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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九年三月的一天傍晚,苍茫暮色笼罩了青阳山。
山顶老虎崖上,有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一人身形瘦削,约莫四十多岁年纪,胡子拉茬,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落魄颓废之气;
另一个人年龄略小,大约三十六七岁,西装革履,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显得气度不凡。
夜风中,只听那西装男子颇不耐烦地问:“三哥,你把我约到这荒山野地里来,到底有什么事?”
那被称作“三哥”的瘦削男人说:“妹夫,我有件东西想要交给你。”
说罢从身上掏出一只牛皮纸大信封,递到他手里。
那个“妹夫”随手打开信封,不由得吃了一惊:“这、这是纺纱机改良图纸?如果真的按此改良咱们纱厂的设备,只怕效率要增加一倍吧。”
“三哥”点点头说:“不错,这份图纸,是我多年心血的结晶。请你替我好生保管,将来总会用得着的。”
“妹夫”脸上露出狐疑的表情:“大哥才是咱们恒生纱厂的总经理,你这份图纸,应该交给他才对。”
“三哥”哼了一声,说:“大哥一向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听不进半点意见,我若将这图纸交给他,他只怕连看也不看就会丢进火炉里烧掉。再说他现在正跟日本人打得火热,要把纱厂的一半股份卖给日本人,这是汉奸才做的事,我可不想跟他搅到一起。”
“妹夫”嘴角一挑,冷笑道:“跟日本人合作,是大哥跟二哥和我商量后作出的决定。现在日本人在中国的势力这么强大,他们的设备又比我们先进,跟他们合作,我们有赚无亏。”
“呸,什么狗屁有赚无亏?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你们竟一点也看不透吗?他们第一步是买咱们恒生的股份,接下来第二步,就是要吞并咱们纱厂。你们这样做,跟汉奸、卖国贼又有什么区别?”
“你说什么?”
“妹夫”听他骂自己是“汉奸、卖国贼”,不由得气得满脸通红,伸手往他胸口用力一推,“三哥”猝不及防,身体一晃,踉踉跄跄后退一步,一脚踏空,竟然直往悬崖下坠去。
“妹夫”呆了一下,急忙跑到悬崖边往下一瞧,薄暮中看见“三哥”摔落在深崖下的乱石丛中,脑浆迸裂,已经当场毙命。
他不由得吓得脸色发白,赶忙将山顶石头上自己留下的脚印擦干净,只留下“三哥”一个人的脚印,然后将那个牛皮纸信封夹在腋下,沿着一条小路,急匆匆下山去了。
刚进四月,天就热起来。
这一天,青阳县警察局的探长岳子琦正手执蒲扇,坐在办公室里写一份结案报告,忽然接到报警,说恒生纱厂的总经理吴大彦被人毒死在纱厂食堂内。
岳子琦大吃一惊,急忙带人赶往恒生纱厂。
恒生纱厂,是由青阳商人吴恒生带领自己的儿子女婿历尽艰辛创办起来的。创办之初,只是一间规模不大的小厂。
后来吴恒生的第三个儿子吴三彦留洋归国,经过潜心考察和研究,将纱厂旧式机器改良成了自动纺纱机,使得每个工人的看台数量从原来的4台,提高到了20台,大大的提高了生产效率,同时产品质量也有明显提高,产品畅销国内,远销东南亚,成为华中华南地区最大的纱厂之一。
三年前,老经理吴恒生生病逝世,留下遗书交待由大儿子吴大彦接替自己总经理的位子。
后来坊间曾有传言,说老经理选中的接班人选,本是聪明能干的三儿子吴三彦,但后来大儿子吴大彦和二儿子吴二彦及女婿宋博联手害死了老经理,窜改遗书,夺取了纱厂总经理的位子。
因无确切证据,流言也就不了了之。
吴大彦当上总经理后,立即把二弟吴二彦提升为纱厂厂长,妹夫宋博提升为副厂长,而老三吴三彦,则被发配到维修部,负责维修机器。
吴三彦留洋时,曾在美国结过婚,有一个儿子叫吴灿。因妻子不赞成他回国发展,所以离了婚,儿子跟妻子一起生活在美国。他自己却毅然回国。
回来之后,他几乎把自己所有的心血,都用在了纱厂的技术改良上面,没想到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情绪消沉之下,竟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整日里借酒浇愁,几乎变成了一个酒鬼。
不久前,与他相好多年的红颜情人也嫌他潦倒落魄,离开他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吴三彦受此打击,不禁万念俱灰。
终于,上个月有人在城郊的青阳山中发现了他的尸体,经警方到场勘察确认,系跳崖自尽。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吴三彦死后不到一个月,他的大哥,恒生纱厂的总经理吴大彦竟也跟着出了事。
恒生纱厂坐落在城南太平坊,纱厂正面是一道方形门楼,门楼上竖着四个两米多高的红色大字――“恒生纱厂”,门楼后边,便是纱厂厂址所在。
岳子琦来到恒生纱厂,因为纱厂厂长吴二彦出差在外,接待他们的是副厂长,也即死者吴大彦的妹夫宋博。
宋博先领着他们来到食堂,查看吴大彦的尸体。
此时吴大彦已经被人抬到了一张长沙发上,尸体早已僵硬,尸斑明显,口唇青紫,口鼻间有白色泡沫状附着物。
随行法医认真检查后,初步断定系砒霜中毒死亡。
据宋博反映,因为工作繁忙,为了节省时间,吴大彦每天都在纱厂食堂吃午饭。
食堂因此特意给他准备了一间独立的餐室。
每天用餐时,吴大彦爱喝一种叫作八珍酒的药酒。
这是青阳仁和堂药店秘制的一种药酒,由人参、白术、茯苓、当归等药材,加上上等白酒炮制而成,据说有补气益血、调理脾胃的功效。
吴大彦常常购回一整箱,共计十瓶,存放在食堂地窖里,每天喝上一杯,喝完之后再去购买。
他现在喝的这一箱八珍酒,是三个月前购买的,前面九瓶都已经喝完,今天喝的是最后一瓶。
谁知这一杯酒刚刚下肚,他就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旁人发现后,还没来得及叫医生,他就已经死在了餐桌边。
岳子琦叫人把那瓶酒拿去化验,果然发现里面被人下了砒霜。
宋博红着眼圈说:“总经理是咱们纱厂的顶梁柱,是谁这么狠毒,竟要下毒害死他?”
岳子琦皱皱眉头说:“现在要说出谁是凶手,还为时过早。你先带我去收藏药酒的地窖看看吧。”
宋博点点头,带着他下了一道楼梯,往地窖走去。
那个地窖设计得十分简单,而且有门无锁,除了吴大彦的那一箱八珍酒,还存放着一些别的酒,都是纱厂其他人存放在这里的,每天吃饭的时候,都有人下来拿酒喝。
岳子琦经过询问得知,这个地窖并不是什么重要场所,所以既没有上锁,也没有专人看管,只要是在食堂吃饭的工人,都可以自由出入,甚至厂外人员,要想混进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也就是说,纱厂的任何一个人,甚至是纱厂以外的人,都可以悄悄溜进来下毒。
而且这一箱八珍酒是三个月前买来存放在这里的,直到今天之前的任何一天,都有可能是下毒时间。因为毒是下到箱中最后一瓶酒里的,也就是说,无论是什么时候下的毒,都只有到吴大彦喝最后一瓶酒时,才能被发现。
岳子琦不禁心头一沉,凶手身份的不确定性和下毒时间的不确定性,使得这起看似简单的投毒案,顿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他把手下人分成两拨,一拨人封锁地窖,继续搜索,另一拨人则去找食堂员工和经常出入地窖的纱厂工人询问情况。
忙了一下午,却没有找到半点线索。
天色渐晚,岳子琦只好决定先回警局。
离开纱厂的时候,宋博将他送到门口,小心翼翼地问:“岳探长,你看我们总经理这案子……”
岳子琦说:“你们先给吴总经理办后事吧。查案的事,我们会负责的。”
刚说到这里,宋博忽然盯着门楼的方向,轻轻“咦”了一声。
岳子琦忙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却见门楼外空荡荡的,并无奇怪之处,就问他怎么了?
宋博奇怪地道:“我刚刚看见门楼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正朝纱厂大门这边张望,形迹甚是可疑,不过一转眼,就不见了。”
岳子琦眉头一挑,急忙奔到门楼外,却见夜暮中的大街上冷冷清清,看不到一个人影。
尽管吴大彦的案子还没有头绪,但偌大的恒生纱厂,不可能没有一个当家人。
就在吴大彦的葬礼举行完毕的第二天,吴二彦就登报声明,由自己接替兄长,担任恒生纱厂总经理一职。
他是吴家二公子,又是恒生纱厂的厂长,由他来做总经理,自然不会有人有异议。
新总经理上任的各项典礼,都是由宋博一手操办。
除了召开员工大会、发表就职讲话、举办宴会、宴请各方人士,还有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按照惯例,新总经理在上任之前,都要到吴家祖坟前上一炷香,敬三杯酒,以示自己没有忘本。
举行祭祖典礼的那一天,天色阴沉,空气凝重,一片山雨欲来的气息。
典礼开始之后,吴二彦从妹夫宋博手中接过三根点燃的香,表情庄严,一步一步朝着祖宗的坟墓走去。
宋博及其他随行人员,则直立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神情肃穆,连大气也不敢出。
吴二彦将一炷香插到祖坟墓碑前,双腿也随之跪下,正要叩头致敬,忽觉脚下一颤,只听轰然一声响,他脚下及周围一丈见方的一片地皮,突然整个儿坍塌下去。
他吓得哎哟一声惊呼,也随之跌落下去。
宋博和其他随行人员见了,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上前一看,却见那地坑坍塌下去足有一丈多深,里面就像猎人精心布置的陷阱,洞底倒插着许多锋利的尖刀。
吴二彦跌落下去,正好被几把尖刀刺穿身子,鲜血喷溅而出。
宋博大惊失色,急忙叫人下去救他。
可是两名随行人员慢慢滑下地坑,仔细一看,吴二彦被尖刀刺穿心脏,早已没了呼吸。
宋博如遭雷击,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猛一抬头,却看见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竟然站着一个陌生人,约莫二十多岁年纪,剃着平头,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着。
他认得此人正是上次自己送岳子琦走出纱厂大门时,躲在门楼后边偷窥自己的人。
那人见他发现了自己,把身子往大树后边一缩,就不见了踪影。
然而就在这一刹之间,宋博已经看清了他的脸。
他忽然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但此时此际,却也无暇多想,一面命人不要动总经理的身体,一面赶紧叫人回去请医生。
不大一会儿,医生赶了过来,忙碌了好一阵儿,最后证实吴二彦确已死亡。
数日之内,新旧两任总经理离奇毙命,一月之间,吴氏三兄弟先后离开人世,如此惨剧,不仅在恒生纱厂,就是在青阳城内,也引起了轩然大波。
岳子琦推开了手里边所有的工作,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侦查恒生纱厂的两桩离奇命案上,忙活了一阵儿,却一无所获。
然而这可怕的杀戮并没有停止,就在吴二彦死后的第三天,恒生纱厂内又发生了一起惨案。
吴二彦当厂长的时候,为了中饱私囊,满足自己的私欲,几乎每个月都要贪污一笔货款。因为宋博管着厂里的财务账目,所以他想要瞒过这位精明的妹夫是不可能的。
结果一来二去,两人就结成了同伙,每次都将贪污来的钱存放在一个钱柜里,钱柜需要同时使用两把钥匙才能打开。吴二彦与宋博每人保存一把钥匙。
吴二彦死后,他保存的那把钥匙找不到了,宋博想私吞两人共同贪污来的那一大笔钱,就不得不想办法撬开那个钱柜。
这天傍晚,宋博悄悄溜进吴二彦的办公室,瞧见左右无人,便拿出随身携带的锤子、螺丝刀等工具,去撬钱柜的锁。
谁知他刚将螺丝刀插进锁孔锤了几下,就听得轰然一声巨响,眼前白光一闪,钱柜的两扇铁门被炸得粉碎,铁片像雨点一样打进他的身体。
他整个人都被一股热浪掀翻在地,顿时失去知觉。
旁人听到响声,跑进来一看,却见他浑身是血,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一摸鼻子,还有气息,赶紧将他送到医院。
医生检查后说还好,爆炸的威力还不算巨大,他只受了些伤,并无生命危险。
第二天早上,宋博从昏迷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去请岳子琦。
岳子琦来到医院后说:“昨天发生爆炸的那只钱柜,我们已经仔细检查过了,发现铁门夹层内装有炸药。如果是正常情况下用钥匙开门,炸药不会发生爆炸。但如果强行撬锁,锁孔与撬锁工具在摩擦碰撞中产生火花,就会引发爆炸。宋厂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博犹豫一下,最后还是支支吾吾地将自己和吴二彦贪污纱厂公款的事说了。
岳子琦眉头一皱,道:“如此说来,这炸药应该是吴二彦为了防止你独自撬锁私吞钱款而设计安放的了。”
宋博摇头道:“这不大可能,因为这样一来,钱柜里的纸币就会被炸得粉碎,他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岳子琦沉思着道:“那你说这炸药,到底是谁安放进去的呢?”
宋博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忽然滚下病床,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带着哭腔说:“岳探长,我命危矣!你、你可要救我!”
岳子琦吃了一惊,忙将他扶起,说:“不必如此,有话好好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博说:“我现在才明白,从大哥中毒暴毙,到二哥跌落陷阱惨死,再到我遭遇炸药险些丧命,其实都是一个人精心设计的阴谋。他的目的,就是要让大哥、二哥和我,一个一个死于非命,好让他报仇雪恨。”
岳子琦不由得一愣:“哦,竟有这样的事?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你还记得上次在门楼后边偷窥我们的那个年轻人吗?”
“我当然记得,不过当时我并没有看见他。”
宋博说:“后来二哥死的时候,我又看见那个人躲在暗处鬼鬼祟祟地窥探我们。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人看上去有点眼熟,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原来他就是我三哥的儿子吴灿。他小的时候,曾来过中国,我见过他一次,所以有印象。”
岳子琦怔了一下,说:“吴灿不是在美国吗?他父亲吴三彦死的时候,他可都没有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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