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锁二十来日,渐渐从解试里不甚如意的发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的士子们,不再精神恍惚地躺在床上不动,而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对着高悬夜空的明月吟诗作画,或是品茶会友,借此排解忧虑。
陆辞虽也不能踏出贡院,买不到心心念念的冰糕,但也靠着能通鬼神的钱财,让厨子帮着开起了小灶。
材料有限,冰糕做不得,但简单的解暑酸梅汤和月形嚼饼,总还是能做的。
陆辞琢磨着,横竖刚考完解试,不如安安静静地做个宅男,好歹歇到放榜那天。
钟元还好,经高强度解试的打击后,整个人就虚了几分,也不想出门。
然而朱说、滕宗谅和易庶三个,却不可能让他这般闲着。
但凡出去同新友交际,就势必拉着他们眼里的领头人不可,如此好意,让惯来能言善道的陆辞,都只剩哭笑不得了。
考生们慢慢有了精神,而在衡鉴堂里的诸位考官,可就半点轻松不起来了。
杨庐是头一回被任命为主司,自知不具任何经验,生怕出了差错惹祸上身,就难免带了点战战兢兢,凡事都想讲究个尽善尽美。
他既事必躬亲,紧锣密鼓地亲自带头批卷,直接就导致底下那些老油条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纵万千腹诽,明面上也大气都不敢出,只有认命地跟着一块埋头奋苦了。
反正卷子一日不批阅完,一日不方便,不但考生们就得被拘在贡院里多一日,他们也连带着一起寸步不出,家人也见不得。
倒不如速战速决的好。
然而解试一毕,单是属于一位考生的,就有近百张试纸。
而此回来密州城赴考的士人,加起来共有两百多人,试卷摞列一起,成了一座座让人望之头疼的高山。
况且试卷的批阅,可不是只需经考官之手的那般简单。
每场考试的卷子,都得先通过编排官去掉卷首考生信息、用字号做编序;接着送到封弥官手里,进行封弥,校对;再是初考官审阅评级,且将结果封上;然后送到覆考官手里,对此进行二次评定;两次评定结果,就得回到编排官手里,由其对比,确定异同。
如若不同,试卷就得重回初和覆考官手里,再详阅一次,直到两边在评定等级上达成共识,取得彼此认同,最后让详定官选出最接近的一个等第为止。
若走到这步了,才又轮到编排官将乡贯状的字号调出,对回字号,把姓名、名次和试卷一起上报,最后进行编榜放榜。
这无比复杂繁琐的流程,可还是已经撇开公卷不算了的。
杨庐并不管底下人会否被他压得满腹不满而不敢言,在经过那十数人联合舞弊未果的事件后,他只想着快些从这随时会惹出‘监管不力’的麻烦差事里脱身,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二十日一晃而过,杨庐连中秋节是何时悄悄过去的都没意识到,只欣慰地发现,身前终于只剩最后十份了。
想到完成在即,杨庐暗暗地舒了口气。
他命人煮了杯醒神的浓茶来,揉揉眉心,才翻开了下一份。
乍一翻开,他眼前就不禁一亮。
须知这些天里,他所阅卷子无数,内容的良莠不齐还姑且不论,单是字迹,就已是花样百出。
有惨不忍睹的鬼画符;也有涂抹得无法入目的脏墨团;有前头潇洒讲究、后头意识到时间耗尽而变得凌乱潦草、直将慌张写在脸上的;还有龙飞凤舞,花里胡哨,需他极费神去辨认的狂草。
犯不考式的卷子,就更多了。
单是过度紧张下漏在开头写下‘谨对’和末尾标注涂注乙,而被他无情地直接黜落卷子,就已有不下二十份。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倒是省了他阅卷的功夫。
因此,当做好心理准备的杨庐,一翻开“觬”字号的卷纸时,就被那无比工整清晰,犹如雕版刻印出来的一般,根本不用费任何心神去加以辨认的漂亮字体,给狠狠地惊艳了一下。
他不及细看,就往后先翻了几翻,不禁欣慰于对方并未犯了后期时间不足、而变得潦草慌乱的通病,而是从头到尾都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观者读来,除了赏心悦目外,评价就剩“舒服”二字了。
的确是看得很舒服。
舒服到杨庐几乎都忘了连续阅卷的疲惫,只忍不住感慨:要是每个应举士子都能写得这么一手既能端正得一目了然,又无处不透出刚劲有力的稳健基本功的好字的话,他们这些批阅卷子的人,该省多少心啊。
单凭这手始终如一的好字,在细阅之前,杨庐就忍不住对这位考生产生了颇好的印象。
……这么说来,在之前草草翻看那些堆积如山的公卷时,好似也有这么一份与众不同的。
杨庐脑海中虽冒出了这一念头,他也未声张,更未打算将那份公卷从书海里翻出来比对。
不过,在读完省题诗后,他忍不住更感满意了。
诗要写出彩难,要既出彩,又不犯错,就是难上加难。
这篇省题诗,却是通体如行云流水般的流畅自如,韵脚一个不错不落,字数不多不少,收尾部分,更是他阅过的卷子中,最干净利落的一个。
丝毫不犯许多人常有的贪多而莫名冗长的毛病,且严谨得没犯哪怕一个点抹,不考式也一个不曾有。
杨庐反复审读几次后,自认哪怕再挑剔,也挑不出毛病来,就毫不犹豫地批了个第一等的‘上次’。
把批好的诗试纸放在一边后,他不做片刻停歇,就怀着这份好心情,翻开了这位“觬”字号考生的律赋卷子……
一盏茶后。
通宵燃着明亮烛火的衡鉴堂主屋内,原是静悄悄的,却忽然传出一人情不自禁的一声‘好!’来,惹得临近几间屋里专心批卷的初试官们吃了一惊,埋怨地扫了眼墙壁。
作为惹起众怒的当事人,杨庐却根本都没意识到自己方才叫出声来了。
他刚一看到最后,就毫不迟疑地返回开头,来回看了几次。
每读一次,都忍不住点头。
其律赋所用的辞藻虽不繁复华丽,但辞理精纯严密,更是难能可贵。
显出学识优长,文路周密,才思该通,于群萃之中,也堪称不可多得的高等。
杨庐满意地捋了捋须髯,大大地在卷首再次批下“上次”。
依然是一手严谨而工整的好字,笔划入木三分,不洒半滴墨点不说,他刚忍不住好奇地仔细验看下,竟发现这连研磨的浓度,都是不可思议的一致。
不论是内容,还是字体,都将‘稳’和‘顺’字贯彻得淋漓尽致,没有半点年轻人的轻浮炫耀。
——定是位闭门苦读多年,一朝应举的老士人吧。
杨庐感叹一声。
他连改这两份卷后,难得地不愿作片刻踌躇,而是带着些许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期待,一鼓作气地翻开了这位考生的策论卷子。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之前在诗赋上,已称得上十分出彩的这位‘年长’考生,所出策论,非但没辜负他隐约的期待,甚至精彩得只让人剩下拍案叫绝的念头。
跟作规矩甚多的诗赋时,显出的讲究程式的写法,可半点搭不上边了——若不是杨庐先读过这位考生做的诗赋,也自己亲眼确定了卷头的字号,否则怕是完全想不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文风,竟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位不知名姓的年长考生,明显更长于写策作论。
其一扫之前的谨慎淳正,尽显豪骋笔力,洋洋洒洒,共辩策十数条,刚大之气让人心悦诚服。
他一口气看下来,已将阅卷的目的给忘之脑后,除大感痛快之余的几分意犹未尽外,差点一个手痒,亲自去查写这份卷子的人是何人了。
还有,这位在五策中最后一策里提出的,‘曾于题壁诗中详解,此卷中不宜再作赘叙’,那‘详解’又是怎么回事?
这道题并非是杨庐所出,而是副司中的一位所命。他索性在边上做备注用的白纸上将此事记录下来,预备批阅完所有试卷后,再自己查去。
在恋恋不舍地改完这位“觬”字号的考生的所有卷子后,杨庐漫不经心地直接翻开了下一人的,就被那迎面而来、这几天里已很是熟悉的鬼涂乱抹,给狠狠地刺了下眼睛:“……”
刚细嚼慢咽完一道难得珍馐,谁还能平心静气地立马再用猪食?
他默默地将那卷子推开,决定先喝杯茶缓缓再说。
二日后。
年愈五十的赵穝,已担任过编排官这一职位不下五次了。
他办事手段十分干练,人也老实,这次自然颇得杨庐看重。
因此这次,他手底下还跟了好几位副编排官,专听他号令。
因为初、覆考官的所有评级结果已出,重活就重新回到他们手里,要对每份卷子所受到的两次等次,逐个进行仔细比对了。
他自是打心底盼着,主司同那几位副司的评定结果,能是一模一样的。
往年他可不是没碰到过,那种覆考官同初考官意见完全相左的局面。不但那双方最后争得脸红脖子粗,他们的工作也平白跟着剧增,直让人叫苦不迭。
赵穝虽未求神拜佛,但他心底的这个期盼,倒真得到了实现。
当然不至于夸张到所有等次都相同的程度,但绝大多数,都十分接近了。
只要非是决定是否落榜、或是前二十的重要等次的话,中间所取的那几十人,基本都会让详定官取个最接近双方意见的名次,给登记上去。
不过,赵穝凭过往的经验也能猜出,越是靠前的名次,就越是会出现争议。
说到底,每个考官都有不同的偏好,在主司资历不足的情况下,就看最后是谁拧得过谁了。
正因如此,当赵穝寻出被初试官凭为前三的那几份卷子,揭开封条,显现出杨庐主司的评级时,才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当场。
怎么会完全一致?!
他直直地瞪着前三甲的卷头好一会儿,忍不住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意识到根本不是眼花导致的结果,才恍惚地接受了这几十年都难得一见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