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礼仪之争(1 / 1)

礼仪之争自古有之。

礼部素有“春官”之称。

春官,职司礼仪诸事。春,生机盎然,万象更新,是世间新秩序之起始;礼仪于国,恰似春之于自然,开启规整朝纲、规范人伦之序,令朝堂上下、市井街巷,皆遵规循矩,行事有仪。

平日里,礼部看似权柄不显,可一旦为帝王所用,所涉无不是关乎国本根基、社稷气运的要紧事。

当今圣上,不为皇后、太子上谥,此乃严重悖逆礼仪宗法之举。

那礼部本应是礼仪之事的“守门人”,此刻却形同虚设,作为礼部实际掌权者的李淑,对此仿若未闻,整个礼部上下噤若寒蝉。

明眼人皆瞧得通透,皇帝这般行事,意在借礼仪之事,行乾坤挪移之谋,翻覆朝堂棋局。其一,以礼仪为刃,割划阵营,剔旧臣、擢新贵,重塑朝局,使权柄易主,万象更新。从那一夜之间,皇帝频频调动、提拔诸多地方大员,便可瞧出些许端倪。其二,是要为那隐皇子二狗的儿子日后入主东宫、承袭皇位铺就坦途。

此中关节,尽是阳谋。只要宗室之人站出来,提议给皇后、太子上谥,礼部定会祭起“君前失仪”“诽议皇家”“大不敬”等诸般罪名,弹劾处置,将人罢官远黜,直至身死。

李漟身为宗室之主,对此中利害,自是心如明镜。她曾亲眼目睹,数十名官员因上书请谥,惨遭远逐,更有言辞激烈者,被冠以“大不敬”罪名,下了大狱,受尽磨难。她心底,又何尝不想为母亲、弟弟争得身后之名,可她深知,自己万不能开此头。

她一旦率先发声,多年来悉心栽培、提拔的官员以及宗室亲眷,必会随她挺身而出,届时场面失控,恐怕再难收场。虽说她手握千牛卫,可名不正言不顺,纵有造反之力,一个女子又怎能登上帝位?因而,她只能于朝堂之上,以谋略周旋,与皇帝、李淑巧作应对。

彼时,杨文和授意她火烧万安宫。

李漟心中明白,相府当下还不愿与父皇彻底决裂,却又不忍见皇后死后仍不得安宁,受人摆弄,无奈之下,只得暗中提醒李漟行事,让她亲手送皇后离去。

如此一来,皇帝失了抓手。要知议定皇后、太子谥号,向来在丧葬之前完成,如今尸身在万安宫俱毁于大火,当下之急,自是查明真相,上谥之事反倒退居其次。

朝臣皆知李漟大摇大摆入了万安宫,可纵火所为,无人敢言,亦无人能言。毕竟,谁也不愿去触这霉头,损毁长公主名声。更重要的是左相杨文和护短之名天下皆知,谁敢动李漟分毫,他定不会袖手旁观。

李漟旋即展开反击。

火烧万安宫次日,她便与钦天监联袂上书。

奏折中道:“紫微垣中,星芒炽盛,天火烈烈,垂降万安。此实乃灵犀有感、仙缘乍现。皇后素怀仁德,温婉之仪垂范六宫,其慈悲善念上达天听,感召仙庭垂顾。此番天火,助皇后超脱凡尘桎梏,羽化登仙。正应了‘尘世积德厚,天火引仙途’之祥兆。

且太子殿下,承皇家贵胄血脉,自幼灵慧非凡,受皇后庇佑,福泽深厚,此番同沐仙光,亦是天命所归。依天象所示,仙人既已超脱凡间羁绊,自不应受俗谥拘束,请尊皇后为‘仁德仙长’,太子为‘灵佑仙嗣’,顺应天意,契合命理,永保大华国祚绵延,祥瑞常伴,昌盛无虞。”

此折一出,朝野惊叹,皇帝缄默。

朝臣这才恍然记起,长公主李漟,实乃皇家最有手段之人,平日里与之亲近的朝臣,皆赞其为“贤公主”,此番手段施展,当真令人拍案叫绝。

皇帝不想给皇后上谥,李漟便奏请仙号,明言皇后已然羽化登仙,依礼确不该再受凡间谥号束缚,可这“仁德仙长”之名,又处处透着凡间谥法痕迹。整篇奏折,高举礼法大义,以请仙号为由头,步步紧逼,让皇帝不得不给皇后之事下个定论,手段之精巧、谋划之深远,恰似高屋建瓴,直击要害。

一时间,礼部与皇帝竟都哑口无言,皇帝纵有千般理由拒上谥号,却再难寻借口驳回长公主为娘亲所请仙尊之号,何况还有钦天监站台背书,此局布得滴水不漏,恰似利剑劈蛇,直刺七寸。

李漟此番求仙号反击,皇帝沉默以对,那礼仪之争的首个目的——分化朝臣以铲除异己,瞬间胎死腹中。

“伯父,定国公不是从你这儿知晓了我六妹的事了么,为何还在此时迎娶六妹?”李漟立于高楼,望着楼下定国公府张灯结彩之景,满脸疑惑地望向杨文和。

杨文和也是一脸无奈,苦笑着摇头不止。

原来,定国公岳毅此前匆匆跑来相府,言说自家儿子岳展,竟将六公主李清搞大了肚子,如今被人拿捏,扬言若不求娶,便要将此事宣扬得天下皆知。杨文和初闻此事,并未太过在意,只觉娶个不受宠的公主,并非什么棘手难题,只是时机着实不巧,正赶上这礼仪之争的关键当口。

杨文和心中透亮,只要岳毅去向皇帝求亲,皇帝定会应允。眼下皇帝礼仪之争的首个目的,已被李漟巧妙化解,只剩其二——在大丧期间为隐皇子二狗操办大婚,借此暗示朝臣,皇后与太子并非正统。

那隐皇子,向来在朝臣心间威望不著、根基浮浅,众人对其认可度实是低迷。此番皇帝强依太子婚典之礼,为他操办婚事,此事于情于礼皆悖,引得朝堂上下暗流涌动、腹诽纷纷,礼部亦是承压如山,硬着头皮全力推行。

偏生在这风口浪尖之际,定国公府闹出求娶六公主一事。对皇帝而言,恰似瞌睡遇软枕,正正落入皇帝彀中,顺遂了他添威造势的心意。

只是这六公主李清,腹中所怀,当真便是岳家血脉?

此事谢南告知杨文和时,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破口大骂庄姜足足一个时辰,怨她怎如此管教儿子,这般大事,是佯装不知,还是真的懵懂无觉?实是令人又气又恼,无语至极。

想那定国公岳毅,早年性格跳脱,好四处结交豪杰,机缘巧合下,与杨文和夫妇于一场酒会上相识,三人相谈甚欢,岳毅对杨文和更是一见如故,死缠烂打非要结拜,一口一个“大哥”叫得甚是亲热。

后来众人投身军旅,岳毅为人豪爽宽厚,战场上奋勇当先,很快拉起一支精锐之师虎贲卫,声名远扬,威震四方。待到大华建国,皇帝忌惮武将兵权,欲行收缴。

杨文和念及兄弟情义,为岳毅细细谋划后路,将虎贲卫如何拆分、哪些可舍、哪些必争之事,彻夜剖析,掰开揉碎地讲与他听,还叮嘱他往后定要韬光养晦,保全自身,也为子孙谋个安稳前程。

岳毅对杨文和所言深信不疑,依言行事至今,这一装便是数十年。如今局势突变,他不得不站到台前,偏又撞上儿子闹出这般丑事,只得又来寻杨文和这大哥商讨对策。

杨文和看着这位兄弟,几次欲言又止,终是狠下心,将实情道出,告知他并不知晓李清腹中胎儿的生父究竟是谁,让他自行斟酌定夺。岳毅闻听此言,恰似遭了雷击,震惊得呆立当场,久久说不出话来,整个人仿若瞬间苍老十岁,神色黯然,默默离去。

此刻见李漟相问,杨文和长叹一声,道:“定国公这人,平日里不善与儿子相处,如今闹出这般糟心事,儿子又以死相逼,他身为父亲,实是骑虎难下啊。”

“可……那孩子……哎……这都是什么事呀!”李漟气得直跺脚,连连叹息。

“你对这李清熟悉么?”杨文和忽又问道。

李漟摇了摇头,皱着眉道:“很少来往,我和杨炯向来不喜欢她。”

杨文和闻言,沉默良久,方悠悠叹道:“但愿她只是想求个自保。”

“伯父是担心她另有图谋?”李漟敏锐问道。

“我已再三叮嘱岳毅,想他自会心中有数。”杨文和神色凝重,缓缓说道。

李漟听了,亦是沉默。

片刻后,她咬着牙道:“伯父,明日便是那泥鳅大婚。我打算寻颜夫子家的呵笔郎,将那大婚场景如实载入史册,让后人瞧瞧他们的丑态。”

杨文和听她言语,嘴角微微上扬,看着她那眉眼间与庄姜一般骄傲的神韵,满是宠溺道:“你呀!善猎者,窥其要害,一发而中,不假虚掷之功。与他一个泥鳅置什么气?失了身份。”

李漟嘟着嘴,凤眸中满是委屈,恨恨道:“我便是要让他们姐弟声名扫地,遗臭万年。他们想用我弟弟的太子礼仪成婚,我便要让大婚那日,街道上无一个百姓为他们庆贺,看皇帝还有何颜面为这泥鳅铺路!”

“你说通颜岱那个老顽固了?”杨文和好笑问道。

“颜夫子乃寒门领袖,一心想为寒门子弟筑起龙门,只是苦于囊中羞涩,无钱办学。我便应承给他银钱,助他兴办学堂。”李漟解释道。

“在全国兴建蒙学、私塾、学堂,那可是笔天大的开销。想当年,我与官家为破世家对朝堂官途的垄断,费尽心机,大兴学堂,也不过在十三道建起百座学堂而已,耗费之巨,令人咋舌,后续维护更是个无底洞。你如今虽掌管户部财权,可正值国战之际,往后用钱之处数不胜数,切莫顾此失彼,舍本逐末啊。”杨文和语重心长,谆谆劝导。

李漟闻言,脸上难得一红,眼神闪躲,不敢直视杨文和,声如蚊蝇般嗫嚅道:“是……是杨炯的钱。”

“什么?”杨文和还以为自己听错,沉声喝问。

“我找杨鲖要的钱。”李漟头垂得更低,声音更小。

“你……你……就任性吧你!”杨文和又好气又好笑,本想数落几句,可看着这故人之女的眉眼,又想到自小看着李漟长大,如同自家女儿一般无差,实在狠不下心,只得无奈摇头。

“我娘说……”

“停停停!庄姜哪会这般啰嗦,你这丫头,净会胡搅蛮缠!”杨文和见她又要说他和庄姜的往事,立马摆手制止。

李漟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小声嘟囔道:“伯父,善猎者,数矢惊兽,兽怵惧而方寸淆,才得察其要害,窥其命门,一矢贯心,毙之于须臾。”

“哼,想出气便直说,哪来这么多歪理!”杨文和笑骂道。

“嘿嘿!”李漟不好意的脸色涨红。

杨文和无奈长叹,笑骂道:“我那小子辛苦积攒的家业,迟早要被你们这群丫头折腾得精光!”

“我就任性这一回,好不好?”李漟眼眶泛红,泪光闪烁,委屈地望着杨文和。

杨文和凝视她良久,终是没了脾气,没好气道:“带上家里的葡萄酒,去找金吾卫将军韩约,让他帮你看住京兆府。拿上行章收藏的字画,去见一见郑秋那孩子,有御史为你说话才好出气!只晓得用钱,不知道走用家里关系,真是长不大!”

言罢,拂袖而去。

李漟身形蓦地一转,别过头去,那双眼眶瞬间泛红,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簌簌滚落,砸在地上,洇出一朵朵泪花。她心里头,本是欢喜,可这眼泪偏不受控,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淌,洇湿了面庞,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深吸一口气,抬起那素手,轻轻在眼角一抹,泪痕渐消,神色复归清冷。她目光幽幽,嘴唇微微颤动,喃喃低语:“娘,您说得对,杨家才是孩儿最终的归处。”

说罢,她挺直脊梁,似又变回了那个凤仪威赫的长公主,只是那眼角的一抹微红,还残留着方才情绪的余韵,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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