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都还好吧?”
秦扶清问弟弟道。
锁头点头,把家里情况大致说了一下。
哥哥考中解元的消息传回乡里,十里八乡有点名气的都想上门拜访,就连县令大人也在翘首以盼,盼着秦扶清几人赶紧回去。
谁知道他一直没有回去的音信。
秦扶清道:“我昨日已经托人送书信回去,想来还没到家。二哥生病在床,万事要以他的身体为先,既然家中应对过来,那我且再等等。”
殷杰中举人的好消息也已经传回家中,他家中人和秦家人一样,都在等着他们回去。
秦扶清本想让殷杰先回家,可殷杰却道:“来是一同来的,我真好一个人先回去,把你们落在平阳府。无碍,我回去也没什么正事,不如先陪二哥把身子养好,到时候三人一同风风光光地回去。”
秦扶义听到二人都要留下等他康复,心中愧疚,积极配合大夫治疗,每日按时吃药,就这样养了三五日,身子大大好转,能下地走动了,便叫弟弟去找马车,几人好赶回家中去。
秦扶清有些担心,怕他经受不住路上的颠簸。
这又不是后世的柏油路,就算是官道,马车行驶在上面也颠的要命,都能把人脑子给摇匀咯。
可秦扶义坚持如此,想着回家能让他接受更好的照顾,秦扶清这才同意。
找了护送的镖师,又买厚被子铺在马车里减震,一行人这才踏上回乡的路。
被这么一耽搁,时间都到九月中旬了。
锁头没和他们一同坐在马车里,他骑马来的,便要骑马回去,几日下来,他骑术越发精湛。
比起在乡下困在私塾里读书,锁头更喜欢在外游览,他每日看着路两边的景色,怎么也看不够,跟着护送他们的镖师请教学习不少赶路的知识,这些都让他受益匪浅。
马车驶入白石官道上时,就意味着一行人离家不远了。
路口,有几个乡间盲流蹲在草丛里,听到马蹄声便警觉地起身张望,远远看见一匹棕马跑在队列前方,上头坐着一个半大少年。
那少年年纪看起来不大,脸蛋稚嫩,可一身强健的身材却和年纪有些不符合,再看他身后跟着马车,还有一队镖师护送。
马二推了推兄弟,道:“你快看那,会不会是秦解元呐?”
王五眯起眼睛,透过马蹄溅起的烟尘仔细看去,看见马背上的少年时大喜过望,“可不就是秦家的锁头吗?别看他年纪小,去年就能推动两个石碾子,力气大的很!他肯定是去平阳府接考上解元的哥哥去了!快去汇报秦老爷和钱老爷,就说人回来了!”
说罢,二人忙不迭从草丛里跑出来,马车从二人身边驶过时,王五大声问:“可是秦解元的马车?”
锁头坦然回道:“车内坐的正是我两位哥哥和殷举人,你们是谁派来的?”
王五点头哈腰道:“小的二人是钱老爷派来等您的,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解元大人给盼回来了。”
“那你就去回禀钱老爷,就说我顺利把哥哥接回来了。”
一个照面,锁头就把事情交待好。秦扶清掀开车帘看见弟弟意气风发的背影,满脸笑容,当年光着屁股蛋整天跟他后面拾柴火的小家伙,长成了可靠的模样啊。
还没到村里,就有人认出锁头,得知马车里坐着的是秦扶清,新进的解元,一个个自发地跟在后面,就想看一看解元公的模样,好沾沾喜气。
许多乡下孩子追在马车后面跑,跑着笑着。
到了村口,秦扶清从马车上下来,主动和乡里百姓打招呼,看清他们脸上的神情,有崇拜,有敬仰,有羡慕,才更深地意识到自己考中解元意味着什么。
就像迅哥和闰土一样,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可悲屏障。
就算秦扶清还没从心理上转变过念头,可在实际上,他早就和乡亲们不一样了。
“这就是解元公呐!真是年轻有为!我听算命的说,他可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落到秦家报恩来了!”
“今日中解元,他日就能中状元,可不就是文曲星吗?”
乡里百姓嘴里不断冒出恭维的话,他们不像地主豪绅,还能送些金银宝贝来和秦家加深感情,他们家中那三瓜俩枣,再送到秦家来,不过是闹笑话。
秦扶清一下马车,就有人想跑过来想扶着搀着,可惜被锁头抢了先。
锁头一瞪眼,上赶着拍马屁的人就被吓走了。
秦扶清制止弟弟,说实话,他理解乡里百姓的心里,有些无奈,又无可奈何。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而已。
“扶清在此多谢各位乡亲们相送,今日家中还有些事,不便叨扰,改日无事,大家再来拜访可好?”
秦扶清拱手和气地对围观乡亲如此道。
他有礼有据,旁人也不少说什么,只见人群中有几个会来事的道:“对对对,解元公舟车劳顿,肯定累了,咱们都快些走吧,别打扰他了,都是乡亲,有的是机会呢。”
饶是如此,还有些百姓走远了些不愿意彻底离开。
秦家人闻讯到村口来迎接,赵草儿一见到病怏怏脸色苍白的儿子,心疼之情溢于言表。
“娘,儿子无事,只是受了些风寒,可惜未能中举,让爹和娘面上无光了。”猫娃子早比他爹娘长的都要高了,谁能想到他当初出生时只有四斤二两呢。
小的就跟个刚出生的猫崽子一样,就连产婆都说,这孩子太小,估计保不住。
秦阿爷蹲在院子里半宿,听到刚生产的二儿媳哭啼,道乡下人惯给孩子起贱命,免得叫阎王给收走,拍板给孩子起名叫猫娃子。
赵草儿怀孕时累着,哺乳时没奶水,得亏王丽梅与她产期没差多久,还给猫娃子喂过奶。
王丽梅有娘家担待,三天两头送鸡鸭来,赵草儿没这命,婆家就那些鸡鸭,没舍得给王丽梅吃太多,反倒落她肚子里了。
赵草儿好似个没心肝的恶鬼,瞅见什么好处都往自己怀里搂,就为了把猫崽子似的儿子养大。
她泣不成声道:“娘不盼着你有天大的出息,我只要我儿健康无忧,老了做个白头阿翁就好!”
秦扶清在一旁听着,神色动容,想到那句惟愿我儿愚且鲁,无忧无病到公卿。
天下父母爱子之心,估计就是这样了吧。
回到家中,秦扶义被扶到房中休息,没过多久,钱鑫请来的大夫就到家门口了,等大夫给猫娃子看过病,好戏才刚开场。
王丽梅亲眼看二儿子没事,陪着看侄儿病情无忧,不知去哪折了柳条,把躲在驴棚企图避灾的小儿子揪住耳朵揪到正厅让他跪倒在秦家祖先牌位前。
“跪下!”
锁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秦扶清听着都心疼弟弟膝盖。
连忙看向他爹想要求助,谁料秦春富手一摆,小声道:“你不知道你娘这几天担心成什么样子,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两眼一红泪珠子就掉下来了。”
秦木桥在搓麻绳,嘴里没半点心疼,“这臭小子,就是活该!”
可听着正厅里传来噼里啪啦抽孩子的声音,眼角忍不住抽搐,搓麻绳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郑红红很能理解大儿媳妇的心思,她如今把家都交给俩媳妇管了,也不想插手太多,人上了年纪,就想清闲,她现在就盼着抱重孙。
一边让秦扶清坐下吃零嘴,一边道:“别管你娘,她下手有分寸。”
抽了小半会儿,王丽梅才停下动作,一抹鼻子眼泪,狠狠骂道:“翅膀长硬了你!有点本事就不把我当你老子娘了!一声不吭就敢离家?谁给你的胆子?”
锁头一声不吭,任娘打骂,秦扶清在外头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也知道自己现在不能管太多。
锁头此举,是太冲动了些。
万一路上有什么差错,叫他叫家里人怎么办?
一家人眼观鼻鼻观心,都不吭声,家里只有王丽梅打骂孩子的声音。
末了,还是秦木桥扛不住了,咳嗽一声,假装要进去拿东西,漫不经心道:“虎头他娘,快到晌午了,你去看看给石头做些啥饭,他说就想吃亲娘做的饭。”
王丽梅这才红着眼睛出门,谁也不看,径直去灶屋。
秦木桥连忙把孙儿拉起来,“锁头,你娘没打伤你吧?”
锁头摇头道:“娘打我,还不如教头打我打的很,不疼!”
他跟着镖局的镖头习武,经常有对打环节,打的鼻青脸肿都是常有的事。
他娘拿竹枝条抽他,就跟挠痒痒似的。
秦扶清听弟弟没事,这才去灶屋找他娘。
王丽梅还在偷抹眼泪呢,见儿子来了,又强颜欢笑:“扶清,你想吃娘做的啥?”
秦扶清有些心疼他娘,轻声道:“娘,一会儿我来做,伺候您,您歇着就好。”
王丽梅看着儿子的脸,又想到他五岁时放出豪言壮志的模样,一晃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生大儿子的时候家里穷,虎头像他阿爷,虽然有小孩子的调皮,可小时候就知道帮家里干活,分担农活。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谁家孩子不是两三岁就知道帮家里干活了呢?
过多的操劳不仅磋磨了大人,也把孩子磋磨的不像孩子。
王丽梅的俩闺女也很懂事,没让她操太多心,可也没啥让她当娘的感觉,被小生命依赖着,信任着的感觉,她在石头身上感受到了。
可石头依旧很懂事,让她迟来觉醒的母爱无处浇灌。
唯有锁头,这个她最小的儿子,降临在她盛名的时机刚刚好。
她没了早年被生活过多蹉跎的麻木和痛苦,被几个孩子唤醒母爱却又无处浇灌的痛苦,全都被小锁头缓解了。
作为补偿,她对前几个孩子的愧疚心理,全都弥补在最小的孩子上。
亲眼看着他长大,牙牙学语,跟着哥哥姐姐身后跑,送他读书,教他做人,送他习武……
尤其是秦扶清去读书以后,王丽梅几乎把全部的心血都浇灌在锁头身上了。
可孩子是会长大的。
每个孩子都是如此。
秦扶清听他娘说着心里的苦楚,能理解,又为大哥大姐三姐感到心疼。
可是啊,在这个世上生活着,谁又能说自己把每个角色都能诠释得很完美呢。
至少在养育孩子这方面,秦家人没有养夭折一个孩子,也没送走一个女孩,已经超越很多人家了。
秦扶清竭尽所能地安慰母亲,就像小时候安慰她那样,只不过现在的他臂膀更加可靠。
“娘,你要相信锁头,他已经不是依偎在你身边的小孩子了,你见过他骑马吗?英姿飒爽,像是天生在马背上长大的孩子一样。他箭法十分精准,路上护送我们的镖师都为之夸赞,如果他做了你不能理解的决定,我想,那应该是他想做的事情吧。”
锁头想要从武。
这次他去找秦扶清,和哥哥私下里谈心,说了自己的想法。
秦扶清考中解元的事情传回乡里,白夫子听到了,十分唏嘘,然后又开始催促锁头好好读书,将来也要考解元,考状元,一门三公最好不过。
锁头眉头紧锁,考科举,他也能行,可比起哥哥那样中规中矩地在县学读书,每天背什么之乎者也,写酸诗画些狗屁华,他更喜欢骑马自由自在在乡间奔驰。
锁头可太喜欢练武了,每次跟人对打时,他都能听到自己血流的声音,射箭时,他血管为之膨胀,内心却异常冷静。
可娘也好,白夫子也好,都在限制他出远门,娘甚至后悔送他去习武,生怕他养成游侠那般逞强好胜的性子。
年纪越大,他与亲娘之间的矛盾越深,这点就连家里人都看出来了。
可没人敢劝王丽梅,让她送心爱的小儿子去习武,做些危险的事情。
秦扶清夹在娘和弟弟之间左右为难。
不过他还是决定替弟弟说服娘。
人活一世实在短暂,如果不能按照本来的心意去生活,这一辈子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