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野睡不着,窝在阳台的摇椅上弹起了尤克里里。
隔壁的邢昼其实也没有睡,他虽然昨天晚上就没有休息,但加入缉凶处这几年,熬夜早就成了习惯。白天时他去了一趟公墓,在他死去的父亲的坟前站了一会儿,抽了几根烟,说了几句话,心绪还是没能平复。
剩下的半包烟被他揣进了口袋里,此时再拿出来,却又夹在指尖迟迟没有点燃。他听到隔壁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有时只是几个音,有时是一段舒缓的旋律,就像他们从江州开往京州的路上,相野在车里放的那段音乐一样。
琴声比尼古丁有用。邢昼坐在床边,任风从大敞着的阳台门里吹进来,反反复复地将手中的枪拆了又装,身体逐渐放松,疲惫也终于涌上脑海。
邢昼虽然不能完全猜透相野的心思,但相野在关心他,他能感觉得到。相野想要跟他一起去看演出的想法,他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
他难得提这种要求,或许……应该答应他?相野不是热络的性子,跟缉凶处的其他人都还不太熟,想要跟自己去,也情有可原。
邢昼抱着这样的想法陷入了梦乡,梦里依旧是当年的场景。他尝试过无数次,都无法在一切发生前阻止爆炸,眼前的人依旧被炸弹撕碎,飞溅的玻璃依旧插进了他的眼眶。鲜血浸染了他的白衬衫,他再望出去,一片血红。
可这次的梦跟以往有点不一样,当他用手捂住受伤的眼睛时,所有嘈杂的背景音都逐渐远去,剩下了舒缓的琴音。
空灵悠远的琴声,带来了旷野之上的清冽气息,像镇痛剂。
这虽然依旧是个噩梦,但好像又不那么难熬了。
翌日,相野开始接触格斗术。
其实队里在体术方面最厉害的是简寒栖,不过简寒栖又跟着老乐出门了,相野也更听邢昼的话,所以还是由邢昼来亲自教导。
“打不过就求饶。”在邢昼的字典里,没有“放水”两个字。
可是在相野的字典里,也没有“求饶”这两个字。少年人的倔强和好胜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即便邢昼把他压得毫无还手之力,他也不低头。
于是今天的相野又是被邢昼背回去的,宗眠已经在浴缸里给他放好了药,直接药浴伺候,顺道还能扎个针。
只是宗眠给他扎针的时候,看到他身上的淤青,欲言又止。如果不是了解邢昼,也知道有人的身体就是容易留下淤青,他肯定怀疑邢昼把相野打了一顿。
下午,相野跟着邢昼出门看画。
画还挂在关山花园的别墅里,这是邢昼提出的要求,尽可能保持现场的完整性。到了地方后,相野顺着那天老乐的路线走,循着小径,穿过花园,打开玻璃门,站在尸体曾经坐着的位置往前看,入目就是挂在墙上的油画。
亲眼见到这幅画的冲击,和在视频里感受到的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相野站在画前久久没有说话,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摸一摸,又在即将触碰到之前,倏然惊醒。
“怎么了?”邢昼问。
“这画还是未完成的,它在变。”相野沉声。
“变?”
“血的颜色。”
邢昼明白他的意思了。画的最后一部分是用鲜血补完的,而血的颜色会随着时间逐渐变深、变暗。
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画上的血还没有干,所以是张扬的鲜红色,压下了原来的哀意,使得楚怜变得愈发鲜活,甚至染上了一丝妖异。可现在,血的颜色变深了,那哀意便又稍稍透出来一点,楚怜的表情也看起来更深沉。
等到再过一段时间,这幅画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相野不由问:“我能把画带回去吗?”
邢昼:“我来交涉。”
相野点点头,不再多话。他随即又在别墅里转了一圈,仔细勘察了每个角落,试图寻找些楚怜留下的踪迹,最后还真被他找到一些。
譬如这套别墅的主人于丽丽,宁玉生的情妇,她平时都住在市中心的高档大平层里,并不在这里居住,所以厨房里那些明显有使用痕迹的厨具,大概率是被楚怜用过的。
他喜欢吃吐司,所以吐司机放在非常显眼的位置,冰箱里也还有半袋剩下的白吐司。除了白吐司,里头还有一盒子圣女果。
又譬如别墅一楼的客房,是唯一一间有人睡过的房间。
床头放着一本书,是黑塞的童话,里头夹着金属书签,可见主人才读到一半。走进浴室,相野又仔细确认了所有物品的摆放,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楚怜是个左撇子。”
说着,他又顺手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只千纸鹤,把纸鹤拆开来,又折回去,道:“这是相齐的折法。”
左撇子、书、纸鹤,这些其实都已经被写进了调查报告里,但像纸鹤的折法这样细节的东西,如果不是相野亲自来看,那就永远不会被知道。
或许这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细节,但正是这些小细节,让楚怜在相野心中的形象愈发完整。他就算金蝉脱壳,从此换一个身份行走世间,但灵魂是不变的,一些行为习惯、个人喜好,都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他会折相齐才会的特殊纸鹤,他会看相齐喜欢的黑塞,若说他没有心,好像也不全对。
相齐曾经跟他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恶,也没有绝对的善,“绝对”这个词,本身就是极端。
今天也很巧,宁玉生的妻子正好在关山花园,宁玉生常住的那栋房子里。她身体不好,一年中有大半的时间是住在城郊的疗养院里的,宁玉生死了,她才回来处理后事。
相野和邢昼登门拜访,用的是警方的名义,顺利得到了接待。
宁玉生的妻子姓曹,单名一个月字,穿着身素色旗袍,面容清秀,温婉大方,很有种旧时代大家闺秀的气质。哪怕是面对相野这么个明显是学生的人,她也没有丝毫轻慢,还仔细问他想喝什么。
见过曹月的人,十个里有九个,大概都会由衷发问:宁玉生是不是眼瞎,放着这么好的老婆不管,竟然还在外面包小三。
如果说曹月有什么缺点,那就是身体真的不太好,眉宇间缭绕着一股病气,看着颇有点郁郁寡欢,好像随时都能倒下。
不过她很配合,邢昼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也丝毫不在意别人揣测她跟宁玉生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虽然身体不好,很多事不过问,但不代表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曹月自嘲地笑笑,末了又恢复大方模样,说:“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人死为大,我只能尽力配合,希望能早日找到凶手。其他的,都不是我想管的了。”
相野忽然问:“你认识裴光吗?”
曹月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名字,迟疑着道:“你是说那个唱歌的裴光吗?”
相野点头。
曹月:“我喜欢听他的歌,这算吗?”
相野和邢昼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疑惑眼神。相野继续追问:“你是他的粉丝?”
曹月没有立刻答话,斟酌了一会儿,道:“我不追星,所以也不知道怎么才算是粉丝。不过我这两年待在疗养院里,偶然一次听到了他的歌,心里有点触动,后来就一直在听了。他好像不怎么出名,我平时也几乎没听其他人提起过他,你们……为什么会忽然提起他?”
警方并没有跟曹月提起过裴光。一来,他们也才刚查到有这个人的存在;二来,裴光拒绝了宁玉生,跟宁玉生没有金钱往来,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与宁玉生的死有关,所以暂时并未提起。
可现在曹月竟然是知道裴光的。
相野灵光乍现,问:“宁玉生,你的丈夫,有在你这里看到过裴光的任何相关信息吗?”
曹月细细想了一下,“有吧,他来看我的时候,有时我正在听歌。他也会定期跟照顾我的阿姨询问情况,我吃的什么,听的又是什么,他大约都知道。”
邢昼:“他在监视你?”
曹月笑笑:“一个丈夫对妻子的关心,又怎么能说是监视呢,对吗?”
说着说着,曹月又咳嗽起来。她的咳嗽跟相野的很不一样,虚弱,没有力气,很快保姆就过来了,跟两人说了声抱歉,就搀扶着曹月回房休息。
很快保姆回来了,又为曹月打抱不平,话里隐隐透出希望他们不要再来打扰的意思。
两人只好先从别墅离开,相野又从决明那儿了解了宁玉生找上裴光的具体细节。决明再把两边的情报一比对,啧啧说道:“宁玉生是真的狗啊,用老婆的钱发家,成了人上人,转头就把岳父岳母搞死,把老婆气进疗养院。最后竟然连老婆喜欢的小明星也不放过,你在意什么我就要夺走什么吗?这事儿要是被曹月知道,那估计直接气死了。”
相野:“曹月的父母真是宁玉生杀的?”
决明:“目前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但曹月的父母每年都会到医院进行定期体检,身体原本也很硬朗,却在短短两年时间里先后因癌症病逝,你不觉得奇怪?鹿野有一种植物叫阎王草,这种草的汁液如果被人服用,会引起细胞病变,看起来就跟癌症差不多。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的话,是很难查出来的。”
相野沉吟片刻,问邢昼:“你觉得曹月有嫌疑吗?”
邢昼:“或许事情比我们想象的复杂。”
语毕,两人齐齐回头看向他们刚刚离开的那一栋别墅。二楼主卧的窗帘还在颤动,像是有人刚刚把它拉上。
决明不解地问:“你们不会觉得曹月跟宁玉生的死有关吧?”
相野:“人肯定是楚怜或者楚怜的手下杀的。曹月没有那个力气干脆利落地绞死宁玉生,案发当时,她在疗养院里,也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决明:“那她的嫌疑从哪儿来?”
“我其实一直有一点想不明白。”相野一边继续跟邢昼往前走,一边说:“宁玉生为什么会把楚怜安排进自己买给情人的别墅里?”
决明愣住。
这么一想,好像是有点奇怪。宁玉生贵为宁海老总,什么地方不能安排?为什么偏偏选这里?就算是为了掩人耳目,可挂在情人名下的房子,和挂在自己名下的房子,有什么区别?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难不成……这根本就不是宁玉生安排的?他不知道楚怜就住在他眼皮子底下?”决明的语气逐渐变得惊讶,而越是惊讶,他却越觉得,这样好像更说得通。
宁玉生也是商场上的老狐狸了,楚怜要除掉他,他会一点都察觉不到吗?那他为什么还独自去别墅送死?
除非,他根本不知道别墅里住着的是楚怜。
相野:“楚怜想要掌控鹿野,排除异己是第一步,但以他的作风,他不会直接大咧咧跳到台面上,所以我倾向于——他一直是躲在幕后的,宁玉生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儿。”
决明咋舌:“那关山花园17号岂不就是一个提前给他准备好的坑吗?楚怜到底是怎么住进来的?他偷偷住进来的,还是于丽丽背叛了宁玉生,或者干脆是……曹月?”
没有证据的事,说多了也是猜测。更何况就算曹月参与了,也是有仇报仇而已,相野更在意的是她有没有跟楚怜见过面。
这话他没说出口,那厢邢昼已经吩咐决明:“先不要声张,暗地里查一查于丽丽和曹月。”
先前排查的重点都在宁海集团内部和楚怜身上,对于跟宁玉生有关的这两个女人,倒没多在意。
此时已近日暮,相野看看时间不早,便打算先去见裴光。邢昼不跟他一起去,那还得把他送回民宿,让简寒栖或者闻月陪他,现在回去时间刚好。
可是等到车子驶离关山花园,邢昼却问他:“演出地点在哪儿?我们直接过去。”
相野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来,古怪地看着他。邢昼触及到他的视线,又问:“怎么了?”
“你可以不去。”相野道。
“正好有空。”
“哦。”
相野继续闭目养神。
邢昼见他还是不太开心的样子,仔细想,却想不出什么原因来。去或不去,他好像都不满意,难道真的是青春期吗?
青春期就意味着: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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