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师”是北海水师的一艘楼船,与普通战舰不同的是,这艘楼船在甲板上只有一层,船上配备的弓弩、铁刺等武器也较少,倒是船舱内的装饰无比奢华,置身其中让人感觉这不是一艘战舰,而是一艘游船。事实上“雨师”的用途也不是用于水战,而是北海水师提供给袁沐公用于往来于京城与西原之间的座船,为了保证这位西北军一号人物的安全,“雨师”周围还有三艘走舸用于开路和护卫之用。
林羽是第一次踏上“雨师”号,也是第一次坐上这么高级的船,托袁沐公的福,他也享受了一次元帅级别的待遇。与林羽的新奇相比,袁沐公早就对“雨师”上的一切司空见惯,他正坐在船舱中和袁焕下棋,旁边一位美貌的侍女正在给他们泡茶。
参观完楼船的林羽畅通无阻地走进了袁沐公下棋的船室,他曾在中军亲卫营待过,不少亲兵都还认识这个年轻的将军,和他亲切地打着招呼,这份待遇让其他只能留在甲板上看风景的年轻军官们羡慕不已。
≈}“你下棋就像你做事一样,思考的步数太少;棋风就像你个人风格一样,一味强攻。你的棋艺还有待磨练啊。”虽然是在教训袁焕,但袁沐公语气却并不严厉,看得出来他心情应该不错,“林羽你来得正好,跟我下几局。”
袁焕被他老爹杀得一败涂地,巴不得有人替他来抗刀,连忙起身让出位置给林羽,一旁的侍女也适时地给林羽倒上一杯新茶。
摆好棋子,袁沐公却不急于下棋,而是悠闲地喝了口茶,不急不慢地说道:“有人越过西北军直接到吏部和军部告你欺压百姓、横行乡里、敲诈钱财、巧取豪夺、勒索往来行商你可知道吗?”
袁沐公的话听在林羽耳中像是在闪过一道晴天霹雳,连手中的棋子掉在地上都没发觉,他涨红了脸,想向袁沐公极力辩解这些罪名,袁沐公却笑着放下茶杯,指指林羽的脚下:“先把棋子捡起来。”
林羽哪还有心思下棋,但元帅发话了,他不得不弯腰去把棋子捡起来。一旁的袁焕为林羽抱不平道:“这肯定是有人污蔑林大哥。父亲,要这事真的,他们为什么不敢直接到您这告状,偏偏到京城去告状,这是心虚啊。”
“闭嘴。”袁沐公教训了自己儿子一句,重新把注意力放到林羽身上,“兵部和吏部都把状子转到我这来了,我看了下,上面说你在丰陵强占民宅,蓄养了几房美妾,还大肆索贿,鱼肉百姓,丰陵的客商都被你刮过一道油。”看着林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袁沐公突然转口道:“我觉得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年轻人嘛,办事难免有些不周全,我已经把这事替你压下去了。”
听闻袁沐公已经把事情压下去了,林羽才松了口气,悬着的心落了下去,不过这心还没落地,袁沐公下一句话又把它给提起来了。
“不过呢,既然人家都已经告到京城了,我自然也要查一查,万一你真的做得太过火了,我想压也压不住啊。”袁沐公弹了弹棋盘,很是享受林羽脸上的表情变化。不过林羽很快把情绪调整过来了,既然袁沐公已经把事情压下去了,那他应该是有别的话对自己说。
看到林羽心情平复,袁沐公也没有再卖关子的意思:“调查回来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你虽然从李暨手里讹了套宅子,但你基本上是天天住在军营,与士兵同吃同住;西北军三十个卫,就风陵卫发的是全饷;我手底下六十支部队的带兵将领,没有从军费里贪污的屈指可数,你算一个,不光如此,你还把从风陵渡捞到的银子用来改善士兵伙食,整顿军备。像你这样不但不向公款伸手,还自己掏腰包补贴朝廷的,我全军上下是一个也没有啊,相较之下,那些在门外给你排队送礼的就算不了什么了。”
听到调查结果都是对自己的正面评价,林羽再一次的紧绷的神经也稍微放松了一些,不过他注意到袁沐公的表情好像非常严肃,根本没有露出一丝对他做法的赞许。林羽心中有些奇怪,难道自己这样也做错了?
“嗯,这茶水有些淡了。”不等袁沐公吩咐,一旁伺候的侍女马上将茶壶拿走去泡新茶了,袁沐公看着发愣的林羽,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大公无私的?我问你啊,如果你是皇上,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将领,不贪财、不好色、与士卒同甘共苦,还自己拿钱补贴军费,你会怎么看这个将领?这军队到底是谁的,是你的,还是这将领的?”
袁沐公一席话说得林羽背上冷汗直流,自己只是单纯想做好一名将领,打造一支精兵,没想到自己的所做作为落在别人眼里会是这样的看法。
“你这么做墨韵痕难道没有提醒过你?”
“没有。”林羽摇了摇头,“墨先生还挺赞成我的做法。”
袁沐公露出一点疑惑的神色,但他没有在这个细节上深究,而是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武官也是官,既然是官,与你之前士兵身份的生活方式就有很大不同。要在官场上生存下去,必须要懂得官场的规矩,你之前还是士兵的时候,你最大的危险来自于你眼前的敌人,只有奋勇拼杀才能孤在战场上生存下来;可是你当官以后,特别是像现在还是一个大官的时候,你的敌人就都在你的目光之外了,他们可能来自于你以前的敌人,也可能是你身边的人,有时候甚至是你以为的自己人。”
袁沐公这番话不仅是说给林羽听的,也是说给袁焕听的,在他看来,这两个年轻人的在武艺上所展现的天分远强于他们在官场上的表现,而他们在官场上的进步和他们升迁的速度相差甚远,面对着两位晚辈的求教,他也乐于为他们指点迷津。
“你们以后只需记住两点,第一点是与上下级、同僚之间的处世之道。在官场上,大部分人都带着面具做人,那如何辨别敌友呢?依靠利益,跟你利益一致的人就有可能成为朋友,而跟你利益不一致的人,即使是你的朋友,在你们利益有冲突的时候也会变成你的敌人。”
“第二点便是为臣之道。皇帝是最大的,做臣子的永远不能和皇帝成敌人,必须和陛下保持利益一致。你们应该知道有句号叫伴君如伴虎,要和陛下永远保持一致性那是不可能的事,你只要让陛下感觉你和他是一致的就行了。但像皇权、政权、军权这样的无法共享的东西,你在维护自己利益与皇帝一致性的时候,又不能表现得自己的利益是和他完全一致的。所以我们可以鲜衣怒马、锦衣华服、美酒佳肴、更可以高楼广厦、莺歌燕舞,只是为了告诉皇上,我们和他的终极利益还是有点不一样的。要不然我们这些当将军的,打下这一片大好江山,为的是什么呢?”
听到这里袁焕突然插嘴道:“父亲,你是说咱家置办了那么多的田产,空着那么多的房子,只是为了安皇上的心吗?”
袁沐公用一种你还不算太蠢的眼神看了一下袁焕,继续说道:“等你们以后有机会接触陛下了,也要学会揣摩他的心里。其实皇帝也是人,人就有弱点,人都是缺少什么就喜欢拼命展示什么。俗话说天家无亲情,可我们的陛下偏偏喜欢展示自己和兄弟们是多么的友爱,以至于连这些王爷的无理取闹都能容忍。而这次搞什么冬狩展示武力,根本原因就是皇帝现在缺乏武力来对外进行震慑。你们看看,我们的陛下就是这么顽固和盲目的人啊!”
房间内没有外人,袁沐公说起话来也就比较随意了,连皇帝也可以随便调侃,但他没意识到,其实他自己也是这样一个人。他提拔重用林羽,不仅是因为林羽的勇敢、热情、忠诚,是一个可塑之才,如果只是这几点的话,西北军中这样的人物虽然不是遍地都是,可也不会太少。这名年轻的将领做事有着最简单的道德标准和最原始的好恶评断,全凭自己的感觉做事,用江湖上的话说叫快意恩仇。全凭感觉行事虽然被世人贬为意气用事、年少轻狂,但无疑是很爽的事情,这也正是袁沐公这种身居高位的人能想不能做的事。为什么林羽和袁焕意气相投,为什么袁沐公对袁焕如此溺爱,因为林羽和袁焕都是那种比较纯粹的人,这种人在官场上无法生存,虽然袁沐公在试图将林羽和袁焕变成像他一样的人,但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其实欣赏的,就是没有受到官场污染的林羽和袁焕这样的人。
从船舱出来,林羽情绪有些低落,袁焕以为他还在担忧告状的事,便安慰他:“没事的,我爹说了他压下去的谁来告都没用,你要不放心我去欧阳叔叔那帮你问问,咱搞清楚哪个龟孙敢告的状。”
林羽对着袁焕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他相信以元帅的能力自然可以罩住自己这点小事。林羽烦的是自己本认为正确的事,却成了大逆不道之举,而自己明明是违法的事,反而成了一道护身符。袁沐公今天的话完全颠覆了林羽世界观和价值观,将他的做事原则驳斥的一无是处,他不禁开始怀疑,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