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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前两天,爸爸正在巨霸超市的仓库里忙着,我家的电话铃忽然响了,妈妈去接了电话。她拿起话筒问了一声:“喂?”结果发现是查尔斯·德马龙打来的。德马龙先生打电话来,是为了邀请我们一家人参加布鲁顿娱乐中心的招待会。这场招待会是为女王举办的,庆祝黑人民权运动博物馆开幕。开幕日期是12月26日。招待会的时间是在平安夜那天下午,不过,那并不是什么正式的招待会,而比较像是好朋友的聚会。妈妈问我想不想去,我说好。当然,她根本不会去问爸爸,因为她知道爸爸绝不会去,不过,反正爸爸也不可能去,因为平安夜那天,有好几箱蛋酒和真空压缩包装的火鸡肉切片要进巨霸超市的仓库,他还有得忙的。
爸爸并没有阻止我们去。妈妈告诉他的时候,他只是点点头,一声不吭,眼神似乎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我猜,此刻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可能是萨克森湖畔那些巨大的岩石吧。于是,平安夜那天早上,妈妈开那辆小货车送爸爸去上班。后来,到了下午,招待会的时间快到了,我们就开始准备了。虽然德马龙先生要我们不必穿得太正式,但妈妈还是叫我穿上白衬衫,而她自己也穿上最好的那套衣服。然后,我们就出发到布鲁顿区去了。
生活在美国南方的亚拉巴马州,你会发现很多奇特的现象。比如说,到了10月,天气会开始变冷,到了12月,天上偶尔会飘下雪花,不过到了圣诞节,天气却还是很暖和。当然,还不至于像夏天那么热,但却颇有秋老虎的味道。今年当然也不例外。我穿着毛衣,结果到了娱乐中心的时候,我已经满身大汗。娱乐中心是一栋红砖建筑,坐落在巴克哈特街上。我们看到一面标示牌,上面有一个红箭头指向布鲁顿黑人民权博物馆。那是连在娱乐中心旁边的一栋小木屋,只比拖车屋稍微大一点,漆成白色,外面围着一条红彩带。虽然距离正式开幕还有两天,但外面已经挤满了u/u车,一片人声喧哗。一大群人走进娱乐中心,其中绝大多数都是黑人。我们跟在他们后面走进去。一进门是一间大厅,里头挂满了松果编成的圣诞环,还有一棵巨大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红红绿绿的蝴蝶结。卫佛丹恩太太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桌上摆着一本访客登记簿,大家排成一队等着签名。旁边另一张桌子上有一只大盆子,里头装着满满的淡黄色的液体,看起来像柠檬汁。大家签完名之后,跟着又到那张桌子前面大排长龙。另外,旁边还有很多张桌子,上头摆着琳琅满目的餐点,有各式各样的零嘴,小三明治,小香肠,两只金黄油亮的巨大火鸡,两只巨大的火腿。而最后那三张桌子上就是真正的美食了:五彩缤纷漂亮得难以置信的蛋糕,布丁,还有馅饼。要是爸爸也来了,看到眼前的山珍海味,他眼睛一定会发亮。整个会场洋溢着节庆的欢欣气氛,大家开怀大笑,闲话家常,旁边一座小舞台上有好几个人在拉小提琴。虽然这不是什么正式的场合,但大家都穿得很隆重。男人穿西装打领带,女人都穿上正式的礼服,戴着白手套,帽子上插满了五彩缤纷的花。要是孔雀置身在这缤纷灿烂的世界里,一定会自惭形秽,感觉自己仿佛赤身露体。大家都以布鲁顿区为荣,以自己为荣。
妮娜·卡斯蒂尔跑过来和妈妈拥抱了一下。她把纸盘塞到妈妈手上,带我们挤过人群。她说,火鸡已经准备好了,不过,要是我们不急着吃,可以等人把火鸡肉切下来再慢慢享用。她伸手指向老索恩伯里。他穿着一套松垮垮的棕色西装,随着小提琴的旋律跳起踢踏舞来,小加文在他旁边跟着跳,咧开嘴笑得好开心。莱特富特先生身上那套西装看起来很高贵,有丝绒翻领。他手上那个纸盘真是壮观,上面堆着厚厚的火腿,火腿上有蛋糕,蛋糕上有馅饼,馅饼上有三明治。就这样,他手上端着那个盘子,慢条斯理地在人群中穿梭,姿态十分优雅。没多久,我们的盘子里已经堆满了吃的东西,杯子里已经装满了柠檬汁。接着,德马龙先生和他太太出现了,他们走过来向妈妈道谢,谢谢她专程赶过来。妈妈说她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小孩子到处跑来跑去,而那些爷爷奶奶则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丹尼斯先生悄悄走到我旁边来,故作正经地问我是谁把黏胶涂到桌椅和地面上,搞得可怜的老铁肺活像一只苍蝇被黏在捕蝇纸上。我说我知道是谁干的,不过我不敢确定。他问我干这件事的人是不是很喜欢挖鼻孔,我说大概是。
这时忽然有人开始拉手风琴,有人开始吹口琴,和那几个拉小提琴的人比赛。有一位穿着樱桃色礼服的老太太走到老索恩伯里面前和他一起跳踢踏舞。我相信那一刻,他一定很高兴自己当初决定要活下去。接着,忽然有个满脸铁灰色胡子的人走到我旁边搭住我肩膀。他低头凑近我的脸说:“扫帚柄还在它肚子里,嘿嘿嘿!”说着他用力掐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就走开了。
卫佛丹恩太太和另外一位矮矮胖胖的太太走到舞台上,把那几个拉小提琴的人赶下去。她们两个都穿着花朵图案的礼服,颜色比真花还鲜艳。卫佛丹恩太太对着麦克风告诉全场来宾,女王很开心,而且很高兴大家能够齐聚一堂,和她一起分享这个特别的日子。她还说,为了兴建这座博物馆,大家都竭尽全力,如今终于大功告成了。卫佛丹恩太太又继续说,圣诞节过后,博物馆就要开幕了,它要告诉全世界的,不止是黑人的过去,还有我们艰苦奋斗挣脱黑暗岁月的艰辛过程。卫佛丹恩太太说,不要以为未来就是一片美好!未来还有更多的挑战在等待我们!不过,虽然我们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但我们已经df/dfn创造出许多美好的成果,而这一切就是这座博物馆要呈现的。
卫佛丹恩太太说到一半,德马龙先生走到妈妈和我旁边。“她想见你。”他悄悄对妈妈说。我们明白他说的是谁,于是就跟在他后面走。
他带我们离开大厅,穿过一道走廊。一路上,我注意到有个房间里放了一张乒乓球桌,一面飞镖靶,还有一个弹珠台。另一个房间里有四座并排的推圆盘游戏台。而第三个房间里有健身器材和一个拳击沙包。然后,我们走到一扇白色的门前面,门上还散发着油漆味。他帮我们推开门,于是我们就走进去了。
这里就是博物馆。地面是亮漆木板铺成的,电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垂得很低。我看到好几座玻璃展示柜,里面的人体模特穿着南北战争时期的军服。另外有一些展示柜摆着古董茶壶,刺绣,还有蕾丝编织。另外还有好几座书架,架上大概有上百本薄薄的皮面精装册子,看起来有点像笔记本或日记。墙上挂满了放大的黑白照片。我注意到其中一张就是马丁·路德·金的照片。另外有一张就是那个著名的华莱士州长挡在学校门口的照片。
女王就站在大厅正中央,全身穿着白丝衣,手上戴着一双长长的白手套,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宽边帽,帽檐下露出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绿眼睛。
“这就是我的梦想。”她说。
“这里真漂亮。”妈妈说。
“漂不漂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座博物馆非盖不可。”女王纠正妈妈,“如果你不了解自己的过去,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未来要往哪个方向走呢?对了,你先生没来吗?”
妈妈点点头。我忽然觉得女王好像知道我爸爸在哪里。
“你好,科里。”她说,“你最近好像过得很惊险刺激,是不是啊?”
“是的。”
“你想当作家,那么你应该会对这些书有兴趣。”她指向那些书架,“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我说不知道。“那是日记,”她说,“是很多年以前住在这一带的人写的日记。不光是黑人,也有白人。如果有人想知道一百年前这里的人是怎么过日子的,那么,看这些日记就知道了。”说着她走到一座玻璃展示柜前面,用手套摸摸柜子顶端,看看有没有灰尘,结果发现展示柜一尘不染,她很满意地哼了一声。“在我看来,如果你遗忘了自己的过去,那么,你根本不可能看得到自己的未来。这就是这座博物馆的意义。”
“你是不是希望布鲁顿区的人不要忘记他们的祖先曾经是奴隶?”妈妈问她。
“对,一点都没错。不过,我希望他们不要忘记,并不是要他们觉得自己很可怜,觉得自己被人利用,觉得自己天生就矮人家一截。不,我是希望他们能够充满自信地告诉自己,‘你看,虽然我们从前曾经是奴隶,可是你看,现在我们过得多好!’”接着女王转过来看着我们。“人除了力争上游,不会有别的出路。”她说,“读书,写作,思考。这些都是我们奋发向上的阶梯,足以帮助我们脱离黑暗的过去。我们不应该抱怨,不应该逆来顺受,在心灵上自甘堕落沦为奴隶。我们必须明白,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拥有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她绕着大厅踱来踱去,走到一张照片前面,忽然停下脚步。“我希望我的族人珍惜自己的过去,”她轻声说,“而不是遗忘自己的过去。但我也不希望他们沉湎在过去的岁月里,因为那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未来。我希望他们能够充满自信地告诉自己,‘我的祖先曾经像牛一样拖着犁耕种,从天亮忙到天黑,无论艳阳高照,或是寒风刺骨。他们辛苦工作,拿不到半毛钱,只能求三餐温饱,有个地方可以遮风避雨。他们做牛做马,有时候还会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满身大汗夹杂着鲜血。有时候,他们明明已经很累了,却还要继续苦干。他们的心在滴血,他们的尊严被践踏,而他们却还是只能忍受屈辱,主人交代什么,他们都必须不计一切代价做到。在这样的时刻,说不定他的妻子儿女正要被卖到外地去,从此骨肉分离。他们在田里干活的时候,常常边工作边唱歌,而一到夜里,他们就暗自饮泣。他们做牛做马,任人压榨……噢,主啊……主啊……正因为他们的任劳任怨,我才有机会念完小学。’”说着她忽然仰起头,露出一种愤怒的神情,“这就是我希望他们思考的,希望他们能够明白的。这就是我的梦。”
我从妈妈身边走开,走到一张放大的照片前面。照片里是一只龇牙咧嘴的警犬,嘴里咬着一片破衬衫,有个黑人倒在地上拼命反抗,而一个警察把警棍高高举在头上。第二张照片里有一个瘦瘦的黑人小女孩,她手上抓着课本挤过一大群人,四周围着一大群愤怒得面红耳赤的白人高声咒骂她。第三张照片是……
我忽然愣住了。
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
第三张照片里是一间被烧毁的教堂,彩绘玻璃窗破成了碎片,消防队员正在废墟里搜寻。有几个黑人站在旁边,露出一种震惊茫然的表情。教堂前面的树上看不到半片叶子。
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张照片。
妈妈和女王站在一座展示柜旁边聊天。柜子里摆着一只水壶,上面有奴隶的图案。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半天,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看过那张照片。
接着我转头看向左边。
我看到了。
我看到梦中的那四个小女孩。
总共有四张照片,每张照片上都只有一个女孩,照片底下各有一面铜牌,上面写着她们的名字,分别是:丹尼丝·麦克奈尔,卡洛·罗宾逊,辛西亚·韦斯利,还有阿迪·米亚·科林斯。
照片里的她们笑得那么灿烂,完全没有意识到未来的悲剧。
“妈妈!”我叫了一声,“妈妈!”
“怎么了,科里?”妈妈问我。
我转头看看女王。“夫人,这四个女孩子是谁?”我的声音在颤抖。
她走到我旁边,告诉我那四张照片的故事。1963年9月15日,伯明翰第十六街的浸礼会教堂被人放了定时炸弹,结果那四个小女孩不幸罹难。
“噢……怎么会这样。”我轻轻惊叹了一声。
这时我忽然想到,那天在森林里,我听到杰拉尔德·哈奇森说了几句话。当时他脸上蒙着面罩,手上捧着一只木盒子。当时他说:等到他们飞上天,然后一路下地狱,可能都还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当时毕刚说:我还多送了一个给你,讨个吉利。
我很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液。我感觉那四个死去的小女孩仿佛正盯着我。
我说:“我想我可能知道了。”
大概过了一个钟头之后,我和妈妈一起离开娱乐中心。准备去参加今天晚上教堂的平安夜烛光晚祷,爸爸会去那里跟我们会合。不管有多忙,今天毕竟是平安夜。
“嗨,小朋友!圣诞快乐!欢迎欢迎,各位太阳王子!请进请进,各位月花公主!”
那是乐善德医生的声音。还没看到他人,大老远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站在教堂门口,身上穿了一套灰西装,一件红背心,打着一个红绿条纹的领结,衣领上别着一枚圣诞老公公的徽章。他一笑起来,只看到那银色的假门牙闪闪发亮。
我心脏开始怦怦狂跳,掌心开始冒汗。“圣诞快乐,麦克森太太!”他一看到我妈妈就立刻打招呼,然后握住我爸爸的手。“你好吗,汤姆?”接着,他看到我了,于是就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也祝你圣诞快乐,科里。”
“谢谢你,圣诞老人。”我说。
这时我忽然明白了。
他伶牙俐齿,而且总是笑容满面。然而,他的眼神……他眼中隐约流露出一种畏缩的神色,不过,如果你没有特别留意是很难察觉的。而且,即使在平安夜这样温暖的时刻,他眼神中却暗藏着一种说不出的冷酷无情。然而,那只是短暂的一刹那,那种冷酷的眼神很快就消失了,大概只持续了一两秒。“科里,你在干吗?”他紧紧抓住我肩膀,半开玩笑地问我,“你想抢我饭碗吗?”
“哪有?”我说。我的反应本来还算灵敏,可是乐善德医生越掐越用力,我忽然变呆了。他两眼紧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后来他终于松开手,放开我的肩膀,然后转头去招呼其他人。“请进请进!圣诞快乐,大家圣诞快乐!”
“汤姆!快点快点,小子,赶快进来!”
一听就知道是谁了。我爷爷杰伯,奶奶莎拉,外公奥斯汀,还有外婆艾莉丝,他们都坐在长椅上等我们。外公就像平常一样,看起来一副悲伤的样子。而爷爷已经站起来了,朝我们猛挥手,大吼大叫,实在够丢人的。上次复活节大家被他搞得很难堪,现在平安夜又要历史重演了。这证明了他这个人的傻气不是一天两天的。后来,他一看到我就说:“你好,年轻人。”从他的眼神,我感觉得到他认为我已经长大了。
在烛光晚祷进行的过程中,蓝色格拉斯小姐用钢琴弹奏了《平安夜》这首曲子,而一旁的风琴却静悄悄的。我往前看看乐善德医生夫妇,他们坐在我们前面第五排的长椅上。我注意到乐善德医生一直左顾右盼,假装在看其他的教友,但我心里有数。后来,我们的目光短暂相交了一下,但很快又都撇开了视线。那一瞬间,他冷冷地对我笑了一下,然后就转头凑近他太太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不过,他太太倒是面不改色。
我猜他可能正在问自己:谁知道?他凑在韦罗妮卡耳边嘀咕的,很可能是:科里·麦克森知道。
拉佛伊牧师正在台上进行平安夜祷告的时候,我脑海中思绪万千。我不禁问自己:乐善德医生,你究竟是什么人?隐藏在你假面具背后的,到底是谁?
接着,大家点起蜡烛,霎时间,整间教堂里烛光摇曳。最后,拉佛伊牧师祝福大家身体健康,节日愉快,勉励大家要让圣诞精神永存心中。于是,晚祷就这样结束了。然后爸妈就带我回家了。明天圣诞节要到爷爷奶奶他们家去,但今晚的平安夜属于我们一家人。
今年的平安夜晚餐没有往年那么丰盛,不过,蛋酒还挺好喝的,我很喜欢。那是巨霸超市送给员工的礼物,我和爸妈都喝了不少。吃过晚饭后,拆礼物的时间到了。妈妈调整收音机的频率,找到了一个播放圣诞歌曲的电台。这时候,我正在圣诞树下拆我的礼物。
爸爸送的是一本平装的科幻短篇小说,书名是《太阳的金苹果》,作者就是名作家雷·布莱伯利。“你大概不知道,巨霸超市也卖书呢。”爸爸告诉我,“满满一整架。生产部有位同事说,雷·布莱伯利是个很棒的作家。他说他自己就有那本书,里面有几篇故事很不错。”
我翻开到第一篇故事,篇名叫《雾笛》。我大概看了一下,发现那篇故事是描写一头海怪,它只要一听到雾笛声,就会从海底浮出来。这样的故事很能吸引男孩子。“爸爸,谢谢。”我说,“这礼物很棒!”
接着爸妈也开始拆他们自己的礼物了。这时我又继续拆开第二份礼物,结果发现一个银色相框从盒子里滑出来。我把相框拿起来对着灯光。
照片里那个人是我最熟悉的。他可以算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虽然他自己不知道。照片最底下有一行签名:献给科里·麦克森,祝福你。文森·普莱斯。我兴奋得无法形容。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你喜欢看他的电影,”妈妈说,“所以我就写信给电影公司,拜托他们向他要一张照片,没想到这么快就寄来了。”
噢,多美好的平安夜!前所未有的美好夜晚!
大家都拆完礼物之后,我们在壁炉里加了一根柴火,然后又喝了第三杯蛋酒。接着,妈妈把我们白天在博物馆看到的东西说给爸爸听。他愣愣地看着壁炉里劈里啪啦的火焰,但我知道他很认真地在听。妈妈一说完,爸爸立刻就说:“天哪,没想到我们这里也会有这种事。”说着他皱起眉头,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这阵子奇风镇出了很多事,而他这大半辈子从来没想过奇风镇也会出这种事,比如说,萨克森湖那件事。也许,时代已经不一样了。电视或广播新闻常常提到一个叫越南的地方。而民权运动的冲突有如野火燎原般在各大城市爆发,仿佛一场无形的战争。全国各地,大家都已经隐约感觉到一种预兆,感觉到一个新时代即将来临——一个塑料的时代,一个便利的时代,一个商业的时代。这世界已经开始在改变了,而我们的奇风镇也在变。美好的过去已经一去不回。
然而,今夜是平安夜,明天是圣诞节。此时此刻,我们依然拥有一片宁静安详的大地。
只是,这样的宁静安详只维持了十分钟。
我们听到一架战斗机从奇风镇上空呼啸而过,那声音震耳欲聋。这并没有什么稀奇,因为每天晚上我们都会听到战斗机在罗宾斯空军基地起飞降落,早已司空见惯。战斗机的引擎声我们听多了,就像我们已经习惯了火车的汽笛声,可是今天晚上这架飞机……
“好像飞得很低,你们不觉得吗?”妈妈问。
爸爸说听起来像是从屋顶上飞过去的。他站起来走到门廊上,那一刻,他忽然听到一声巨响,仿佛有人拿一把大铁锤用力敲在水桶上。那声音响彻了奇风镇,过了一会儿,从坦普尔街到布鲁顿区沿路的狗都开始狂吠起来,教堂的唱诗班也被吵得唱不下去了。我们站在门廊上听那个声音。一开始我以为是战斗机失事坠毁,可是后来战斗机又回来了,在奇风镇上空绕了好几圈,机翼尾端的灯一闪一闪。接着,那架飞机转了个弯,飞向罗宾斯空军基地,然后就加速飞走了。
那些狗还是吠个不停,而且尖声号叫。大家都跑到屋外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一定出了什么事。”爸爸说,“我要打个电话给杰克。”
自从卸任之后,马凯特就接了警长的职务。他干得有声有色。不过话说回来,自从布莱洛克一家子进了监牢之后,奇风镇就平静多了,再也没有人为非作歹。对新上任的马凯特警长来说,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找出那只来自失落世界的怪兽,因为那只怪兽攻击公路巴士。虽然它头上的三只角已经被锯掉了,但冲撞力依然惊人,结果司机和车上的八名乘客都因为颈部扭伤被送进了联合镇医院。
爸爸打电话到马凯特警长家,结果接电话的是马凯特太太,因为警长接到一通电话之后已经出门了。马凯特太太把警长告诉她的事说给我爸爸听。爸爸一脸震惊地把那件事转述给我们听。
“是炸弹,”他说,“炸弹掉下来了。”
“什么?”妈妈老早就在担心俄国人会打过来,“在哪里?”
“迪克·穆特里家。”爸爸说,“穆特里太太告诉杰克,炸弹穿破了他们家的屋顶,穿破客厅的地板,掉进了地下室。”
“上帝啊!他们家的房子被炸掉了吗?”
“没有,炸弹没爆炸。”爸爸把话筒放回话机上,“还在他们家地下室,迪克也在那里。”
“迪克?”
“对,穆特里太太买了一座木匠工作台送给迪克当圣诞礼物,迪克拿到地下室去组装,结果现在,迪克被困在地下室,旁边有一颗炸弹。”
没多久,我们就听到民防局的警报器开始响了。爸爸接到斯沃普镇长打来的电话,请他到法院去跟一批志愿帮忙的人会合,跟他们一起挨家挨户通知全奇风镇和布鲁顿区的人,叫他们撤离。
“上帝啊,今天是平安夜呢!”爸爸说,“你要撤离全奇风镇的人?”
“没错,汤姆。”斯沃普镇长口气很坚定,“难道你不知道,战斗机掉了一颗炸弹,掉进——”
“掉进迪克·穆特里家。这我已经听说了。不过,你刚刚说那是从战斗机上掉下来——”
“没错。万一炸弹爆炸,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们一定要赶快撤离镇上的人。”
“可是,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空军基地?他们一定会派人来清理。”
“我刚才打过电话给他们。我找到了他们公关部的发言人。我告诉他,他们的战斗机掉了一颗炸弹在我们镇上,可是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今天是平安夜,我一定是酒喝太多了!他说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因为他们的飞行员不可能这么粗心,不可能会拉下保险杆让炸弹掉在市区。他说,今天是平安夜,他们的炸弹拆除小组根本不在基地,所以就算真的掉了炸弹,他们也爱莫能助。他坚持说他们的战斗机不可能会掉炸弹,不过就算真的掉了炸弹,老百姓也应该要有最起码的警觉性,因为炸弹爆炸的威力足以把整个小镇夷为平地!好啦,你明白了吗?”
“卢瑟,他一定知道你说的是真的。他一定会派人来清除炸弹。”
“也许吧。问题是什么时候?明天下午吗?有一颗炸弹在我们镇上,随时会爆炸,你睡得着觉吗?汤姆,我不能冒这个险!我们一定要撤离全镇的人!”
爸爸叫斯沃普镇长来接他,然后就挂了电话。他叫我和妈妈今天晚上到外公家去过夜,等他忙完了就会过去跟我们会合。妈妈很想开口要求他跟我们一起走。不用想也知道,她当然很想求他,不过,她心里明白,他已经认定自己应该去帮忙了,所以她也不好再勉强他。于是她说:“科里,去拿睡衣和牙刷,另外再带一双干净的袜子和一套内衣裤。我们去外公家。”
“爸爸,奇风镇会爆炸吗?”我问他。
“不会的。我们要大家疏散,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空军基地一定很快就会派人来清除炸弹。你放心。”
“你自己要小心,知道吗?”妈妈叮嘱他。
“放心吧,圣诞快乐。”他微微一笑。
她也忍不住对他笑了一下。“你,你这个疯子!”说着她立刻亲了他一下。
于是妈妈和我赶紧把一些衣服收进包里。民防局的警报足足响了十五分钟,那声音好刺耳,听起来令人心惊肉跳,连狗都吓得静悄悄的。大家都陆续接到消息了,所以都开车到邻镇的亲戚朋友家去避难,要不然就是跑到联合镇的汽车旅馆去过夜。后来,斯沃普镇长开车来了,爸爸上他的车走了,然后妈妈和我也准备要走了。就在我们准备要出门的时候,电话铃忽然响了。是本打来的。他是要告诉我他们家打算到伯明翰的舅舅家去过夜。“太刺激了!”他很兴奋,“你听说了吗?穆特里先生两条腿都断了,脊椎骨也断了,炸弹压在他身上!太吓人了!”
确实很吓人。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平安夜。
“我得走了!晚点再跟你聊!噢,对了……圣诞快乐!”
“你也圣诞快乐,本!”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妈妈在门口叫我,然后我们就出发到外公家去了。从小到大没见过十号公路上一口气出现这么多车子。万一那只失落世界的怪兽这时候忽然冲出来撞人,那就只能祈求上帝保佑了!大概是因为背后有炸弹,所以路上的车子争先恐后,横冲直撞。在这样的时刻,大家逃命的速度都比飞的还快,虽然都没长翅膀。
我们渐渐远离奇风镇。真是热闹的平安夜。
后来所发生的事,都是事后才听说的。因为我当时并不在现场。
爸爸忽然很好奇,他非得亲眼看看炸弹不可。等到全奇风镇和布鲁顿区的人都撤离了,那一群志愿帮忙的人也都坐上车准备离开了。这时候,爸爸忽然告诉他们他有事要处理,然后就自己一个人跳下车走了。他过了五六个十字路口,走到穆特里先生家。穆特里先生家是一栋小木屋,漆成淡蓝色,窗口有白色的百叶窗。灯光从破了洞的屋顶射出来。警长的车停在门口,警灯闪个不停。爸爸走上门廊,发现整个门廊已经被震得扭曲变形。前门半开着,墙壁上满是裂缝。炸弹的冲力已经把整座房子震离了地基。爸爸走进屋里,一眼就看到客厅地板上的那个大洞,因为那个洞的范围占了客厅一半的面积。地板上全是圣诞树上掉下来的装饰品,破洞边缘挂着一颗小银星。至于那棵圣诞树呢,已经不见了。
他低头看看破洞底下,发现木板和横梁东翘西翘,乍看之下像一盘通心面,而墙壁剥落的粉尘洒在上面就像奶酪粉。接着,他看到炸弹了。铁灰色的炸弹尾翼从一堆瓦砾中突出来,弹身埋在地面的泥土里。
“救命啊!噢,我的腿!送我去医院!噢,我快死了!”
“你死不了的,迪克,拜托你不要动好不好?”
穆特里先生躺在一堆瓦砾中,那座木匠工作台压在他身上,而顶上是一根横梁斜倒在工作台上。那根横梁有如橡树一样粗,已经裂开了。爸爸猜那应该就是支撑客厅地板的横梁。而那棵圣诞树斜倒在工作台的另一边,和横梁形成剪刀状的交叉,架在穆特里先生上方。至于那个炸弹,它并没有压在穆特里先生身上,而是陷在距离他大约一米的泥土里。马凯特警长跪在炸弹旁边仔细打量,好像在盘算什么。
“杰克!我是汤姆·麦克森!”
“汤姆?”马凯特警长抬头看看我爸爸,脸上全是粉尘,“老兄!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想看看炸弹。看起来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
“够大了。”警长说,“要是这玩意儿爆炸,整栋房子就不见了,而且会在地上炸开一个跟房子一样大的洞。”
“噢——噢——”穆特里先生呻吟着。他的衬衫被断裂的木头扯得破破烂烂,圆滚滚的身体扭来扭去。“妈的,我快死了你们不知道吗?”
“他伤得很重吗?”爸爸问。
“我没办法靠近,现在还很难说。他说他的腿可能断了,说不定也断了一两根肋骨,所以他才一直喘气。”
“哦,那是喘气吗?我看他平常呼吸好像就是那样。”
“嗯,救护车应该快到了。”马凯特警长低头看看手表,“我一到现场就打电话叫救护车了,不知道为什么拖到现在还没到。”
“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你是不是告诉他们有人被天上掉下来的炸弹砸中了?”
“是啊。”警长说。
“这样的话,我们迪克恐怕还有得等了。”
“救命啊!”穆特里拼命想推开身上的瓦砾和木块,使尽全力,整张脸都开始抽搐,但最后还是推不动。他转头看看旁边的炸弹,吓得满脸冷汗直冒。“救命啊!上帝啊!赶快救我出去!”
“穆特里太太呢?”爸爸问。
“哼!”穆特里先生冷笑了一声,他满脸都是粉尘,“她跑掉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她就是这种人!只顾自己逃命,根本没想到要救我!”
“这样说好像不太公平。是她打电话给我的,不是吗?”警长强调。
“哼,你来有什么用?我,噢——我的腿!我的腿断了!”
“我可以下去吗?”爸爸问。
“最好不要。够mark/mark聪明的话,最好跟大家一样尽量躲远一点。不过,愿意的话你就下来吧,不过要小心点。楼梯已经垮了,我架了一个梯子。”
爸爸小心翼翼地爬下梯子,然后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断裂的木头堆积如山,而圣诞树和横梁架在穆特里先生上方。“我们可以试试看,把大块的木头搬开。”他说,“我抬一头,你抬另外一头。”
于是,他们真的就这样把那棵圣诞树和那根横梁抬开了,只不过搬完之后,他们两个恐怕都需要找人好好按摩一下背。问题是,虽然圣诞树和横梁都搬开了,穆特里先生还是被工作台和成堆的断木头压在底下动弹不得。“我们可以想办法把他挖出来,把他抬上你的车,然后送他去医院。”爸爸建议,“救护车不会来了。”
警长跪到穆特里旁边,“喂,迪克,你最近量过体重吗?”
“量体重?没有啊!量体重干吗?”
“你上一次量体重是几公斤?”
“七十二公斤。”
“什么时候量的?”马凯特警长问,“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吗?迪克,你现在到底多重?”
穆特里先生忽然皱起眉头咒骂了一声,然后说:“大概九十公斤多一点吧。”
“真的吗?”
“噢,妈的!一百三十公斤啦!高兴了吗,浑球?”
“他的腿可能断了,肋骨也可能断了,说不定内脏也破裂了,体重一百三十公斤,汤姆,你觉得我们有办法把他抬上梯子吗?”
“怎么可能!”我爸说。
“我已经想不出办法了。看样子,他只能暂时留在这里,除非有人带起重设备来,用吊索来把他吊上去,否则他是出不去了。”
“你说什么?”穆特里大叫了一声,“你是说你们要把我扔在这里?”他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看看那颗炸弹。“哼,你们赶快想办法把那玩意儿弄走!”
“我会想办法的,迪克。”警长说,“我一定会想办法,不过,要把那玩意儿弄走,一定要用手去碰。问题是,万一那玩意儿的保险已经启动,碰一下恐怕就会爆炸。到时候,你会被炸得粉身碎骨,我恐怕负不起那个责任。更何况,我和汤姆都在这里,我们两个恐怕也会遭殃。所以,我现在还不能去动那玩意儿!”
“斯沃普镇长告诉我,他和罗宾斯空军基地的人谈过了。”爸爸告诉警长,“他说空军基地的人不相信——”
“我知道。卢瑟刚刚来过。他打算开车带老婆孩子到外地去躲一下,不过他刚刚先过来看了一下。空军基地那王八蛋说的话他都说给我听了。说不定开飞机那家伙不敢让别人知道他闯了大祸,搞不好他是平安夜派对酒喝太多,醉醺醺地爬上飞机。反正,可以确定的是,空军基地暂时不会派人来处理这玩意儿。”
“那我怎么办?”穆特里先生问,“难道要我躺在这边痛到死掉?”
“我到上面去找个枕头给你,好不好?”马凯特警长安慰他。
“迪克?迪克?你没事吧?”这时他们忽然听到有人在上面大叫,那口气听起来好像很紧张,很害怕。
“嘿嘿!好得很,好得不得了!”穆特里大吼,“我两条腿断了,偏偏旁边他妈的还有一颗炸弹随时会爆炸,老天!我不知道是哪个白痴让这鬼玩意儿掉下来,不过看你们两个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真他妈的不知道是谁——噢,是你!”
“你好,迪克。”杰拉尔德·哈奇森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悄悄跟他打了声招呼,“你还好吗?”
“你看这样会好吗?”穆特里先生的脸越涨越红。“他妈的!”
哈奇森先生站在洞口边缘低头看着下面。“那个就是炸弹对吧?”
“不对,那是鹅大便!”穆特里先生破口大骂,“妈的!猪头!没看过炸弹吗?还用问吗?”
穆特里又开始挣扎着想推开身上的东西,可是挣扎了半天就只是扬起一大片灰尘,结果还是动弹不得,反而痛得哀声惨叫。爸爸转头看看地下室四周,发现一个角落里有一张书桌,桌前的墙上有一面牌子,上面写着:男人的家就是他的堡垒。爸爸慢慢走到书桌前面,桌上是堆积如山的纸,堆得足足有十五厘米高,一片凌乱。他拉开最上面那层抽屉,发现里面有一本色情杂志,封面上是一个大胸脯的女人,杂志底下有一大堆回形针、铅笔、橡皮圈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另外有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照片里,迪克·穆特里穿着一件白袍,一手抱着一支来复枪,而照片里另外几个人都戴着白帽或兜帽。穆特里先生咧开嘴笑着,仿佛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十分得意。
“嘿!别碰我的东西!”穆特里忽然转头去看我爸爸,“被压在这里已经够悲惨了,现在你还乱翻我的东西,你是觉得我还不够倒霉吗?”
爸爸关上抽屉,走回马凯特警长旁边。站在上面的哈奇森先生好像很不自在,鞋子在地上磨来磨去。“喂,迪克,我只是过来看看你,看你……呃,有没有怎么样。”
“有没有怎么样?哼,还没死啦。你大概跟我太太一样,巴不得炸弹正好砸在我脑袋上。”
“我要带我家人去躲一下。”哈奇森先生说,“呃……可能要等过了圣诞节隔天再回来,大概早上十点钟左右到。你听到了吗,迪克?早上十点。”
“嗯,听到了啦!管你几点回来!”
“呃,我们圣诞节过后隔天回来,早上十点。告诉你一声,这样你才可以对时。”
“对时?你——”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噢,好吧。没问题。我会对时。”他笑了一下,然后转头看看警长,额头在冒汗。“圣诞节过后隔天,我和杰拉尔德打算去帮一个朋友清理车库,所以他才告诉我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是吗?”警长问,“是哪个朋友啊,迪克?”
“噢……那个朋友住在联合镇。你不认识。”
“联合镇的人我认识好几个。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乔,”穆特里才刚说完,哈奇森先生立刻接着说,“乔·山姆。”
“对对对,乔·山姆。”穆特里先生额头还在冒汗,“他叫乔·山姆。”
“迪克,我看圣诞节过后,你是不太可能去帮那个乔·山姆清理什么车库了,因为那时候你恐怕已经在医院里了,不是吗?”
“嘿,迪克,我要走啦!”哈奇森先生大声说,“放心,你不会有事的。”这时候,他的鞋子踩到洞口边缘那颗小银星,小银星开始往下掉。那一刻,爸爸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仿佛在看电影慢动作,仿佛在看一片雪花缓缓飘落。
结果,小银星正好掉在炸弹的一片铁灰色尾翼上,破成无数小碎片。
接着,地下室里忽然陷入一片寂静,四个人都听到某种声音。
他们都听到炸弹发出嘶的一声,就像蛇在吐信子。过了一会儿,那种嘶嘶声消失了,不过,弹身里开始发出一种缓慢的滴答声,听起来令人胆战心惊。那种滴答声不像闹钟的滴答声,而比较像是热腾腾的引擎快要爆开了。
“噢,惨了!”马凯特警长咒骂了一声。
“上帝啊!救命啊!”穆特里倒吸了一口气,原本涨得通红的脸一下子变成一片惨白,没半点血色。
“炸弹的引信启动了。”爸爸的声音哽住了。
哈奇森先生动作最快。他什么都不说了,直接采取行动。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外面的门廊上,冲到路边像弹簧一样跳上车,然后就一溜烟开走了,那速度比炮弹还快,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噢,上帝啊!噢,上帝啊!”穆特里吓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我不想死!”
“汤姆,该走了。”马凯特警长说得很小声,仿佛觉得这句话太沉重,会把房子压垮,“已经没时间了。”
“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不可以这样!你是警长啊!”
“迪克,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对天发誓,只要还有希望,我一定不会放弃。问题是,我已经无能为力了。看起来,眼前只有魔法或奇迹出现才救得了你,但那机会恐怕很渺茫。”
“不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杰克,你一定要救我出去!不管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对不起了。汤姆,上去吧。”
爸爸已经明白时间紧迫,于是立刻飞快爬上梯子,一到了上面,他立刻探头对下面喊了一声:“杰克!我帮你扶梯子。赶快上来!”
炸弹还是滴答滴答响。滴答滴答响。
“我救不了你了,迪克。”马凯特警长开始沿着梯子往上爬。
“不要走!听我说!你要怎么做都没关系!只要能够救我出去就好!再痛我都忍得住!好不好?”
爸爸和马凯特警长已经快走到门口了。
“求求你们!”穆特里开始大喊,他的声音变得好嘶哑,而且开始啜泣。他又开始拼命挣扎,想推开身上的东西,可是却痛得哀号起来,“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等死!太不人道了!”
后来,爸爸和警长都已经走到外面了,他还在大哭大叫。爸爸和警长两个人都铁青着脸。“有时候,警长还真不是人干的。”马凯特警长说,“上帝啊。”说着他们走到了警长车子旁边。“要我送你去哪里吗,汤姆?”
“好吧。”接着他忽然又皱起眉头。“唉,算了,不用了。”他靠在车身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喂,别这样好不好!你应该明白,我们实在无能为力,根本救不了他。”
“可是我觉得总该有个人守在他旁边等一下,说不定拆弹部队很快就会到了。”
“那好啊。”警长转头看看空荡荡的街道,“你要留下来吗?”
“呃……”
“我也不想留下来!他们不可能那么快来的,而且,汤姆,就算他们赶到恐怕也来不及了。我想,炸弹早晚会爆炸的,这条街恐怕完了。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不过我呢,我想趁现在赶快走,保住老命。”说着他绕到驾驶座的车门旁边。
“杰克,等一下。”爸爸忽然叫了他一声。
“没时间了,快走吧。你到底走不走?”
爸爸跟着钻进车里,马凯特警长立刻发动引擎。“你要去哪里?”
“听我说,杰克。你刚刚说过,除非魔法或奇迹出现,迪克才有可能活命,对不对?所以,要是我们这里有谁会用魔法,说不定就救得了他了,不是吗?”
“你是说布莱萨牧师吗?他已经跑掉了。”
“不,我说的不是他!是她。”
马凯特警长本来已经在拉变速杆,一听到这话忽然停住了。
“上次有人把一整袋的霰弹枪子弹变成一整袋的草蛇,你忘了吗?要是她有这种本事,说不定她也会有办法处理那颗炸弹,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我不认为那件事和女王有关。我觉得是毕刚喝了太多自己私酿的威士忌,神志不清,把一整袋的草蛇看成霰弹枪子弹。其实那个袋子里本来就全是草蛇。”
“噢,算了吧!那天你就在我旁边,你自己也在现场,那些蛇你自己也亲眼看到的不是吗?好几百条呢!毕刚怎么可能一口气抓到那么多蛇?”
“我不相信巫毒教那些玩意儿。”马凯特警长说,“我根本不相信。”
那一刻,爸爸脑海中很本能地浮现出一句话,于是立刻冲口而出。但话一说出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说:“杰克,不要觉得找她帮忙是丢人的事。现在只有她有办法。”
“妈的,”马凯特警长说,“妈的,他妈的。”他转头看看穆特里家,看到灯光从屋顶的破洞射出来。“说不定她早就已经跑了。”
“也许吧。不过也可能没走。走吧,开车过去看看她在不在,好歹试试看吧。”
布鲁顿区很多房子都是一片漆黑,住在里面的人一听到警报就都乖乖走了,因为炸弹随时可能会爆炸。不过,那栋彩虹般五彩缤纷的房子还亮着灯。窗口露出摇曳的灯光。
“我在车上等。”马凯特警长说。爸爸点点头,然后就下车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往前走,慢慢走到门口。门上有一个银色的小门环。他抬起门环轻轻敲了几下,然后,他做了一件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的事。他大声告诉女王,他来了。
他就这样站在门口等,心里希望她会来开门。
他就这样站在门口等,低头看着门把。
他等着。
十五分钟后,迪克·穆特里家那条街上忽然出现哗啦啦的声响。那是轰隆隆的汽车引擎声和当啷当啷的金属撞击声。那是一辆敞篷小货车,锈迹斑斑,弹簧嘎吱嘎吱响。没多久,那辆车停到穆特里家门口的路边,一个又高又瘦的黑人从车里钻出来。驾驶座的车门上印了几个模模糊糊的字:莱特富特维修。
他走路很慢,仿佛走路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他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连身工装裤,戴着一顶灰帽子,帽檐底下露出一头灰发。接着,他就这样慢得出奇地走到小货车后面,从平台上拿出一条工具腰带围到腰上。腰带上有各种大大小小的铁锤、螺丝起子和形状奇奇怪怪的扳手。然后,他又很慢很慢地拿起工具箱。工具箱里有数不清的小抽屉,里头装满了各种尺寸的螺钉和螺帽。接着,我们这位马库斯·莱特富特先生开始一步一步走上迪克·穆特里家那扭曲变形的门廊。他走得很慢很慢,仿佛已经好几百岁了。接着,他敲敲门。门虽然开着,他还是慢慢敲着门:一下……两下……
好慢好慢,漫长如永恒。从他敲第一下到第二下之间那漫长的时间里,人类文明的兴盛衰亡已经数度更替,浩瀚宇宙已经有无数星星诞生,无数星星陨落了。
……三下。
“谢天谢地!”穆特里先生忽然大叫起来,但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到不成声,“杰克,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丢下我!噢,主啊,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保——”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因为,当他抬起头看着客厅地板上那个大洞,他看到的并不是白白的上帝,而是一张木炭般的黑脸。对他来说,那是魔鬼的脸。
“上帝啊,上帝啊。”莱特富特先生轻轻惊呼了一声。他一眼就看到了那颗炸弹,而且立刻就听到引爆装置那滴答滴答的声响。“你……真……的……很……惨!”
“你这个臭黑鬼!你是来看热闹的吗?你是来看我怎么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吗?”穆特里先生大声咒骂。
“不是的。我……是……来……救……你……的,免……得……你……被……炸……得……粉……身……碎……骨。”
“你?你来救我?哈哈!”他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声嘶力竭地大吼:“杰克!救命啊!白人都死光了吗?”
“穆特里先生,嘘……”莱特富特先生等他喊完了才开口说,“这……么……大……声……不……怕……引……爆……炸……弹……吗?”穆特里涨得满脸通红,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冒出来。他又开始挣扎了。他气得猛抓身上的瓦砾一阵乱扔,然后又抓住身上的破衬衫,用力扯得干干净净。他两手在空中疯狂挥舞,可是却找不到半个地方可以抓。最后,他又感觉到全身一阵剧痛,开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结果两条断腿还是动弹不得,炸弹还是在他脑袋旁边。
“看样子,”莱特富特先生打了个哈欠,那模样仿佛他的睡觉时间到了,“动作要快了。”
那天是平安夜,后来等莱特富特先生爬到梯子最底下的时候,感觉上仿佛已经是新年了。他腰带上的工具叮当叮当响。接着他提起工具箱走向穆特里先生,走到一半他忽然注意到墙上那张海报。海报里是一个滑稽演员,两只眼睛大得像铜铃。莱特富特先生站在那里看了好久,这时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炸弹滴答滴答响。
“嘿——嘿——嘿——”莱特富特先生摇摇头笑起来,“嘿嘿。”
“笑什么,你这个臭黑鬼?”
“那……家……伙……是……个……白……人。”他说,“脸……涂……得……黑……黑……的,看……起……来……好……呆。”
那是1927年影史上第一部有声电影《爵士歌手》的海报,上面是犹太歌手艾尔·乔森的黑人扮相。莱特富特先生看了好半晌,最后终于依依不舍地转身走开,走向炸弹。他搬开几片带铁钉的碎木头和屋顶的破瓦片,清出一小片空地,然后坐到炸弹旁边的地上。他的动作实在慢得出奇,整个过程仿佛看着一只蜗牛爬过足球场。他把工具箱拉到旁边,然后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副铁丝边框的放大镜,朝镜片上呵了口气,用袖子擦一擦。这整个动作一样慢得离谱。
“我造了什么孽呀?”穆特里嘀咕着。
莱特富特先生戴上那副放大镜。“好了。”他说,“现在我总算……”说着他凑近炸弹,皱起眉头,“……看得清楚了。”
他从腰带里抽出一把很小的铁锤,然后舔了一下大拇指,然后——慢慢地,很慢很慢地——用大拇指把口水涂在铁锤头上。接着,他轻轻敲敲炸弹侧边,动作很轻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
“不要!噢,上帝啊!你会害我们两个被炸得粉身碎骨!”
“噢,不会的。”莱特富特继续沿着炸弹侧边上上下下敲了几下,“我在测量。”接着他耳朵贴在炸弹上。“嗯哼。”他嘀咕了一声,“我……听……到……了。”穆特里先生吓得魂飞魄散,而莱特富特先生则用手指轻轻抚摸着炸弹,那模样就像在摸小狗。“嗯哼。”这时他手指忽然停在一条细细的缝隙上,“嗯,看……样……子……就……是……从……这……里……拆……开。”他在炸弹尾翼下方找到了四颗螺丝钉,然后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大小正好的螺丝起子。
“你是故意要来害死我的,对不对?”穆特里先生忽然觉得肚子里痛了一下,立刻呻吟起来。“是她派你来的,对不对?她派你来杀我!”
莱特富特先生一边转开第一颗螺丝钉,嘴里边说:“你……只……说……对……了……一……半。”
过了好久,那四颗螺丝钉终于都松开了。莱特富特先生忽然哼起歌来,歌名是《雪人佛斯特》。他的歌声听起来像催眠曲。就在他松开第二颗和第三颗螺丝钉的时候,那滴答声忽然变成刺耳的嘶嘶声。穆特里先生满头大汗,泪眼汪汪,头歇斯底里地拼命转来转去。那一会儿,他大概一下子就少了五公斤的肉。
莱特富特先生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只蓝色的小罐子,掀开罐盖,用食指挖出一小团灰灰黏黏的东西,在上面吐了一口唾液,然后涂在那条环绕着炸弹的缝隙上。接着,他抓住尾翼,沿着逆时针方向用力扳,想把尾翼转下来,可是却转不动。接着,他沿着顺时钟方向扳了一下,结果还是转不动。
“臭小子!”莱特富特先生口气很凶,皱起眉头,“你……敢……跟……我……过……不……去?”说着他拿起小铁锤在螺丝钉孔上敲了几下。这时候,穆特里先生又吓得少了好几公斤肉,裤裆都湿了。接着,莱特富特先生又两手抓住尾翼用力扳。
这时,尾翼发出轻微的嘎吱声,然后慢慢的,尾翼的部位渐渐转得动了,只不过,必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转得动。莱特富特先生转了几下,不得不停下来伸伸手指,然后又继续转。后来,尾翼部位终于松开了,露出里面的电路。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电线纠缠成一团,还有一只黑色的塑料筒,形状看起来像蟑螂背。
“上帝啊!”莱特富特先生赞叹了一声,“好漂亮!”
“我死定了……”穆特里先生呻吟着,“我死定了……”
那嘶嘶声越来越大声,莱特富特先生用一根探针在一只红色小盒子上轻轻碰了一下。嘶嘶声就是从那盒子里发出来的。接着他用手指轻轻摸了一下,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又把手指缩回来。“噢噢……”他说,“好像有点烫。”
穆特里先生又开始啜泣了,鼻涕眼泪直流。
莱特富特先生又伸出手指去摸那只盒子。盒子开始散发出一股灼热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地下室。莱特富特先生摸了摸下巴。“看样子,”他说,“我……们……麻……烦……大……了。”
穆特里先生立刻浑身颤抖,几乎快昏过去了。
“这……样……吧——”莱特富特先生搓搓下巴,眯起眼睛,露出一种全神贯注的表情,“——通……常……我……都……只……修……理……东……西,不……会……弄……坏……东……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呼出来。“不……过……看……样……子,这……次……不……弄……坏……不……行……了。”说着他点点头,“唉,这……么……漂……亮……的……东……西,真……舍……不……得……弄……坏。”他又低头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大一点的铁锤。“没……办……法……了。”说着他举起铁锤敲向那只红盒子,盒子应声裂成两半。穆特里先生忽然用力一咬牙,咬到了舌头。莱特富特先生拿掉那两片塑料壳,仔细打量里面的机关和电线。“上帝啊!太神奇了!”他赞叹了一声。接着他伸手到工具箱里拿出一把电线剪。剪子上还贴着五角商店的标签。“好了,你听着,”他对着炸弹说,“不准弄花我的脸!听到了吗?”
“噢,上帝啊!噢,上帝啊!我快上天堂了!”穆特里先生倒吸了一口气。
“等……你……到……了……天……堂,”莱特富特先生淡淡笑了一下,“麻……烦……你……告……诉……天……堂……的……圣……彼……得,说……有……个……会……修……东……西……的……人……也……快……到……天……堂……了。”他举起剪子伸向炸弹的核心部位。那里有两条电线——一条黑的,一条白的。
“等一下,”穆特里先生压低声音说,“等一下……”
莱特富特先生停住了。
“有件事我一定要说出来,这样我的灵魂才能得到安息。”穆特里先生眼睛瞪得好大。“我一定要忏悔,这样才能上天堂。你听我说……”
“你说吧。”莱特富特先生说。炸弹还在嘶嘶响。
“杰拉尔德和我……我们……主要是杰拉尔德干的。真的……我不想被牵扯进去……不过……时间已经设定好……圣诞节隔天……早上十点……就会爆炸。你听到了吗?早上十点。那只盒子里……全是炸药……还有一个定时器。那是我们跟毕刚·布莱洛克买的。他……弄来给我们的。”穆特里先生咽了一口唾液,仿佛感觉地狱之火已经烧到他的屁股了,“那些炸药埋在民权博物馆。我们……那都是杰拉尔德计划的,真的……第一次听说女王打算建博物馆的时候,我们就决定要采取行动。听我说,莱特富特!”
“我在听……”他说得好慢好慢,口气很平静。
“炸药是杰拉尔德埋的,就埋在博物馆的某个角落,很可能就在娱乐中心。我不知道确定的位置,我对天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不过,现在已经埋在那里了,而且圣诞节隔天早上十点就会爆炸。”
“真的吗?”莱特富特先生问。
“真的!是真的!现在我已经忏悔了,我的灵魂可以得到安息了,所以上帝就会让我上天堂了。”
“嗯哼。”这时莱特富特先生忽然伸出手,用剪子啪的一声剪断那条黑色电线。不过,炸弹的滴答声并没有停。
“你听清楚了吗,莱特富特?那盒炸药现在已经被埋在那边了!”
莱特富特先生拿剪子凑近那条白色电线,然后用力一咬牙,满脸汗珠闪闪发亮。接着他忽然说:“没有。已……经……没……有……了。”
“没有什么?”
“没在那里。已……经……没……在……那……里……了。已……经……找……到……了。好了,我……要……剪……了。”他的手在发抖,“要……是……黑……白……两……条……线……顺……序……弄……错,炸……弹……就……会……爆……炸。”
“上帝保佑!”穆特里又开始哀号起来,“哦,主啊,我发誓只要这次能够活下去,以后我一定重新做人!”
“我……要……剪……了!”莱特富特先生说。
穆特里先生立刻闭起眼睛。接着,剪子咔嚓一声。
砰!
眼前闪出一道火光,而且听到一声巨响。穆特里立刻惨叫起来。
他惨叫了半天,后来又渐渐安静下来,因为他发现眼前并没有出现天使弹奏竖琴,也没有听到魔鬼咆哮,只听到有人在唱:“他是个老好人,嘿嘿嘿——嘿嘿嘿——”
穆特里先生猛然睁开眼睛。
莱特富特先生正咧开嘴对他笑,手上拿着一截白色电线,电线头冒出蓝色火焰。他朝火焰吹了口气。炸弹的滴答声已经消失了。接着,莱特富特先生说话的时候,声音忽然变得好嘶哑,因为他刚刚凑在穆特里耳边大吼了一声“砰”,吼得太大声,嗓子都哑了。他说:“不……好……意……思,实……在……samp99lib?/samp忍……不……住。”
穆特里先生忽然就像气球被刺破一样,一下子泄了气。他慢慢吁了一口气,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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