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完公历新年,淅沥沥的小雨又下个不停了。
牛芒般的银针像被风吹走的蒲公英般纷纷从空中洒落,将位于靖安区画山路的那幢红砖砌成的别墅包围在朦朦胧胧的水雾之中,别墅小花园里的月季花和圆石步道都在雨水的洗涤下,焕发出鲜妍明亮的色彩。
杨白尘望着窗外烟雨朦胧的小花园发了一会儿呆,直到水槽的积水快漫到了台面上,她这才收摄心神,动手洗起那一篮已经浸满清水的新西兰车厘子。
以杨白尘的身份和地位,原本不需要亲手去洗水果,完全可以交给郭大姐代劳。但她看这车厘子鲜艳可爱,又是王光渝亲自带来的手礼,难得他一年来,逢年过节都会来左家宅邸拜访,每次来带的礼物都很讲究、很用心,为了表示左家女主人对贵客的尊重,杨白尘坚持自己来洗这些车厘子。
此外,杨白尘还有一桩心思,她想借着洗水果的机会,把空间和时间留给王光渝和女儿,给他们多创造一些相处的机会。
一想起女儿,杨白尘那两道拔得挺细细的弯眉又蹙了起来,眉宇间多了一层化不开的忧虑。
自从将王光渝介绍给女儿,至今已经过了一年多了,但两人之间的感情,并未想自己所预料的那般发展。
杨白尘原以为,女儿只是从小在这个家庭里被保护得太好了,有一些娇气和傲气。
杨白尘始终认为,等女儿走出校门后,随着交际圈的扩大,接触的男性面更广,她迟早会明白,什么样的男人才适合她。
为了给女儿物色对象,杨白尘可是花了好一番心思,早在女儿毕业前就开始谋划了。
杨家与左家的人脉网络里,能够接触到的优秀单身适龄男青年,基本上都被杨白尘鉴定了一遍,唯有王光渝是最佳的选择。
论家世,他的父亲曾经当过汉海市市长,哥哥姐姐都在各自的领域里大有建树;论人才,他毕业于美国名校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回国后创业开设了艺术制作公司,可谓事业有成;论人才,他高大英俊,待人接物成熟老练,谈论起音乐和艺术来头头是道,十分讨女性喜欢。
无论从哪一点上看,王光渝都是女儿这个年龄阶段能找到的最好的选择,也是最符合杨白尘心中理想女婿标准的男性,她真的看不出王光渝哪里不够好了,为什么女儿对他总是不冷不热的,两人一直发展得很是缓慢。
难道是因为她在大学里的那个初恋男友吗?
杨白尘摇摇头,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无稽。
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年轻人,无论是家庭背景还是长相外形,哪一点都比不过王光渝,凭什么让自己女儿对他念念不忘。
就凭他们曾经在大学里谈过恋爱?可笑。
在杨白尘看来,大学中的所谓恋情只不过是年轻人荷尔蒙分泌过剩的产物,只可能并且仅限于校园内生存,一旦步入社会,校园时期的恋情就会显得无比幼稚与不合时宜。
杨白尘从来就不相信校园恋情这回事,所以她当年没等毕业就选择嫁给左予求,虽然左予求年长自己二十几岁,但他的名气与魅力,却不是那些幼稚的男同学可以相比拟的。
杨白尘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会如此幼稚,她应该跟自己拥有一样的眼光,一样懂得选择优秀的男人才对。
抱着这样的信心,杨白尘将洗干净的车厘子沥干,在柔软的白毛巾上擦拭干净自己白皙丰润的纤手,这才端着那篮新鲜的车厘子,微笑着走向客厅。
......
王光渝站在拉起罗马帘的长落地窗前,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前书案前奋趣÷阁挥毫那个女孩。
这张书案是用上好的黄花梨木打制而成,拥有朴素而又典雅的造型,正如案前那个白衣女孩一般。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交领宽袖纯棉小褂,露出一段优雅颀长的纤细脖颈,绸子般黑亮光滑的长发用一只象牙白发箍固定住,那张清丽脱俗的瓜子脸比起去年初时更瘦了一些,让人看上去有种我见犹怜的感觉。
从王光渝的角度看过去,只能见得着她如远山般弯弯的眉黛,低垂着的如扇子般又长又密的眼睫毛,以及白净秀气的鼻尖下方微微抿着的嫣红薄唇,虽然她脸上不着一丝脂粉,但却有宛若画中人物般秀美。
此时她挽着右手的衣袖,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白胳膊,五根葱管般细腻的纤指中握着一把兼毫白锋毛趣÷阁,正在一张四尺开的生宣纸上挥舞着。
随着柔中带刚的兼毫趣÷阁锋蜿蜒滑动,一行行挺健潇洒却不乏端丽的墨字在她的柔腕下相继跳出,跃然纸上。要写好行书,除了掌握技巧之外,对握趣÷阁的腕力、体态都有一定要求,但无论从她的表情还是身体的姿势来看,都十分柔美协调、浑然天成,好像这些动作她已经反复练了无数遍,而她趣÷阁下书写的内容也重复了无数次。
王光渝虽然对书法没有什么认识,但他也可以看出她趣÷阁下的行书具有相当的造诣,而且有股不卑不亢、遗世独立的清流气质,正同左筱潇本人给他的感觉一般。
即使是对王光渝这个花丛老手而言,左筱潇都算得上他所见过的美女中最上品的一类,虽然她的容貌与身段算不上非常惊艳,但她身上有却有种很难用言语形容的气质,让人对她望之生喜,近之又不敢轻慢,只能隔着一层轻纱,远远地观赏。
这个女孩,跟王光渝之前接触过的所有女性都不相同,所以也激发了他追求左筱潇的动力。
只不过经过这一年下来的相处,王光渝发觉自己与她之间却没有什么进展,这个女孩随时随地都表现得温文尔雅、有礼有节,一副标准的大家闺秀应有的样子。
但是这些都仅限于表面上,王光渝根本无法深入她的内心,也无法猜透她那对清灵的眸子背后在想什么,所以直到目前为止,他们之间的关系之时比普通的朋友要多一些,而离恋人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这无疑是对王光渝自信心的一种打击,他从小到大,在女人这件事上都是无往不利,前前后后交往的女朋友也可以用两只手来数了,而且个个都是大美女,还有几个国内外知名的大明星。
可偏偏就在左筱潇身上,他的一切优势、一切魅力、一切手段都无从施展,她柔柔弱弱的外表下,好像有着一层深深的防护罩,把王光渝的一切攻势都抵挡在外,令他在这层罩子面前无计可施,只能远远地隔门观望。
就像今天这次登门拜访,即使他带来了昂贵的新西兰车厘子,用他风趣幽默的谈吐逗得杨白尘娇笑连连,但左筱潇始终像个局外人一般,只是带着淡淡的笑容,偶尔轻声符合母亲一两句,她其余的精力则全部专注于手中不断挥舞着的毛趣÷阁上了。
好像那生宣纸上的墨字,比他王光渝更有吸引力一般。
站在一旁,王光渝有些尴尬,如果让他的哥们儿和女朋友们知道,堂堂汉海市的王公子,游走花丛的风流剑客,居然拿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毫无办法,那他的脸可都要丢光了。
幸好王光渝的尴尬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杨白尘很快出来为他解围了。
......
杨白尘今天穿着一套宽松的紫红色改良式唐装小袄,领口和袖口都纹着端庄大气的牡丹花刺绣图样,乌黑油亮的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古典发髻,脚下蹬着绣双凤图样的绸缎绣花平底鞋,丝绸裤管下方露出一截白皙圆润的脚踝。
她整个人端庄艳丽,与清丽脱俗的女儿站在一起,竟然各有各的美态,令王光渝都看呆了。
“筱潇,你看光渝给你带的车厘子多新鲜啊,你尝尝看,很甜的。”
杨白尘伸出白腻丰润的纤指,拣起一颗鲜红的车厘子,笑着递给女儿。
左筱潇停下腕中挥墨着的兼毫毛趣÷阁,轻轻接过母亲递来的车厘子,淡淡笑道:
“谢谢光渝哥。”
她口中称谢,目光却依旧停在宣纸上,左手十分自然地将那颗车厘子轻轻放在案台另一侧。
左筱潇的举动,即没有损到母亲的面子,也在王光渝面前表示了礼节,可以说毫无疏漏。
只不过,她虽然接下了王光渝送的车厘子,但把它放在了另一旁,这种举止暗示两人生疏有别,则又是另有她的用意了。
看到女儿的举动,以及王光渝眼中闪过的失望,杨白尘生怕女儿的行为会打消王光渝的念头,只好笑着道:
“筱潇,光渝刚从美国回来,便过来看你,你坐下来,大家看看电视,聊聊天,不要一直写字了。”
左筱潇轻轻点点头,柔声道:
“嗯,我知道了。妈妈,你知道我平时不看电视的,你先和光渝哥坐一会儿,我把手里的这幅字写完,再来,好吗?”
面对着女儿这套软硬皆施的言辞,杨白尘也觉得束手无策了。
她知道自己女儿的性格,一旦认定一件事就很难转折,所以此时要想强求她暂停写字,可能性并不大。
所以杨白尘只好带着歉意,微笑着对王光渝道:
“光渝,不好意思啊,你先看会儿电视吧。筱潇他爸还在德国访问,要不他能陪你下下棋。”
王光渝潇洒地耸耸肩,表示没关系。
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对着那台新添置的液晶电视,聊起天来。
“伯父这次欧洲之旅访问了好多国家,在海外文学界引起的反响很大,我看明年的诺贝尔奖,大有希望啊。”
听道王光渝的恭维,杨白尘那张珠圆玉润的俏脸上顿时浮起了一层难掩的笑意,她轻轻挥挥手,谦虚道:
“那个不能强求的,我们家老左一直都说,他看重的是文学教化人心的作用,得不得奖并不重要。”
杨白尘虽然这么说,但眼神和动作中流露的意思,却并不如她话中所说的那么淡泊。
王光渝是个七窍玲珑的人,他很快就找到了杨白尘的性格喜好,专门挑她喜欢的话题方向说,时不时捧一捧左予求的文学成就,时不时拍一拍杨白尘的音乐造诣,他口齿灵活、姿态柔软,很快就让杨白尘眉开眼笑,偶尔几句恰到好处的幽默,又逗得杨白尘开颐露齿。
虽然年近中年,但杨白尘的容貌身段都保养得颇为精致,此时就像一朵盛开的丰花月季般开怀大笑,那自然流露出的娇媚姿态,令任何男人都会为之瞩目。
只不过,此时坐在她对面的王光渝却没有注意到这点,因为他的眼神完全被远处的那个女孩所吸引住了。
左筱潇不知什么时候起,抬起了她一直低着的臻首,那双清亮透彻的剪水双瞳远远地看了过来,配合着她蕴集山水秀气的脸蛋儿,给人予一种烟雨朦胧的空灵之美。
只不过,那对往常平静无波的眸子似乎正在看着什么一般,一会儿中闪耀着喜悦的火花,一会儿充满了莫名的忧郁,那种复杂的眼神令王光渝琢磨不透,但又让他移不开眼睛。
王光渝并没有注意到,刚才电视里汉海新闻播出的一则财经新闻,上面提到了汉海市某家互联网初创企业获得巨额融资的消息,新闻里不仅有企业名称和融资金额,而且还有企业创始人的现场讲话镜头。
而那台液晶电视所摆放的角度,恰好可以让书案边的左筱潇看在眼底。
杨白尘也没有注意到王光渝的眼神,她脑中还在思考着如何让王光渝与女儿多呆一会儿,考虑着用什么法子帮他们拉近距离。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站起身来,笑着道:
“光渝啊,今天时间刚好,你中午就留下来吃个便饭,我去跟郭大姐吩咐一下。”
王光渝难得与左筱潇有共处的机会,自然不会客气。
......
看着杨白尘摇曳多姿的身影离去,王光渝漫不经心地走到书案旁,笑着道:
“筱潇,你这幅大作终于写完了吧。”
左筱潇没有看他,她的心神似乎还停留在前一个阶段,脸上的表情似喜非喜地十分复杂,只是淡淡道:
“没写完,但我打算过一阵子再写。”
王光渝不疑有他,他装作欣赏书法般凑到书案前,往那幅写满了秀丽行书的生宣纸上看了一眼,口中惊道:
“咦,你这首词好像忘了几个字。”
左筱潇默然无语,没有回答王光渝的问题。
这时杨白尘正好端着茶盘走了出来,她热情张罗着王光渝到客厅坐下喝茶。
王光渝刚才也只是随口一问,他并没有把那首词上缺的字太当一回事,很快边和杨白尘坐回沙发上了。
他们并没有看到,也没有注意到,矗立在书案前的左筱潇面如止水般平静,双眸中却是波澜起伏,她痴痴地看着案台上那幅尚未写完的词,轻轻地对自己说了声:
“我没有忘记。”
那张生宣纸上写的是苏轼的一首词《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左筱潇只写了这首词的上半阙,却漏掉了末尾的三个字。那词的上半阙是: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
左筱潇写到这里,戛然而止,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