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的锁云居，自有一番幽然僻静。
韩卿轻手轻脚推开院门，先看了眼对面阁楼上，见二楼没有灯光，正准备松口气，就听叶子涵的声音懒洋洋自水池边传来——“回来了。”
呃……
韩卿灰溜溜合上院门，“你没睡呢。”
叶子涵依旧半倚在水池边，寒气在他身边涌动，见韩卿朝他看过来便抬起一只手招了招。
韩卿等了一下，发现一岁枯荣没飞出来，才确定叶子涵是在喊她，遂走过去，没话找话问道，“怎么在泡月泉池，可是哪儿又不舒服了？”
“没有。”
叶子涵端起放在岸边的酒盏，慢慢啜饮着里面的酒液，“月泉池与我属性相合，即便没有发作入魔之兆，也可以来这儿修行。”
可我看你就是在这泡着泉水晒月亮，根本没修炼。
韩卿小小腹诽一句。
“去哪儿玩了？”
放下酒盏，叶子涵瞥了眼韩卿手里拿着的草编，开口问道。
“下了一趟山。”
韩卿把草编递过去，“本来能早点儿回来，正遇上集市摆乞巧集，就多逛了会儿。”
叶子涵拿过一个草编蚱蜢在眼前晃晃，寒气萦绕，还保留着淡绿色泽的草梗上立刻覆盖上一层薄霜。
他嘴角似是浮上一抹淡淡笑意，“看来挺好玩的。”
“我还给你带了宵夜。”
韩卿从储物袋里端出那碗青羊肉云吞，饭菜的香气立刻蒸腾起来，给这一院清冷染上些许热闹气息。
“本来还想着你可能睡了，宵夜要变早餐呢。”
韩卿拿手指挠了挠脸颊，“我给你加了些米醋跟麻油，趁热吃吧。”
虽然是凡间食物，里面并未蕴含灵力，但修士吃了也没什么问题。
“……”
叶子涵盯着那碗云吞看了片刻，哑声道，“好。”
“放到餐桌上去吧，我去那边儿吃。”
不一会儿功夫，小小的餐桌上除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云吞，还摆出了黄澄澄的金丝糕、几小碟刘记的卤味、一盘百花酥丸子。
以及一壶清光酿。
叶子涵自池边走来，身上只披了件外裳，依旧连盘扣都不仔细系，只用腰带随意一束，即便如此不修边幅，这男人也依旧好看到犯规，颇有些落拓青衫载酒行的浪子气质。
韩卿盯着那件外裳袖口绘制的水墨游鱼图出了片刻神。
这衣服也是她当年买的，难为这家伙一直留到现在。
“快来吃吧。”
将筷子递出，韩卿收回目光，不想再多看叶子涵。
“这男人很好，这男人很出色，这男人可能喜欢我。”
即便韩卿脑海里有着这三个清晰的认知，但她更加清楚的是，叶子涵命中注定不是她的良配。
他是天道的宠儿，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在他的世界中，“韩卿”不过一介过客，停留过，鲜活过，最终成为记忆深处的一幅画卷，午夜时分的一枕黄粱，那才符合“天命”。
多可笑。
韩卿心底一晒，曾经的她有多憎恨天命，如今就有多想摆脱它，本以为换身份之后就能迎来自由，结果只是让她愈发看清了人在天命面前无能为力这个事实。
“你不开心。”
叶子涵忽然开口。
“我？”
韩卿抬眼看他，须臾笑着低下头去，“没有呀，我有什么不开心的。”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覆到她准备布菜的手背上。
“别忙了，陪我喝几杯。”
叶子涵道。
韩卿盯着叶子涵的手看了片刻，抽出手来说了声好。
梨花院落溶溶月。
两人对着一桌小菜，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起初两人都没怎么开口，直到酒过三巡，面颊泛起薄红的韩卿看着酒杯中倒映的月影，忽然问道，“叶子涵，你想过将来吗？”
“将来？”
叶子涵晃了晃酒杯，目光在韩卿微醺的双眸上流连片刻，微微垂下，“想过啊，很久之前就想过。”
“哦？那你将来想做什么？”
韩卿说话的声音比方才大了些。
“想陪一个人浪迹天涯。”
叶子涵说完自嘲一笑，“可惜那个人不稀罕。”
咔哒。
一声轻响，是韩卿将空酒杯重重放到桌上。
“你怎么能这么心无大志呢？”
韩卿语气十足恨铁不成钢，“你知不知道你在剑之一道上天分有多高，你知不知道你的未来会变成传奇，你——你是这世间最没有资格混日子的人你懂吗？”
“哦？”
叶子涵似笑非笑提起酒壶给韩卿满上，“看不出，你对我评价还挺高。”
“本来就是！”
韩卿把酒端起来，又一饮而尽，“叶子涵……你真的不能再继续蹉跎下去了懂吗？像你这样的人，未来的志向怎么能只是陪一个人浪迹天涯呢？”
叶子涵没接话。
只是每当韩卿酒杯空了，他就会提起来帮她满上。
直到一大壶清光酿几乎都进了韩卿的肚子，那边厢，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苦口婆心一会儿恨铁不成钢的说教声终于慢慢消了音。
叶子涵冲韩卿招招手，“阿卿，来。”
“干什么？”
韩卿喝得迷迷糊糊，勉强用手撑着头才没趴到桌上，“我不过去……你怎么一直在晃，晃得我头晕。”
“我抱着你就不晃了。”
叶子涵牵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抱入怀中。
韩卿坐在他腿上，酒意连番上涌，她脑袋一歪，直接窝到叶子涵肩窝处闭上眼睛。
“不晃了吧？”
叶子涵低头问道。
“嗯……”
韩卿点点头。
“阿卿。”
叶子涵轻声问，“你喜欢我吗？”
韩卿起初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不喜欢。”
叶子涵瞳孔瞬时缩了缩。
韩卿在他肩窝处换了个姿势，小声嘟囔，“太阳……太阳跟月亮才是一起的，我不是月亮，我是星星……”
“可我非日月。”
叶子涵沉声道，“我是人。”
“对啊，你是人。”
韩卿闭着眼笑起来，“我也是人，我们都是人，是人就扛不过命……扛不过的……”
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下去，逐渐变成绵长的呼吸声。
高天月明，云淡星稀。
叶子涵搂着沉沉睡去的韩卿，另一手把玩着一缕自她脸侧垂下来的发丝。
多少年了，即便换了一副皮囊，他的阿卿还是老样子，贪杯又不胜酒力。
“人扛不过命？”
“阿卿，你错了。”
叶子涵低下头去，在韩卿眼角落下一吻。
如果人真的扛不过命，她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与命运对抗的第一局，是他赢了。
他从生死轮回的无常天道中抢回了最在意的人，虽然为这场豪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可他并不后悔。
生死有何惧？叶子涵唯一怕的，只有韩卿那若即若离飘忽不定的心思罢了。
除了韩卿自己，谁都不能让他松开手。
人不许，斩人。
神不让，诛神。
天命不允，就逆天改命。
暖风轻送，香气浮动，有潺潺流水声不绝于耳，身下晃来晃去，躺得并不安稳。
韩卿哼唧着翻了个身。
“真的有大鱼啊，子涵你快看那边！”
有人叽叽喳喳吵嚷着。
清梦被扰的韩卿很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快看！这鱼得有八尺长了！”
那边厢声音还在持续传来。
“好吵。”
韩卿嘟囔着爬起身，打算换个清静地方再睡，结果起到一半忽然晃得愈发厉害，一个站不稳便扑进一人怀中。
“抱歉抱歉……”
睡意被磕得烟消云散，韩卿睁开朦胧睡眼，还没看清自己撞到的人是谁，入眼先是一袭耀眼的正红色喜服，上面还用金线绣着穿云麒麟。
这衣裳……有些眼熟。
韩卿恍惚想着。
“阿卿醒了？”
一只手伸过来，挑起她的下巴，也让韩卿看清了对方熟悉至极的眉眼。
虽然跟叶子涵一模一样，但韩卿还是瞬间分辨出眼前人的真实身份——“叶残心？”
“你要想喊我叶子涵也可以。”
叶残心嘴角挂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另一只胳膊搂到韩卿后腰上，“随你高兴。”
“这里是哪儿？”
韩卿环顾一圈，发现自己跟叶残心身处一叶扁舟之上，四下里烟水茫茫，方才将她吵醒的罪魁祸首正蹲在小舟另一端——又是熟悉的无面小木人。
她开始试着回想自己睡前到底做了什么，才会夭寿地见到叶残心，奈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一二。
“这里是你的梦。”
叶残心悠哉开口。
“那你怎么会在这儿？”
韩卿又去看叶残心，“你明明都……”
话说到一半消了声，韩卿并不想说出那几个字。
但她在意，有的人却不在意。
“我明明死了对吗？”
叶残心接着韩卿的话说下去，“阿卿，我都说了，这里是你的梦，你见到的我不是我，只是你心里的我。”
“因为你思念我，才会梦见我，懂吗？”
“瞎说什么！”
韩卿立即反驳，“我可从来没想过你，你不要自我感觉这么良好。”
“哦？”
叶残心笑吟吟道，“那麻烦了，我现在也不能解释为何会出现在你的梦里了。”
“这里真的是我的梦？”
韩卿半信半疑，总觉得叶残心在给她下套。
“千真万确。”
叶残心单手撑在船舷上支着头，一双狭长的眸子里盛满笑意，“你可以掐自己一下验证看看。”
“好办法。”
韩卿一脸恍然，并直接抬手掐住叶残心的脸颊拧了一圈。
叶残心：……
“看来是不疼。”
韩卿叹气，松开手，倒头又躺回叶残心怀里去。
叶残心：……
“阿卿？”
“别吵。”
韩卿抬手冲船尾一指，“把那边儿的收了，我想安静会。”
“好。”
叶残心抬手一挥，船尾并肩坐着的两个小人立刻变成半尺长的小木人掉落下来。
“对不起。”
在叶残心怀里躺了片刻，韩卿带着一丝自嘲开口道，“我说谎了。”
“叶残心，我的确想过你。”
想过他的痴愚，想过他的执念，想过他的灰飞烟灭，想过他苦等的十年。
“如果世上真有叶残心就好了，哈哈……”
韩卿笑着叹了口气。
叶残心没说话，只是抬手轻轻抚过韩卿披散在背后的柔顺长发，在他领口内，一点蓝光微微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