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群赴殿试的举子中,陆辞之名,已堪称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了。
未及弱冠,就已夺得两元不说,居然尤得官家青眼,不惜亲自下圣旨来阻挠那场玩笑般的赌局……
尽管在若有若无地偷瞄陆辞时,众人心思各异,但将他视作前所未有的劲敌的心情,则是完全一致的。
蔡齐和庞籍远远地看到陆辞时,倒是主动走了过来,跟他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但也没聊几句,就寻了别的由头走开了。
说实话,陆辞再让人喜欢,在经历过上回的阴影后,他们可再不想再跟陆辞的坐席分到一块去了。
朱说和柳七蹙了蹙眉,对视一眼,就默契地昂首挺胸,板着脸立在陆辞身两侧,形护卫之状,一下就隔绝了大半视线。
滕宗谅:“……”
被二人分别占去好位置的他,只有默默地挪到朱说那一侧,权作助威了。
他总不能形象全无地蹲在陆辞身前,或是背后去吧。
位处核心的陆辞,却是对此安之若素。
他丝毫未将别人的目光放在心上,对自己身周弥漫的淡淡硝烟气,也宛若无觉。
他只专心地盯着那一尾尾鳞甲金光灿烂的锦鲤,看它们傻乎乎地冲他所在的方向游来,将张得圆溜溜的嘴奋力探出水面,争先恐后地乞食的模样……
不禁弯弯唇角。
只是这淡淡的笑意,并未透到眼底去。
如此殷勤渴盼的状态,与他们这些候在殿外,既惴惴不安、又暗怀期待的举子们,何其相似?
尽管陆辞从始至终,都不曾忘记过,自己投身科举的初衷,是为偏安一隅,成一方父母官,平平淡淡中保一生太平。
可目睹此幕后,陆辞不由心念一动,内心深处,冒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触来。
——若有机会,他倒是更想成为那位端坐在龙门后头,看对名利贪恋的‘鲤鱼们’前赴后继、疯狂去跳的实际操控之人呢。
陆辞未有机会细想,御药院官人就已开始扬声传唤了。
诸举子赶紧起身,陆辞自也不会落后。
他拍拍如临大敌的几位友人的肩膀,一同行去。
当终于到齐的举子们,被一一引领入内时,就见崇政殿廊上整整齐齐地设了幔帐,隔开一个个座席。
座上文房四宝、桌椅一应俱全,还清晰地标注了每人的姓名。
就这考试场地,可比解、省试两场时,要来得宽敞华丽多了。
能省了自备桌椅的麻烦,陆辞还是挺高兴的。
而柳七此时的心情,则比陆辞的还好。
不知为何,惯来会将同保之人分散开的座次安排,这回竟将他的坐席放在了陆辞的身边。
能与相熟的友人挨着,已是大幸,更何况还是他最喜爱的小饕餮了。
单只这点,就叫他一颗悬着的心定了大半,想大笑三声。
尤其还有朱说充满艳羡和不甘的火热目光一路追随,直让柳七愈感得意,走着走着都带出了几分潇洒飘逸来,分外引人注目。
陆辞揉了揉眉心,不着痕迹地错开了眼神。
……真想装作不认识这人。
众人受引领入席时,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的,生怕碰撞到什么,或是有半分失仪,犯了什么忌讳。
偌大殿所,竟是鸦雀无声。
他们会如此慎之又慎,显然不仅是因此试为最后一场、很是重要的缘故,更主要的原因,还出在官家身上。
谁还不知道,殿试的主考官不是别人,正是当今陛下?
不管官家是否已经亲至,他们的言行举止,都断断出不得半点差多的。
赵恒之前虽只是匆匆露了个面,就很快经殿廊入了水阁中,但发现他的人,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但意外看到官家出现的那些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
一想到官家此时此刻也许就坐在殿后水阁中,居高临下地打量诸位士人,就足够让知晓此事的人心潮澎湃了。
他们恨不得立马开考,自己笔走游龙,大展才干——最好引来官家另眼相看,而不单单只盯着陆辞一人。
在众人隐约的期盼之中,由御药院事前雕印好的试卷,也被一一发放下来。
等所有人都拿到卷纸后,考官赵茴便清清嗓子,不疾不徐地宣布了开始。
几乎是时漏被放下的那一瞬,所有试贡举人就齐刷刷地翻开了卷子的第一页,毫不犹豫地看向了此试的命题。
映入眼帘的,便是《天德清明诗》,《清明象天赋》和《盛德大业论》。
这是有多爱清明一词啊?
陆辞嘴角微抽。
倒不是它们难度太大,叫他有无从下笔之感。
而单纯是这三命题的画风,看着很像是皇帝本人的手笔。
陆辞轻轻叹了一声,借着研墨的这一小会儿,不但活动开了微微僵硬的手指,也顺利构好了腹稿了。
他慢条斯理地提笔蘸墨,端端正正地落下标题后,就再无片刻犹疑。
从今至古,他那些大大小小的应试经验,可不是白得的。
在殿中所有举子之中,陆辞学识不是最好的,但心态却绝对是最稳的那个。
他已意外得了两元的保底,有省元的升甲优待撑着,加上年龄这一优势在,只要别犯大错,就不可能阴沟翻船。
只搏个中上名次,还是大有希望的。
在其他人还有些患得患失时,陆辞已将心态调好,完全不受殿试意义带来的庞大压力影响,且立马就进入了应试的专注状态。
至于命题,他倒半点不虚。
毕竟类似的题目,他已在练习时就接触过无数道了。
从落笔到收笔,他始终头脑清晰,文感通畅,屏气凝神下,洋洋洒洒地一挥而就。
在四周人大多还在整理灵感时,他已干净利落地收了笔。
竹制的笔杆捧在细瓷笔撑上时,发出清脆悦耳的碰击声,紧接着就是“唰”地一下,是他将墨痕正湿的纸抽开,搁在专门空出的大片桌面上,等待晾干了。
在等晾干的短暂时间里,他便专心审阅,检查不考犯等。
这一系列举动,他已完成过曾千上万回,自如演练过般无比利落,宛若行云流水的优美。
若纯粹以局外人的身份去欣赏的话,甚至称得上赏心悦目。
然而对于是他竞争对手的这些试贡举人,可就半分称不上美妙了。
不论是那细微的“叮”的一声,还是“唰”的那一下,都如敲在了其他举子的心上一般,惹得他们头皮发麻,小声地齐抽了口凉气。
原还踌躇满志的心态,也跟着一点点地往下沉。
“……”
那是……?
在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刚刚那是什么动静后,柳七顿时一脸茫然。
他只盯了命题这么一小会儿,觉得能酝酿出灵感来,已经算不错了。
但他还没正式动笔呢,怎么小饕餮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已经写完了?
就在柳七怀疑自己正在梦游,暗自纠结的这一小会儿,陆辞已检查完了诗作,轻松愉快地开始打赋的腹稿了。
不单是坐在陆辞身边的这几人恍恍惚惚,连皇帝赵恒都忍不住自言自语:“我这回出的题目,是否太容易了一些?”
他正坐在位于崇政殿后水阁的考官幕次里,从上往下地俯瞰着举子们。
哪怕明知要做得不偏不倚,彰显公平,赵恒的目光,也还是忍不住一直往陆辞身上飘。
陆辞这一派轻松从容、毫不胆摄的应对,就全落入了赵恒的眼中。
他自问的声音太轻,忙于手头事务的其他考官都未听见,只被离得最近的内臣给听清了。
那内臣笑道:“官家可还记得,十几年前的晏学士,于科场上也是这般胸有成竹?”
赵恒嘴上不置可否,却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当日情景。
的确很是相似。
“他此番表现,若非无的放矢,论起资质,恐还在晏殊之上了。”赵恒半是玩笑,半是欣慰道:“毕竟当年的晏殊,可未曾有过两元及第的风光。”
内臣这时只安静地赔了赔笑,而不敢接这话茬了。
他可极清楚,官家对不隐的晏殊有多宠信倚重的,屡屡破提拔不说,常年放在身边,大事小事也常与其商议。
官家可随意揶揄晏殊,他却不能这般逾越放肆,揣摩帝意。
赵恒也只在上头坐了一会儿,看着乌压压的一片人埋头奋笔疾书,很快就感到枯燥乏味,丧失了兴趣。
又因惦记着修仙的事,他果断起驾,直接就在宫人的簇拥下先行离开了。
殿试只考诗赋论三题,考试时长也跟着大为缩短。
省试时需考上整整三日,到殿试时,则在当日午时就得纳卷而出了。
因清楚殿试的卷子都会经人誊录再进行批阅这点,陆辞在字迹上没再用心思,在追求速度的同时,尽可能地保持工整,不至于让誊录官认错的程度,也就足够了。
在诗赋方面,陆辞最为清楚,自己哪怕再重生穿越个几回,在不抄袭前人作品的情况下,是绝无可能比得过柳永和范仲淹等人的。
但将读过的古人诗作据为己有,厚颜无耻地套用进去的小偷行径,哪怕无人知晓,他也绝对做不出来。
况且诗赋做得多优美精彩还在其次,阅卷评分时,考官最看重的,定然还是看能否应题,符合官韵等方面。
要只看诗才良莠的话,柳七等人恐怕早早登科,高中榜首了。
事实却恰恰相反。
诗作得以流传下去,在后世脍炙人口,赫赫有名的那些诗词作者,仕途上得意的并不多。
得中状元的,更是寥寥无几。
连他们都能出岔子,陆辞更不认为自己能顺顺利利的了。
在不相信自己实力,外加完全不清楚考官喜好的情况下,他是绝无可能将希望押在诗和赋上的。
对这两者,他目标十分明确——只求无过,不求有功。
倒是一早就看准了发挥最稳,自己感到最拿手的论。
尽管篇幅上难免显得有所不匀,甚至头重脚轻,但在必须做出取舍和表现时,将短处规避,而将长处充分发挥的做法,应该还是保险的。
万幸的是,尽管此时贡举取士,最看重的是诗赋两者,论只受兼取。但在切实做了官后,诗赋就只成了与同僚间交际,或是起到偶尔陶冶情操的作用了。
倒是策论两者,一直都最为实用。
真正到殿试这天,他也毫不犹豫地把剩下的大半时间,全放上去了。
在午时到来前的一小会儿,陆辞也精准地掐着点,顺利地完成了他这篇长达九千多字的论。
在撂笔的那一刻,他终于有了种‘一切都已结束’的释然感,满足地舒出一口气来。
陆辞已彻底放弃了自己如若落榜,就再考几次再考虑别的出路的安排了。
——这样无比漫长,叫人精疲力尽的备考和应考程序,走一次已足够了。
真不知那些个硬生生地考到头发花白也未中,考特赐名的恩科来混个出身的举子,是哪儿来的这么大毅力的。
在他看来,要是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这一回,自己都能跟登科擦肩而过的话,也不能再指望下回还有更好的发挥了。
纳卷出殿后,陆辞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心情各异的几位友人拉到樊楼去,要了一间包厢,再痛痛快快地点了一桌全鱼宴,还一口气叫了三个女乐,奏上一首喜气洋洋的“浪淘沙”,借此排解掉近些年里积累下的压力。
在一片欢喜乐声中,朱说几人一边艰难忍笑,一边大快朵颐,柳七却只露出一脸如释重负的‘果然如此’。
……之前小饕餮盯着那池子活鱼不放时,肯定就已经在想着这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