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本想再陪她走一段。可是,她却天真地以为要走一辈子,走到天涯海角,地老天荒。
他就站在面前,手上还拿着一块潮湿的手巾,哦,对,他刚才还在帮她擦头发的。
为什么这个刚才还在帮她擦头发的,温柔宠爱她的男人,却一转身说要和她分手呢?
她脑子有点痛,怎么都想不明白。
“璟华,”她嗫嚅道:“为什么?”
他的俊颜是上天恩赐,哪怕嘴里说出那样残忍的话语时,仍能笑得风姿绰雅,“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沫沫,我……”他回过头,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地咳了两下,随后接着笑道:“我也觉得你很可爱。只是,你来得有点晚了。”
他的笑意淡淡,并不觉心有愧疚。
阿沫脸色苍白,两手的指甲狠狠地掐着自己,却感觉不到疼。
“为什么,要分手?”她像是没有听懂他的话,执着地又问一次。
他似是有点心疼她的执迷不悟,轻叹一声,想擦去她脸上一滴接一滴往下落的泪,“没办法,你来晚了。沫沫,我已经……”
“已经心里装不下别人了是吗?”她用力推开他的手,大声道。
他被她推得往后趔趄了一步,愣了愣,随又柔声哄道:“沫沫,别像个小孩子,好么?”
“我不是小孩子!”她语声高亢,哭着尖叫,“我喜欢你,我以为你也喜欢我!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而不是走一段就分手!”
她还在不停地流泪,激动无法自已,却努力想表达清楚,“我是苍龙,我不用你拿贞鳞跟我换,你就算……就算没了贞鳞也没关系,我不在乎……”
她哭得太厉害,肩膀一抽一抽,剧烈耸动,几乎说不下去。
璟华只默默地看着她,等她平静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可以继续下去,吸了口气,低低抽泣道:“我不是小孩子……璟华,我是认真的。”
他脸色苍白,唇边是从她那个角度无法察觉到的凄怆。她就站在面前,伤心哭泣,大声说她喜欢他,想和他一直一直走下去。
他快要演不下去。
身上又开始觉得冷,龙脊那里像有块千年玄冰嵌在自己体内,把热量一丝一毫,毫不留情地全部吸走。他瑟瑟发抖,好想就这么软弱一次,好想就这么把她抱在怀里,可以不用一个人,那么冷。
“沫沫,对不起。”他说。
她点点头,抬起脸看着他。她脸上还挂着泪,却已经不再哭了。
她黑亮若星辰的眼睛,眼眶一圈都红红的,努力挤了个笑容,“没关系。”
原来,这么伤心这么痛的事,到最后也不过就是一个说“对不起”,一个说“没关系”而已啊。
“璟华”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在我还没喜欢上你的时候,告诉我,也许我还能悬崖勒马。”
“对不起,是我的错。”
对,是他的错。他怕告诉她,不敢告诉她,也舍不得告诉她。他一直拖着,侥幸地想将这段短暂的幸福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她一路游山玩水,他也从不催她,其实不光是她贪玩,更是他贪恋。如果不是今天她偶尔发现,他还想装下去。
他是个骗子,更是胆小鬼。
“没关系。”
这倒不错,有来有去,他有多少次“对不起”,她就回多少句“没关系”。
“也许是我的错,”阿沫也咬着嘴唇笑了下,“我不该跑进竹林里砍竹子。夫子说,那里是禁地。现在我明白了,禁地果然是不能去的。”
她一向明媚如春光的小脸上,竟然也浮现起那落寞的笑容,恍如一夜看透炎凉。
“璟华,我不该认识你的。”她最后道。
语声未尽,她已利落地朝后一跃,扑通一声,消失在水中。
湖中央,唯剩圈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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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衣服早已被风吹干,他独自在船头,坐了一夜。
老艄公打着哈欠,从底舱里钻出来,看到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吓了一跳。
“公子这是起早了?还是,压根儿没睡呢?”艄公大着胆子问。
他的脸色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潮红,眸色迷离,死盯着湖中央的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公子,你没事吧?”艄公一路上过来,也知道他身子不好,担心道:“快回舱里头吧,船头风大,要真在这儿坐了一整夜,那不得又病了?回头姑娘该急坏了。要不我进去喊她出来看看你?”
璟华这才回过神来。“不用……她,她已经走了。”他刚要开口,却迸出一长串的剧咳,不得不伸手紧紧掩住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脸色却更白了几分,喘息道:“对不起……”
他从怀里掏出几钿细银,歉意道:“这船我不租了,银子照旧。”
他撑着船舷想站起来,却无力地又跌坐了回去,老艄公急忙来扶他,触手处一片滚烫。
艄公吃惊道,“公子,你这是起了寒热啊?上岸后可记得要请个大夫啊!”
璟华勉强笑了笑,嘱他将船泊到岸边,便独自走上岸去。
艄公是苦力,夜晚睡得死,并不知这一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见昨夜黄昏时,两人还说说笑笑,手拉手去岸上游耍,不知为何自己一觉醒来,这对年轻人却连一半的行程都没走到,便突然间弃船而去。那位公子银两给的足够,他们做买卖的,也不便多问。艄公看着璟华寂寥单薄的背影,纵然他一介莽夫,也总觉得心里似秋风遍地,铺满一路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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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终于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离原定的计划偏离了一点,中途节外生枝,但幸好被当头棒喝,虽然这一棒喝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但总算让他回到正轨上,明白自己该干什么。
他要掘地三尺找到妙华子,查出当年母妃被害的真相。
他还要去无妄海,解救他被软禁了一千五百年的大哥。
他要重握兵权,发兵漠北,为父君分忧,一举荡平炎龙族这个心腹大患。
他有这么多的事要去做,怎么还能放任自己去肖想别的?更何况,他本来就丢了贞鳞,朝不保夕。
那么,如果等这三件事都了了,如果那时候他还活着,如果沫沫还愿意的话,他还能去找她吗?
这念头刚一冒出来,他自己就觉得好笑,这是怎么了?他口口声声让沫沫别像个孩子,自己不也一样?
像孩子一样幼稚,不切实际,爱幻想。
他走得很慢,走走停停。一直到中午,人还在杭州城里。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按着胸口靠在墙根上喘气。
为什么心口像压了块大石头,闷得连一点气都透不上来?
是因为沫沫走了感到难受么?
不,不会的。
他们才认识不到半年,对神仙来说,简直就跟小半天一样,他们还什么都没开始。既然什么都没有,那又怎么会难过?
他努力调整内息,回想事情的前因后果。没错,他是去观池找师兄的,拜托他确认前任药师是谁。现在他知道了结果,所以离开观池,去找妙华子下落,也没错。
事情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不过多了一个美丽的意外而已。
那是他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看到的最后一缕阳光,也是他在坠入冰海前感受到的最后一丝温暖。老天是仁慈的,给了他这次相遇,给了他这几个月来的甜蜜,用来补偿自己这并不怎么样的一生。这很好,他很满足了。
人,不能贪心。
他和她,是两个不同的轨迹,命盘上短暂相交之后,总还要分开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
他有他的刀光剑影,血雨狂沙,她有她的婀娜多娇,小室春光。
就这样,放手吧。
千百年后,当她执手爱人,怀抱娇儿的时候,若偶尔还能记起自己,就也很好了。只是不知到了那时,她又会怎么对人说起,会不会后悔那段在紫竹林的,年少无知的时光。
他闭上眼,想象了一下她嫁为人妇后的样子,觉得即便换了发式与衣着,她依然应该是极美的,便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又提力重新上路。
他强迫自己不准停,却并没有快多少。他咳得厉害,有时候咳得实在走不了,只好在路边稍微歇一歇。路人都为他侧目,他想避开他们,却不愿放弃那些热闹的街市和酒楼。
他一路走,一路举目四望,花间酒楼、灯火夜市、沿街小铺……他一处都不愿放过,眼睛总紧紧地盯着那些浅绿嫩红的姑娘。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他,远远的指指点点,这个面色苍白的青年,原来是色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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