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篝火燃起,夜幕降临,登上祭坛的是掌握了生死机密的蛙女神。
疯狂的盛宴过后。伏羲氏族的日出时分在悄悄到来。
人之初,性本性。
夏娃骑上剑齿虎闲庭信步,完成与神的合谋。
梦中惊醒后,女娲开始造人。
说不清那是早晨还是黄昏。天边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同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另一边是月亮,生铁般又白又冷。二者之间,是忽明忽灭的星星,和来历不明的浮云。
女娲却并不理会谁在下去,谁正上来。[1]
[1]女娲造人时的场景描述,出自鲁迅《补天》,原文是:粉红色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的眨眼。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然而伊并不理会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
女娲是一只大青蛙。
不对吧?女娲不是蛇吗?在《山海经》,在画像石,女娲和伏羲一样,都是“人首蛇身”。而且他们的蛇尾还缠绕在一起,分明是准备传宗接代的意思。
表面上看,这没有错,因为蛇可以变成龙,蛙就不行。
如果女娲是蛙,“龙的传人”岂非成了“蛙的传人”?
女娲怎么会是蛙?又怎么可能是蛙?
因为她原本是蛙。[2]
[2]女娲是蛙,此说受赵国华先生影响。我在1988年读了赵先生的《生殖崇拜文化论》后,就断定女娲绝不可能是“蛇妹妹”,只可能是“蛙女神”。
变成蛇,是有人暗地里做了手脚。时间,不晚于汉。
◎汉武梁石室画像。女娲的名字,最初出现于《楚辞·天问》,但没有说是蛇还是蛙。所谓「人头蛇身」的文字记载,最早见于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图画形象,最早见于汉画像石。可见女娲是蛇,应为汉代的说法,并无原始依据。
娲,今人读“蛙”,古人读“呱”,正是青蛙的声音。[3]可见娲就是蛙,女娲就是女蛙,只不过是伟大的、神圣的、创造生命的蛙。这样的神蛙或圣蛙,当然不能写成青蛙的“蛙”,必须特别创造一个字,专门用在她身上。尽管我们还没有发现这个字的甲骨文或金文,但在南太平洋巴布亚新几内亚的蛙人图上,却可以依稀看见她当年的风采。
[3]娲的读音,《汉语大字典》称:《广韵》古华切,平麻见。又古蛙切,《正字通》音蛙。歌部。有人说娲要读蜗,因此女娲是蜗牛。实际上,蜗牛的蜗,古音也是古华切,平麻见。又古蛙切。歌部。跟娲的读音一样,也是“呱”。为此,我请教了李蓬勃先生。李先生答:娲和蜗,声符相同,古音也的确相同(见母,歌部),但没有意义上的关联或文字通用的证据。如果“读如”只是标音,无误;若是探求语源或通假,无据。
◎大洋洲巴布亚新几内亚鱼蛙形人物槟榔树皮画。此图中的形象,均为生殖崇拜象征。其中鱼、蛙、花象征女性生殖崇拜,鸟象征男性生殖崇拜,详见本卷后面几章的论述。此图主题形象是蛙人,可看作“大洋洲的女娲”。
这,又哪有一丁点蛇的影子?
相反,女娲是蛙,却像古埃及的荷鲁斯是鹰一样无可怀疑。更何况,是蛙才可能造人。龙和蛇,都不会。
但,女娲造人,跟上帝不同。[4]
[4]上帝造人,见《圣经·创世记》。
上帝造人是一次性的。在创造世界的最后一天,上帝先用泥土造了亚当,又用亚当的肋骨造了夏娃,然后把他们安顿在伊甸园,就完成了所有的工作。之后,是休息。哪怕他俩不听告诫,被蛇诱·惑,偷吃禁果,犯下原罪,也不管。
显然,上帝造人很轻松,甚至有点漫不经心。
女娲就辛苦得多。她先是用黄土和泥,把人不分男女地单个捏出来。后来实在不堪重负,才扯下一根藤条沾上泥浆甩。但即便如此批量生产,也不得休息。她还要向神申请媒人的职位,以便帮人谈婚论嫁。甚至光荣退休以后,还得重新出山拯救苦难。某年,她的子孙中一个名叫共工的家伙闹情绪,一头撞断了擎天柱不周山,结果天崩地裂,水深火热。女娲只好挺身而出,烟熏火燎地炼石补天,奋不顾身地断鳌足为柱,这才让世界恢复正常,让人类重归安宁。
奇怪!女娲为什么要忙个不停,又一管到底呢?
很简单,女娲不是造物主,不是创世神。创世神只需要揭开序幕,造出一男一女,就可以不闻不问,一切皆由被创造者好自为之,或咎由自取。可惜女娲不是。除了人,天地万物都不与她相干,就连做媒也要别的神批准。难怪《楚辞·天问》会质疑:女娲有身体,她是谁造的?[5]
[5]《楚辞·天问》:“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问得好!因为这其实是在问——
世界是谁创造的?
谁才是终极创造者?
抱歉,无可奉告,因为我们没有创世神。盘古,只是分开了原本就有的天地;混沌,则是被开窍的。他们都不是创造者。真正的创造者是“道”,或者“易”。道,倒是跟上帝一样无象无形,但可惜没动手,也不是神。《周易》的“易”,就更没有“神格”。
也就是说,终极创造者缺位。
没有终极创造者,或者终极者没有神格,是中华文明的一大特点。它对三千七百年命运和选择的深刻影响,以及成败得失是一个必须慢慢道来的话题。现在能肯定的是:在世界神话的谱系里,女娲不是第一个神,甚至不是第一个女人。
第一个女人是谁?
夏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