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张信沉默的把被子叠好,穿上破破烂烂的外衫,带着张曦沉默的离开了这小小的隔间。
两人站在门口心思复杂的对视了一眼,张信叹了一口气:“走吧。”张曦“嗯”了一声,突然就从旁边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
“两位张兄,这是准备上哪去?”
张信目光一凝,虽然他有些心不在焉,但刚刚出门的时候随意扫视了一眼,这阁楼里明明空无一人,可眨眼间的功夫,邋里邋遢的方玉正抱着膀子看着俩人。
张曦“哼”了一声道:“我们兄弟爱去哪去哪,你管的着么?”
方玉笑笑,也不答话,簌的一声,并指如剑,向张信当胸点来。
张信微一皱眉,没想到这邋遢少年居然还身负武功,却也不惊,不退反进,糅身而上,身形一闪,方玉的剑指顿时点在空处。
剑指落空,方玉也不惊奇,脸上还保持着刚刚的微笑,手臂一圈,剑指斜斜的就向张信咽喉削来。
咽喉乃人体要害,纵然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扼住咽喉也能轻易杀死一个壮汉。张信又岂能轻易让人点中要害?当下并掌如刀,一记崩山劲的反刀崩狠狠的砍向方玉手腕。
刀势未落一半,方玉此时剑势又变,斜斜的画了一个弧形又点向张信手腕太渊穴。
张信心头一惊,虽知方玉手上并无半点劲力,但若两人手上拿的是真刀真剑,这一式若是点实了,自己手中钢刀定然拿捏不住。当下硬生生止住刀势,变砍为刺,从下往上用手刀挑向方玉咽喉。
张信刀势疾如风火,方玉却丝毫不管咽喉处的手刀,剑势再变,双指刺向张信小腹。这一下却是两败俱伤之局,张信纵然可以挑开方玉喉头,可自己非得被方玉开膛破肚不可。
张信无奈,只得小退半步,方玉却也不追击,收指喃喃道:“果然,我一点没看错.......”
说的迟那时快,两人交手不过电光火石之间。身影交错间,不过刹那功夫已经分开身形。这兔起鹊落的几下,直把旁边的张曦看的汗流浃背。此时此刻,张曦方知这邋里邋遢的少年竟是个深藏不漏的大高手!张曦心下自忖,若与张信易地而处,以自己的身手顶多能躲开当胸一剑,或许能闪开穿喉的第二剑,可第三招直刺太渊穴的一剑,自己却是万万也躲不开的。
张信自凉州之战以来,一直顺风顺水,所遇之人无人能接的下自己三招两式,只到天下高手不过如此。却不想在这普普通通的皮行碰见的这邋遢少年竟有如此身手!当下只觉战意沸腾,高叫一声:“再来!”却舍了刀掌,掣拳直上,正是八极枪中的插步崩枪,此刻却用拳枪化为了拳招。
方玉心中一惊,若真以兵刃相较,枪长剑短,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这长枪先天就占了三分优势。但此刻确是拳脚切磋,这枪拳甚至还短剑指半分,不仅没了优势反而有了几分劣势。然而此时张信竟以枪拳代替刀掌,说明张信枪术远远在刀术之上。当下不敢怠慢,凝神一指刺向张信肩胛窝。
这一招看似光明正大,实则无赖至极。若真是枪剑相较,张信这一枪足够卸下方玉一条膀子,而自己却丝毫无损,可现在剑指长于枪拳,若二人都不收势,反倒是张信肩头先中方玉的剑指。
张信也不着恼,肩膀一抖,肘关节没有丝毫弯曲,一条膀子宛若一根大棍子一般,直臂下砸,正是劈枪式青龙入海!张信手臂虽然是血肉之躯,但这一砸之下竟有劈风之声猎猎作响。
方玉识的厉害,不敢硬接,小退半步。心道:“你这招发力如此凶狠,待得招数用老,看你怎么收招。”
张信见方玉后退,枪势却丝毫不缓。眼看招式即将用老,一个跳步把膀子甩到身后,紧接着从身后用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刺出,正是苏秦背剑接灵蛇出洞。
方玉浑没想到还有这种变化,顿时大惊失色。这一式刺拳又快又急,那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了。当下暗暗咬牙,劲运双手,两掌叠在一起齐齐拍出,正拍在张信拳面上。刚一拍实,方玉顿时只觉得一股沛然难御的大力,夹杂着几许阴柔尖劲齐齐涌来。一触之下,身不由己的“腾腾腾腾”连退七八步,胸口气血翻涌,竟受了内伤。
张信收拳直立,脸上既有抱歉也有失望。却是抱歉于自己太过兴奋,以致失手打伤了方玉。失望于方玉招式虽然精妙,却也不过明劲巅峰修为,比自己差的还远。
方玉站稳脚跟,失色道:“大宗师!”
“什么?”张信一愣,诧异道。
方玉略一定神,收起玩世不恭,恭恭敬敬的打了个稽首,“正一教,关中冶,方清然见过前辈!不知前辈何门何派,可否示下。”
张信见方玉恭恭敬敬的样子,习惯了他懒散的邋遢样,倒是觉得好不习惯,苦笑道:“方兄,你这是说什么,我就是练了几天庄稼把式,哪算什么前辈高人?”
听到张信这么说,方玉不禁一愣,心下直犯嘀咕。须知无论何门何派,师门威望重于泰山,只要稍微入门的弟子都不敢说自己练的是“庄稼把式”,否则定当以欺师灭祖轮处。张信敢这么说,只能说明他是真的没有门派。
“这........那,张兄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啊,小弟绝没有打探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
张信听着方玉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心中觉得好笑,“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之前我在陇右边军中,不过一个大头兵罢了。”
“军中高手.......”方玉喃喃道:“奇哉.......奇哉......难怪.......难怪.......”
张信挠了挠头,心道这有什么奇哉难怪的?嘴上却问道:“对了,方兄,你说的‘大宗师’是什么意思?”
方玉苦笑一声,“张兄武功如此高绝,却连自己是什么境界都不知道.......真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只得笑笑,“这说起来有些话长,两位要听么?”
见张信张曦均点头,只得继续道:“太史公所著《史记·七十列传》中,正有一篇《游侠列传》,指的就是春秋战国以来习练技击之术,以武谋生一群人。这群人中有的是军中一刀一枪杀出来的高手,有些是王公贵族豢养的食客,还有山匪路霸,江河海盗,这些人厮杀半生,总结了许多旁人一生也未必能有的技击经验,有的传给了子孙,有的传给了徒弟,代代相传,才形成了江湖武林,各门各派。”
张曦张信均是第一次听说这些武林轶事,俱听得津津有味,张信更是心中暗暗点头,心道我所学的“八极拳”起源不就是军中的枪击之术么?
方玉又道:“这些人的徒子徒孙一方面习练父辈留下的武功心法,一方面自己也在江湖厮杀积攒经验,一代代去荒取箐,留下的武功心法一代更比一代强,那也是不必说了。可几百上千年过去了,哪怕如今武功招式远比当年进步了几百上千辈,可一个人身体所能达到的极限却没有丝毫变化。一个普通人习武再怎么刻苦,再怎么努力,限于资质,力负千斤就是一个凡人所能达到的极限了。所以,能够力负千斤就是江湖上公认的一流高手,像小门小派的掌门,小帮的帮主,各大门派的精英高手,基本都是这个层次。嗯........小弟也不过是这个层次的。”
张信暗自点头,类比一下这就是后世江湖中的明劲巅峰。说起来明劲不过是国术中的第一个层次,可绝大多数人耗尽一生能达到的境界也不过如此了。
方玉继续道:“虽说大多数人都是如此,但人的资质总有高下之分的。纵然大家都是同一个师傅,练同一门武功,总有人练得比别人更快,更好。这种人大概十万人中也未必有一个,可他们一旦练到了一流的境界,再结合门中前辈留下的心得感悟,就能领悟一种神奇的劲力——我们唤作尖劲。这种劲力仿佛针尖一样,能直入肌肤,伤人于无形。甚至可以附在花草纸张等柔软的物事上,飞花摘叶伤人立死,就是这个境界最典型的表象。这个境界就唤作宗师,像是稍大一点的门派掌门,大门派各堂长老,大帮派各舵舵主多半就是这个层次的。”
说到这里,方玉脸上露出一抹向往,“宗师之上,就是传说中的大宗师!天纵奇才已经不足以形容这种人了,简直就是武林的神话,活着的传奇!当今武林之中有这种功力的不过一手之数。大宗师具体如何,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我师父约莫说过一句,大宗师最大的特点就是气游周身,一击之下不像宗师那样劲力只能或阴或阳,而是阴阳缠绕,绝难抵挡。我之所以断定张兄是大宗师的境界,就是张兄那拳劲中阳刚拳劲中夹杂着丝丝尖劲,直透脏腑,这分明就是大宗师最典型的特征!”
“啊!”张曦听到这里,不自觉的长大了嘴巴,不可思议的看着张信,“这么说........信哥就是能在武林上都排的上号的.......大宗师?”
张信摇摇头,心知按照方玉所说,大宗师分明对应的是圆融如意的化境阶段。轮境界来说,自己不过是宗师而已。可八极拳是国术四大拳法中唯一一个外功拳法,本身就是主修阳刚劲力,所以在暗劲巅峰达到阴阳如一的化劲特征并不难——照这么来说自己算是大宗师也没错。
听到张曦这么说,方玉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张兄是我见过最特殊的一个,按照张兄所说,他从未见过任何关于尖劲的心法,那只能是由外入内,阳极生阴。要知道无论哪门哪派,想要从一流高手成为宗师都是需要认真研习派中专修尖劲的心法秘笈,绝没有单靠外功就能领悟的。向张兄这种........我别说见了,听都没听说过。”
张信心道你这可真高估我了,我练得八极拳可是几千年后国术发展到巅峰后才产生的至高秘笈。但旋即愣住了,突然想到自己才到凉州的时候,第一次练功就发现自己的奇经八脉竟然通透一场,浑没有以前练功那种阻滞感,所以短短几天就跳过了无数人穷尽一生也不能过的暗劲关卡,就算自己有着上辈子的经验,也未免太快了吧?更何况后来听张曦说自己丝毫不会武功的时候已经能力负千斤了,这可比寻常的明劲高手的境界还高!而且自己自从进入暗劲阶段后进步简直能用一日千里来形容,要知道哪个暗劲高手,不是要耗费数年,乃至十数年的功夫,才能把劲力打磨的圆融如意的?这么说来.......只能用天赋异禀一种可能来解释了。
“张兄。”方玉突然一抱拳,“我知道自己与张兄只是初识,这么说实在唐突。但我还是希望张兄能多留两天。我也不瞒你,想必张兄也知道过几天陈东主就要出塞外采购生皮。只是.......在下另有消息说,今年这塞外之行绝不寻常。本来小弟功夫马马虎虎也算过得去,护持这一路上也未必有何风险。可不巧在下另有无法推脱要事在身,本正发愁,却刚好见张兄身手不凡,所以才有刚才冒犯。”说道这里,方玉正正衣冠,一记长揖:“还请张兄随陈东主塞外一行,护得东主跟老陈周全。”
张曦冷哼一声,抢白道:“你跟我们非亲非故,空口白牙的,我信哥凭什么要帮你?”
方玉听张曦这么说,面色微变,却见张信伸手一栏张曦,正色道:“好,我应下了。我陇右张不移,定当竭尽全力护得东主跟你大舅周全。”
方玉面露感激,郑重的抱拳道:“君子千金一诺,我信张兄,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