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忽略了,这个世界上的五彩斑斓中还有黑色。
空洞,孤独的黑色。
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望而生畏的黑色。
周述时的黑色。
生活的乏味与无趣来自内心,他高高在上的站了许多年,所有人都以为的绚烂夺目却其实从来不属于他,他如同穿梭在世间的鬼魅,混迹人生,那令人羡慕高处,除了黑暗和寒凉,什么都没有。
习惯了,倒也没什么不好。
周述时不喜欢开灯,也不喜欢太多的家具。
所以他家昏暗空旷,生冷僵硬,没半点温度可言。
除了昨天。
他从外边打拳回来,打开房门,差点被通明的灯光晃瞎眼。
女人端着一杯红酒坐在吧台边,一条红色晚礼服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材。灯光下,她颈间的宝石项链,闪着细碎的光。
轻轻晃动着水晶高脚杯的纤细手指上,一颗鸽子蛋耀眼夺目。
周述时扯扯嘴角,终究没有笑出来,他真想吐槽一句,黎越从头到脚,就像是个行走的广告牌,各家的限定都想往这女人身上套,
当然,她是有这样的资本的。
眼下这样子,肯定是从什么颁奖礼上直接过来的。
黎越听见声音,抬头看向玄关,细长的眼尾上挑,许久没见,她脸上的表情有掩饰不住的高兴,“回来啦,怎么这么晚,吃饭了吗?”
周述时难得的不算冷淡,点头,“嗯,吃了。”
这样的突然出现,他早就见怪不怪,况且周家出了那档子事,他早就知道最近肯定会有所反应。
他边说着,边扔下手里的包往客厅走,水晶灯,壁灯,背景灯通通亮着,灯光太过明亮,让他有些不适的皱眉,“就你自己?怎么突然来找我?”
明知故问。
黎越小抿了一口杯中的红酒,不满的皱皱眉,明明已经年过四十,岁月却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依旧有小女孩的娇态,指责起人来,像在撒娇,“这么久不见妈妈了,怎么这个态度,不想妈妈吗。”
周述时却是沉默了,没回答,像是根本没听到一样,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双眼空洞的盯着漆黑一片的电视屏幕,像在出神。
黎越撇撇嘴,不再逗他,抬手指了指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你爸在书房。”
闻言,周述时终于有了反应,他茫然的回头看向黎越,像是没听明白“你爸”这个词的含义。
黎越轻笑一声,语气中说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无奈,或者两者都有,她太爱那个男人了,谁能想到,人前风光无限的影后会心甘情愿的做了一个男人的情人二十多年,从十八岁到四十岁,她所有的青春都葬送在那些不能见光的爱情里了。
“周家的事儿你听说了吧,那个女人和她儿子遇到了空难,如今,你是周家唯一的孙子了,述时,妈妈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多年,可是今天突然实现了,为什么我就是高兴不起来?”
没人回答她。
周述时已经起身往书房走去。
半晌,黎越好像听到他说,“因为他回来不是为了找你,而只是想要一个接班人。”
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徒留一片空荡荡的寂寥给她。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多了,心底迷茫恍惚。
书房的门开着,没开灯,周述时还没走进去,那个宽阔的背影已经率先入眼,挺拔厚重,临窗而立。
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周南颂的身子僵了僵,人却没回头,窗外阑珊灯火。
来人走到窗边,同样没看他。
周述时不知道自己在这块落地窗前看过外面多少次,从之前黎越还会和他一起看,到如今只剩他自己,期间经历的痛苦,彷徨,挣扎,再到一切潮涌归于平静,再掀不起丝毫波澜,整整十六年。
不知道站了多久,周南颂转身,第一次认真打量着周述时。
从前时光匆匆,他竟没有一次仔细看过这个儿子。
窗外星光细碎,落在少年身上,时光终究是让曾经那个被他亲手送走的孩子成长为了如今还要高他一头的模样,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这个他没有重视过的儿子,也是个鲜明的个体,喜恶分明,不计较得失,不掩饰悲伤。
他以为周述时会如同他想象中的一样,喜出望外的迎接这份从天而降的尊荣。
是的,他以为这是尊荣。
至少在今天之前他以为是。
天空愈发黑下来,再寻不见半点儿蓝色,眼前触目皆是通明的街道,开着窗,晚风带进热闹的气息。
“爸。”
周述时终于开口。
这声“爸”,十六年里他一共叫过八次,今天是第九次。
他有些好笑自己竞对这数字记得这么清晰,甚至记不清之前的每一次,是不是有掰着手指头数过。
周南颂点点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还是带着自以为是的施舍态度来的,可真见到了周述时,却一瞬间怂了下来。
两年没见,少年已经大变样,就连刚刚那声“爸”都不再是记忆里稚气的味道。
声线很低,清晰浑厚,那种底气是装也装不出来的,他比两年前更高了,也更好看了,黎越的好皮囊丝毫不吝啬的都给了他,身上的连帽黑色线衫勾勒出了少年肌肉的形状,帽兜盖在头上,像是运动过后出了汗,黑发有几缕湿哒哒的贴在额角上,额头只能堪堪露出一星半点,白的晃眼,浑身利落的没有任何多余的线条和轮廓,棱角分明。
早已不是那个孩子了。
他不在乎周家,一点都不在乎。
这个认知让周南颂有些颓然,摸了根烟放进嘴里,一边摸出打火机点烟,一边淡淡开口。
“不用我多说,周平跟你联系过,你之前肯定都知道了,周家.....现在只有你了,有些事情,爸爸对不起你,但身为周家的孩子,就得担起你自己的责任。”
周平是周南颂的助理,跟了周南颂许多年,当初也是他一路从京市把周述时母子送到a市来安顿好的。
周述时侧身,随手按亮了台灯,“你什么时候走。”
周南颂闻言一愣,随即面色不悦,语气冷硬,“我们父子许久不见,才见面就问爸爸什么时候走,周述时,你妈就是这么教育你的吗?”
周述时轻笑,没什么情绪,平静的开口,“我一直都在这,当然,也确实没什么人教育过我。”
周南颂一时无言,气氛凝固。
周述时却没半点在意的样子,神色泰然,转身指了指门外,“你看看外面客厅里的人,不是说一个戏子不配进你们周家门吗,可那是我妈,谁都不能否认我身上流着她的血,怎么,你们让一个戏子的儿子登堂入室,当周家的继承人,不怕被人戳碎了脊梁骨吗?”
说到这,周述时突然笑出一声,“你再看看我,我可是当初你亲自派人送到a市来的,这些年不许我回去,不许我对任何人说起自己的身世,不就是怕我一个私生子坏了你们周家的名声吗?怎么,现在不怕了?你才五十多,完全可以再找什么人生一个亲生儿子,为什么要来找我这么个摆不上台面的野孩子?”
顿了顿,他接着说,“哦,是因为你上次的手术....再也不能生了吧?”
当晚,周南颂就回了京市,脸色铁青。
黎越也只呆了一个晚上,说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半的飞机,去巴黎。
周述时第二天开学,在黎越起床前,就出了门。
没道别。
树林里,夕阳西斜,傍晚的风徐徐拂过发丝,轻轻扬起零碎的弧度。
岑苑不知道该不该回头,脚下站着没动。
周述时抬眸,面无表情的瞥了眼不远处少女垂在身侧瘦弱白嫩的手,舌尖抵了抵唇角。
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或许是太烦了,那些火气发泄不出来,或许是这人无缘无故一次次撞进来,又或许是她看他时那种探究背后掩藏的不屑像极了周南颂。
所以他在她想要偷偷溜走之前,开口叫住了她。
他甚至没记住她叫什么名字。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恶劣不受控制的涌上来,他想撕碎那张平淡漠然的脸。
在岑苑垂下眼眸,大脑光速运转的片刻时间里,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已经走近。
周述时伸手牵住了岑苑。
岑苑猛地回身。
手腕处熟悉的温度覆盖着她的皮肤,一天里,她被这只手握住了两次。
骨节分明的手,掌心温热,残留着可乐瓶上的水渍。
她下意识的用力往回抽,纹丝不动,力道大到惊人,像是早有预料她会往回抽,早早的断了她的念头,骨节生硬的固定着她手腕处凸起的那两块骨头,她有种错觉,好像他手掌炙热的温度,快要刺破脆弱的皮肤,渗透进血脉里。
岑苑眨眨眼,脑袋一片空白。
无力抗衡的力道桎梏着她,只能认命,她眼里满是不解和愤怒,仰头盯着眼前的高大少年,心中权衡,要是跳起来,能不能一巴掌扇到他的脸。
“周述时!”凉亭边上已经傻掉的女孩突然歇斯底里的叫出声,打破了岑苑的想象,她这才想起来,那边还站着个人呢。
“周述时,她是谁,你说啊,你不不喜欢女人吗,你为什么牵她。”
“周述时,你不怕我把你的秘密都说出去吗?你.....你就算不喜欢我,怎么能....怎么能喜欢别人!”
周述时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可眼里没有半点光亮,似是连嘲笑都吝啬给那边已经快哭出来的女孩。
始终沉默,任女孩发泄一样的怒吼。
没解释半句自己突然走过来拉住岑苑的原因。
可正因为是这样,看在女孩的眼底,就更是脑补出了一场大戏。
女孩扬起下巴,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我要是把你的秘密说出去,你觉得会怎么样,整个海中的人想必都很好奇你周述时的身世吧,我相信这肯定是个爆炸性的消息!”
周述时抬了下眉骨,讽笑出声,肩膀耸了下。
他把另一只手里提着的书包甩在肩头上,拉着岑苑的手腕向前用力,带着人转身走了。
岑苑几乎被他拽的一个踉跄,手腕处传来的钝痛让她无奈只能跟着往前走。
后面的女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气急败坏的冲着周述时的背影喊道,“周述时,你一定会后悔的!”
周述时终于不耐烦的回头,冷笑,“那你们全家,就离走投无路不远了。”
说完,再没停留。
女生闻言,不可遏制的晃了下身形,如同泄了气的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