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崔圆虽不擅带兵,却称得上知人善用。他按照李晟的建议,紧急征调铁匠打造一批穿耳箭,对吐蕃骑兵造成不小杀伤。而之前不知该如何使用的猛油火,则被李晟用于守营,熊熊烈焰烧退不少敌军。
大战过后,崔圆听闻李晟对被俘的南诏士卒特别感兴趣,就大手一挥,将处置俘虏之权全盘交给李晟。而得到杨国忠密信,令他在冬至大朝会前入京献俘时,崔圆特意询问李晟,是否愿意一同前往长安。
有点意外的李晟略作思索后询问崔圆能否准许他带上下属刘骁。崔圆并不清楚刘骁是何许人也,但出于对李晟的信任,他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
北风起兮木叶黄,进京献俘兮蜀道凉。
崔圆一行浩浩荡荡押着南诏、吐蕃俘虏,带着献给圣人的奇珍异宝抵达关中时,风刀霜剑、天凝地闭的寒气让他们惊觉一夜入冬。
半路上崔圆终于弄清楚,刘骁乃京畿人士,去年被征召进剑南军。西洱河之战时,他被南诏军俘虏,沦为摆夷蛮部的奴隶。后摆夷蛮跟随南诏军偷袭剑南前锋营时,被征为舟子刘骁为李晟所救,遂编入真源轻骑队。
搞清刘骁的身份后,崔圆蓦然想起,数月前杨国忠曾在信中随口提了句,托他搜寻一名刘姓士卒,说事关贵妃娘子的义女素叶郡主。但大战在即,千头万绪,崔圆觉得杨国忠并不重视此事,早将之抛在脑后。
听了刘骁的遭遇后,崔圆试探问了句他是否认识素叶郡主。刘骁连连摇头,说自己不过一介平民,和妻子在长安西郊经营家客栈度日,怎么可能高攀上皇亲国戚。
有点失望的崔圆随口询问刘骁家里的境况,听到他妻子名叫简若兮时,崔圆灵光一闪,当即将简若兮、王霨、素叶郡主等一串名字连起来。
听闻妻子已经是闻名长安的素叶居掌柜,刘骁不禁目瞪口呆;而得知素叶郡主等一干贵人为寻他四处奔走,刘骁简直难以置信。
喜从天降的崔圆连忙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杨国忠、一封送素叶郡主。距离长安只剩数日里程时,崔圆接到阿史那霄云的回信。致谢之余,阿史那霄云在信中恳请崔圆准许刘骁离队,前往西郊的若兮客栈与家人团聚。
贵妃娘子对素叶郡主的宠溺长安城中人尽皆知,崔圆早有心讨好却无奈天不遂人愿。如今天赐良机,崔圆岂会平白放过。于是他命南霁云、雷万春带着大队人马与前来接应的剑南进奏院先行进京,自己则轻车简从,带着李晟、刘骁和数十名剑南牙兵,亲自赶赴位于长安西郊的若兮客栈。
“李林甫日薄西山,杨国忠冉冉升起。某虽踏准这一步,可为家族长盛不衰计,未来决不能单单依靠杨家。五杨烈火烹油、声势浩大,其实圣宠全靠贵妃娘子一人,一旦有变,杨家之权势必如夏日冰山、轰然倒地。若能借此契机广泛结交各方人物,不失为件美事。当然,若
陛下龙体安康,还得想办法越过杨家简在帝心,据说王霨深得高翁赏识……”崔圆殚精竭虑,为身家前途痴心谋划。
咆哮的北风如奔驰在漠北草原的狼群,张牙舞爪撕咬着厚重的马车幕帘,将崔圆从沉思中惊醒。他敲了敲车窗,探出头轻声问道:“李校尉,到了吗?”
世家子弟的教养使崔圆随时随地都保持着客气、恭谨的神态,即便与下属交谈,他也和声细语、文质彬彬,既不会像杨国忠那样盛气凌人,也不会如鲜于向那般粗鄙不堪。
“禀崔副使,再行两三里就是刘家村!”归心似箭的刘骁见李晟遥望长安城发愣,急忙答道:“让副使冒寒跑一趟,某心甚是不安!”
“其实某是想借汝之名头结识一下大名鼎鼎的素叶郡主和霨郎君。”崔圆轻笑着挥了挥手,示意刘骁不必紧张。
深谙御下之道的崔圆清楚,恰如其分的开诚布公不但不会损坏上位者的形象,反而能拉近下属之心。
“崔副使说笑了!”刘骁有点受宠若惊。
李晟扫了眼风度翩翩的崔圆,却并未将他与刘骁的对话听进耳里。从南至北数千里,李晟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琢磨摆夷部所使的毒针。
经刘骁介绍,李晟终于弄明白害死大帅王忠嗣的毒药来自南诏摆夷部,名叫“见血封喉”。此毒产自十万大山,乃箭毒木的树液,无色无味却剧毒无比。人畜一旦吸食,片刻功夫就会窒息而亡。摆夷部的先祖最早用此毒猎杀猛兽,后渐而将之用于部落厮杀。只是箭毒木极其罕见,故“见血封喉”产量极少,放眼南诏,唯有摆夷部会使此毒。
“南诏的毒物怎么会跑到汉东郡?”李晟迷惑不解。他追查大帅死因多年,从未在中原听闻如此狠辣而隐蔽的毒药。正是为了解答心中的疑惑,李晟才决定跟随崔圆入京。毕竟大帅之死,根子不在西南群山之中,而在长安朝堂之上。
“究竟是谁下的毒?某查出之后,一定要替大帅讨个公道!冬至大朝会,刘破虏、王思礼、荔非兄弟十之七八也会抵京,找机会得和他们商议一下。”李晟怒气填胸,拳头紧攥。
“兮娘!”刘骁欢喜若狂的高呼打断了李晟的奔流如江河的怒火,他抬眼望去,只见凌冽的风中翻涌着一面宝蓝色的酒幌,上书四个行云流水般的大字:“若兮客栈”。
酒幌之下,一名如琬似花的干练娘子紧紧抱住刘骁。北风卷过,女子白色锦袍上的瓣瓣腊梅摇曳生姿。
见惯厮杀的李晟见刘骁夫妻重逢,胸中不觉也温情脉脉。他翻身下马,遥望东方,忆起远在真源县的父母与妻儿,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崔圆也出了马车,抚须而笑。
“见过崔副使!大恩大德,妾身结草衔环亦难相报!”简若兮红着脸离开夫君温暖的怀抱,走到崔圆面前肃拜行礼。
“其实是李校尉将尊夫从南诏军救出,某
并无尺寸功劳。”崔圆拱手谦让。
“若非崔副使用兵如神,李校尉如何有机会救人呢?”简若兮奉承崔圆一句,然后转身向李晟施礼:“多谢李校尉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李晟淡淡回礼,他从未有施恩图报之心。
崔圆正琢磨如何开口请简若兮帮忙拜会王霨和阿史那霄云,却听吱呀一声响,客栈正门打开,一对璧人般的小郎君和小娘子迎面而来。
小郎君穿了件纯黑色的貂裘半臂,器宇轩昂、目如点漆,立于风中如剑如戟;小娘子披了件雪白色的狐裘大氅,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身姿散发出勃勃英气。两人并肩齐行,一黑一白,仿佛从吴道子的壁画中飞出来。
眼尖的李晟恍惚瞥见客栈大门里有人影晃动,可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踪影。李晟本以为是自己眼花,可他见小郎君凝眉向后瞟了一眼,愈发肯定门后的确有人。
“难道有人欲对剑南军不利?”李晟握住刀柄,示意剑南牙兵暗中防范。可他的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十余名身形矫健、腰悬横刀的武士跟在小郎君和小娘子身后鱼贯而出,显然是两人的贴身护卫。
“全是见过血的老兵!”李晟心中一惊,久经战阵的他从护卫身上闻到沙场的气息。
崔圆根本不曾留意门后的动静,他下意识揉了一下眼睛,连忙堆笑向明媚爽朗的小娘子施礼道:“在下见过素叶郡主!”
“让崔副使费心了!”阿史那霄云莞尔一笑,因贵妃娘子的缘故,她与杨家一系的官员多有过一面之缘。
“原来这位小娘子就是素叶郡主,难怪如此大的排场。”李晟放下戒备。
“崔副使仗义相助,某铭记在心。日后若有所需,素叶居必尽力而为。”面容略显憔悴的小郎君郑重施礼,成熟稳重恍若二十多岁的青年郎君。
“这位可是名震京师的霨郎君?”崔圆明知故问,不知怎的,他总觉得王霨分外眼熟。可思来想去,崔圆却实在记不起两人什么时候见过。
“一点薄名,令崔副使见笑!不知崔副使可否借一步说话?”王霨嘶哑的声音中隐隐有点急迫。
“嗯?”崔圆有点惊讶。他与王霨素无交往,不知对方为何会突然如此冒昧而失礼地邀他在客栈门口私谈。他瞄了眼簇新的客栈,立即想到客栈里可能还有其他人,故而王霨不方便邀他入内。
“霨郎君请讲。”电光火石间,崔圆做出了决断,向外随意走了数十步。能让王霨如此在意的事,崔圆下意识觉得自己不应错过。
崔圆虽猜到客栈里有人,却并不知道客栈正堂二楼内,“义愤填膺”的王珪正站在神色沉静的建宁王身侧嘀咕不已:“郡王殿下,舍弟少不更事,不分青红皂白胡乱结交牛鬼蛇神,屡屡触怒太子,待家父抵京,某一定让家父对他严加管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