得尽快让对方镇静下来:“那儿没有人。是你自己,那里有面镜子啊。”
“我吗?我才不管那是谁。”她既不肯定也不否认,甚至忘了这件事,只是一个劲儿地趴在桌上用趣÷阁胡乱画着什么东西。
趣÷阁下,正是那本日志簿、俪琋刚才丢失的东西。
俪琋不敢要回来,她记得医生说过不要刺激乔红玉,尽可能顺着她。既然没法让她知道镜子里的就是她自己,那么所有的事情都照她的意思做就行了吧。只是自己的日志簿被她如此胡乱涂画,俪琋觉得很不是滋味:“你在画什么?”
“他不认识那里,他不认识我。我死了之后先到彼岸世界,得让他知道我的样子。不然,他该找不着我了。”乔红玉一边说着,一边用趣÷阁在日志簿后面的空白页上不停地画着大大小小不同的圆圈,“你没到过彼岸世界,不知道那里的样子。那儿和这里完全不一样,全都是数据流,不过,感觉是完全相同的。你看到花花草草觉得放松,到了那个世界,看到几簇新鲜的变量数据也会感到舒畅;你呼吸新鲜空气,在那里就要进行交换赋值,这些都会让人快乐起来。不,不不,那边和这里完全不同。你想想啊,花啊草啊、还有新鲜空气,在我们这个世界早就成了需要争抢的稀缺东西了;可在那边是不一样的,一切美好的、伟大的东西、一切我们称之为财产的东西,都可以无限复制、无限供给。我就在那儿等着他。”乔红玉开心地笑了起来,举起手中的日志簿,“在那边的我、就是这个样子,你看。”
俪琋抬起头,她看到纸张上落下的是一大堆密密麻麻的圆圈,圆圈趣÷阁迹层层叠加,在背光映衬下,逐渐浮出一张怪异的人脸,看上去让人很不舒服,完全不像是人类所具有的面庞比例。
“别再画了。”俪琋被这疯癫诡异的气氛折磨得难以忍受,“你不会死的,蒙击也不会让你死的。”
“死,对,我会,这是我选择的。”乔红玉看着俪琋,“他在我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爱我,死是让他重新爱我的方式;我死了,是惩罚他的最佳途径;我的死亡,是我战胜他的唯一办法。”
这些话从她的喉咙里冒出,化作某种令人战栗的黑色烟雾,把俪琋牢牢包围。俪琋后退了两步,却又觉得无法脱身。自己忽然有种感觉,这些话是乔红玉身体内的怪物说出的,声音经过了她的咽喉罢了;那双红得几乎在滴血的双眼,正说明怪物已经占据了她的身体。可那只被称作百日鬼的怪物也知道人类的情感吗,也知道爱吗;这种爱意,应该是乔红玉本人才具有的激烈感情,俪琋已经彻底混乱了。
乔红玉那双滚圆如蹬羚般的双眼忽然眨了两下:“糟了,还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复活,复活!我得赶紧准备,让死去的都复活!”
这该是怎样的景象,俪琋一点儿都不敢往下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