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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的夜晚终于来临了。今天晚上就要举行“奇风镇文艺委员会写作竞赛”的颁奖典礼。我和爸妈都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坐上我们那辆敞篷小货车,出发前往图书馆。如果以满分一百来衡量,前些时候我紧张的程度大概是八十分左右,但此刻已经超过九十分了。过去这个星期以来,我那几个所谓的死党好像唯恐天下不乱,不断摧毁我的自信。他们一直恐吓我,告诉我当众朗读我的故事可能会发生什么恐怖的状况。要是真的被他们说中了,那我很可能会当场崩溃,当场吓得尿裤子,当场上吐下泻。戴维·雷叫我准备一个软木塞,把该塞的地方塞住,以防万一。本不断提醒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讲台的时候要特别小心,因为那是最容易发生意外的时刻。至于约翰尼呢,他说他听说有个小男孩上台去朗诵文章,结果一上台就忘了要念什么,然后,他嘴里开始嘀咕一种没人听得懂的语言,很像是火星话。
呵,什么软木塞,太胡扯了。然而,当我们的车来到灯火通明的图书馆,当我看到门前的广场上挤满了车,我立刻后悔了。我真的应该准备软木塞。妈妈搂搂我的肩头。“不要怕,你没问题的。”她说。
“对呀。”爸爸说。此刻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然而,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很阴郁,而妈妈说他该考虑吃点安眠药了。当然,她知道事情不太对劲,可是她却不清楚爸爸的状况有多严重。“你没问题的。”爸爸又对我说。
图书馆的会议厅里满满的全是椅子,最前面有一张桌子,而桌子前面就是恐怖的讲台。更恐怖的是,讲台上有一只麦克风!现场大概已经坐了四十几个人,有斯沃普镇长,普拉斯摩太太,格罗夫·狄安先生。他们和另外那几个评审凑在一起聊天。斯沃普镇长一看到我们进门,立刻朝我们走过来。那一刻,我忽然好希望可以像梦游仙境的爱丽丝一样,整个人忽然缩小,然后找个角落躲起来。只可惜爸爸抓住我的肩头,我动都动不了。
“嗨,科里!”斯沃普镇长对我笑了一下,但他的眼神却是小心翼翼的。他大概觉得我随时可能还会再发神经。“今天晚上你就要朗读故事了,准备好了吗?”
还没。我心里暗暗呐喊,但我嘴里却说:“准备好了。”
“嗯,相信今天晚上一切都会圆满顺利。”接着他转头看着我爸妈,“我相信你们一定很骄傲有这样的孩子。”
“确实很骄傲。”妈妈说,“我们家族里还没有出过作家呢。”
“他真的很有想象力。”斯沃普镇长又对我笑了一下,只不过笑得很僵。“对了,科里,前两天我从柜子里拿出那顶帽子,本来想拿去给人修理一下,可是……你知不知道那顶帽子的——”
“卢瑟!”忽然有人打断了他的话,“终于找到你了!”
原来是多拉尔先生。他急冲冲地走到镇长旁边。他穿着一套黑西装,浑身散发出刮胡水的味道。我立刻松了一口气,他来得真是时候。“什么事,佩里?”镇长转过头去问他。
“卢瑟,那只该死的猴子!你一定要想个办法!”多拉尔先生气急败坏地说,“那只死猴子昨天晚上跑到我们家屋顶上,吵得我跟埃伦整晚都没睡!更该死的是,它竟然把大便拉在我车上!我就不相信抓不到它!一定有办法!”
噢,撒旦。那只猴子还在奇风镇的树林里游荡,没事就跑到人家屋顶上撒野,谁家被它挑上谁倒霉。布莱萨牧师早在8月中旬就已经逃之夭夭,不知去向,因为很多人的房子和车子被那只猴子搞得乱七八糟,大家都把这笔账算到牧师头上,威胁要告他。
“要是你想得出什么好办法,赶快来告诉我。”斯沃普镇长的口气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就差没有请空军基地派一架战斗机到我们奇风镇来丢几颗炸弹。”
“说不定乐善德医生逮得到它,或者,我们可以花点钱请动物园的人到这里来——”斯沃普镇长都已经转身走了,多拉尔先生却还是缠着他啰嗦个没完。爸妈跟我找了个位子坐下来。这时候,眼看越来越多的人走进会议厅,我也越来越坐立不安。接着,帕里什医生也带着他太太进来了。然后,老天,魔女也来了,还有她那个头发红得像火烧一样的妈妈和瘦得像竹竿的爸爸。我坐在椅子上拼命压低身体,但还是被她看到了。她很兴奋地挥手跟我打招呼。还好,上帝保佑,我们椅子四周已经没有空座位,否则的话,等一下我走上讲台的时候,说不定脖子后面会黏着一团鼻屎。接着,我又受到另一次惊吓,约翰尼和他爸妈走进来了。又隔了两分钟,本和他爸妈也进来了,而戴维·雷和他爸妈就跟在他们后面。他们是来看好戏的,我一定要振作起来,不能让他们看笑话。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他们来了。我记得有一次本告诉我,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
看到来的人这么踊跃,我只能说,奇风镇的人对自己家乡的事一定很热心。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可能是因为星期六晚上的电视不好看。有人打开会议厅的柜子,拿出更多椅子。接着,弗农·撒克斯特进来了。一看到他,大家忽然q?99lib?/q安静下来。他迈着大步走进会议厅,面带微笑,而且还是老样子,全身赤条条的,只是因为过了一个夏天,皮晒得比较黑。现在大家都已经习惯弗农了,知道眼睛该看哪里,还有,不该看哪里。“妈妈,那个人还是没穿衣服!”魔女叫得好大声,然而,除了少数几个人窃笑了几声,几个太太、小姐有点脸红之外,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弗农拖了一把椅子摆在会议厅最后面的角落,坐下来,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后来,斯沃普镇长和普拉斯摩太太把一只装满了奖牌的箱子搬到桌上,这时候,现场大概已经来了七十多个“爱好文艺”的奇风镇镇民。格罗夫·狄安先生大概四十多岁,瘦高的身材,戴着一副银丝框眼镜。虽然他头上戴的是一顶棕色的假发,但他还是梳得很整齐。他背着一个小背包走到最前面,然后坐到桌子后面,就在镇长和普拉斯摩太太旁边。他拉开背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沓文件。我猜那应该就是得奖作品。总共三个奖项:短篇小说,散文,还有诗歌。
斯沃普镇长站起来走到讲台上,用手指敲敲麦克风,没想到扩音系统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巨响,结果全场的人都哄笑起来。斯沃普镇长立刻对控制广播系统的人比了个手势。过了一会儿,麦克风音量调整好了,大家也跟着静下来。镇长清清喉咙正要开口说话,底下的观众忽然起了一阵小骚动,大家在窃窃私语。我回头去看门口,那一刹那,我的心立刻剧烈地跳动起来。女王走进来了。
她一身紫衣,戴着一顶圆盆帽,手上戴着手套,帽檐垂下一层薄纱遮住了她的脸。她双臂、双腿瘦得像竹竿,看起来弱不禁风。查尔斯·德马龙在她旁边搀着她的手肘。他还是老样子,虎背熊腰,凸出的眉骨看起来真像狼人。月亮人跟在女王后面走进来,隔着三步的距离。他拿着拐杖,穿着一套黑得发亮的西装,打着红领带。他没戴帽子,所以那张黑白双色的脸看起来格外分明。
那一刻,全场鸦雀无声,要是当时有根针掉到地上,大家一定能听得清清楚楚。或者,形容得更传神一点,要是当时有一团鼻屎从魔女鼻孔里掉出来,掉到地上,大家一定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噢,上帝啊。”妈妈惊呼了一声。爸爸有点紧张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我觉得要不是因为我的关系,他很可能会当场站起来走出大门。
女王转头看看全场的人。座位都已经满了。我偷偷瞄了她一眼。看到她那碧绿的双眼,那一瞬间我仿佛闻到一股潮湿的气息,一种沼泽里特有的花香。接着,弗农突然站起来向女王鞠了个躬,把位子让给她坐。她边坐下边对弗农说:“噢,谢谢你。”她的声音还是像平常一样有点微微颤抖。弗农还是站在后面,而查尔斯·德马龙和月亮人则分别站在女王两边。这时候,大概有五六个人忽然站起来走出去。其实,他们走出去,并不是因为跟我爸爸一样怕女王。那纯粹是一种表达不满的举动,因为女王未经允许就贸然走进一个全是白人的地方。我们都心知肚明,而女王自己也心里有数。我们就是活在这样的时代里。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可以开始了。”斯沃普镇长说。他转头看看全场的观众,接着看看坐在最后面的女王和月亮人,然后又再看看全场的观众。“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欢迎莅临1964年奇风镇文艺委员会写作竞赛颁奖典礼。首先,我要感谢大家的热烈参与。要不是因为大家热烈参与,写作竞赛根本无法顺利进行。”
于是,他就这样说了一大串场面话。要不是因为太紧张,我可能早就睡着了。接着,斯沃普镇长逐一介绍了每位评审,还有文艺委员会的全体委员,然后是《亚当谷日报》的记者昆丁·法拉迪。他今天是特地来采访得奖人,拍几张照片。后来,斯沃普镇长终于坐下,轮到普拉斯摩太太上台。她开始宣布散文组第三名的得主。得奖人是一位叫德洛笛斯·海托华的老太太。她慢吞吞地站起来,从狄安先生手上接过稿子,然后慢慢走上讲台开始朗读。那篇作品描写的是她种药草的乐趣,她足足念了十五分钟。念完之后,她拿到奖牌,然后就回到座位上去。散文组第一名是一位老先生,叫乔治·伊格斯,体格很魁梧,牙齿已经掉了好几颗。文章里描写,有一次他开车去杜斯卡萝莎市,结果快到市区的时候,车子突然爆胎。当时路上很多车子来来去去,可是却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帮他。后来,我们镇上人称大熊的布莱恩教练正好路过,立刻停车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于是,这篇文章证明了大熊教练果然是个大好人。
接下来宣布的是诗歌组的得奖人。没想到,当普拉斯摩太太宣布第二名的时候,观众席中站起来的人竟然是魔女的妈妈。你一定不难想象我当时的惊讶。那首诗的部分内容是这样的:“那个夏日,太阳对雨说,雨啊,请别再下,因为我必须让阳光洒遍大地,然而,看着那蔽天的乌云,我好想哭泣……”她朗诵那首诗的时候,情绪非常激动,我真怕她会当场哭出来,仿佛整间会议厅就快下起她诗中的大雨。她才刚念完那首诗,魔女和她爸爸立刻拼命鼓掌,拍得好大声,仿佛她妈妈是希腊诗人荷马再世。
第一名的得主是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叫海伦·特罗特。基本上,那首诗的内容是一封情书,第一段是:“他满腔热血,捍卫正义,无惧一切……”而最后一段是:“噢,他的笑容如此可亲,我们挚爱的州长,乔治·华莱士。”
“噢,天哪。”爸爸暗暗嘀咕了一声。那个乔治·华莱士公然鼓吹种族隔离政策,是歧视黑人的急先锋。女王,查尔斯·德马龙,还有月亮人,他们没有当场站起来抗议,真是很有风度。
这时普拉斯摩太太又宣布:“接下来是短篇小说组。”
我忽然很后悔没带软木塞来,后悔莫及。
“我们奇风镇从1955年开始举办写作竞赛,今年的得主是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一位。由于这篇作品的内容是真实事件,所以评审委员都有点为难,不知道该把它归类为短篇小说,还是散文。不过,最后我们一致认为作者才华横溢,充满想象力,所以还是决定把它归类为短篇小说。那么,我们欢迎第三名得主上台为我们朗读他的作品。作品的标题是《黎明前的时刻》,作者是科里·麦克森。”说着普拉斯摩太太开始带头鼓掌。爸爸为我打气说:“上去吧,让他们瞧瞧。”于是我只好站起来。
我战战兢兢地走上讲台。这时候,我听到戴维·雷叽叽咯咯地笑起来,然后听到啪的一声,看到他爸爸在他脖子后面用力拍了一下。狄安先生把我的作品递给我,接着普拉斯摩太太把麦克风往下压到我嘴巴的高度。我看着底下的人群,忽然感觉他们变成了模糊的一片,只看到无数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那时,我忽然恐慌起来,开始想到裤裆的拉链。拉链有没有拉上来?要不要低头去看看?接着我忽然看到《亚当谷日报》那个摄影记者,他那巨大的镜头正对准着我。我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而且感到一阵反胃。可是我知道,万一我当场吐出来,我这辈子就不用再见人了。我听到有人咳了几声,有人在清喉咙。每一双眼睛都盯着我。我手上拿着稿纸,抖个不停。
“慢慢来没关系,科里,慢慢念。”普拉斯摩太太安慰我。
我低头看看稿纸上的标题,准备念出来,但我忽然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根本发不出声音。我开始眼前发黑,难道,我真的快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昏倒了吗?难道我真的会变成《亚当谷日报》的头条新闻吗?想象报纸上出现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我翻白眼,倒在地上浑身发抖,裤裆拉链没拉上,露出里面的白内裤。难道报上真的会出现那种照片?
“放轻松。”普拉斯摩太太安慰我。我听得出来她已经开始紧张了。
我感觉眼球仿佛快要从眼眶里爆出来掉到地上到处乱跳。我看到戴维·雷、本和约翰尼。他们都已经笑不出来了。看样子不妙。我注意到散文组第一名那位乔治·伊格斯先生一直低头看手表。这也不妙。我听到观众席里有人低声嘀咕着:“可怜哪,看那孩子吓坏了!”
这时,我注意到坐在最后面的女王忽然站起来了。她的眼睛隔着面纱凝视着我,那眼神是如此平静祥和。她扬起下巴,那姿态仿佛在对我说两个字:勇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肺都震动起来。今天是我的大日子,就在此时此地。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振作起来。
于是我开口了。“黎明前——”透过麦克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成惊天动地的巨响。我吓了一跳,忽然又愣住了。普拉斯摩太太拍拍我背后,仿佛想安抚我。“——的时刻。”我要继续念,“作者科——科——科里·麦克森。”
于是我开始念了。那些字句,那个故事,早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虽然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自己的声音,但那个故事却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当我继续一字一句地往下念,我发觉现场忽然不再有人咳嗽,不再有人清喉咙,不再有人窃窃私语了。读着故事,感觉就好像沿着一条熟悉的小路穿过森林。我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那种感觉是如此的自在安心。当我鼓起勇气抬头看看底下的观众,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到了那种自在。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当众朗读自己的作品。而就像生命中许许多多第一次的体验,那时的感觉会跟着你一辈子。我也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是什么,不过,那种感觉深深烙印在我内心深处,永远无法磨灭。每个人都看着我,每个人都在听我说故事。当那些字句在我脑海中酝酿成形,然后从我口中流泻而出,时间仿佛也随之静止了,凝固了。那些字句仿佛带着满屋子的人踏上一段旅程,而沿途他们都会看到同样的景象,听到同样的声音,感应到同样的思绪。虽然,3月那个冷冽的早晨,他们并没有跟我一起在萨克森湖边,但当时的景象却随着那些字句渗透到他们脑海中,渗透到他们的记忆中。当我看着现场的观众,我感觉得到他们都渴望跟随我。我想带他们去一个地方,而他们也渴望跟着我到那里去。那种感觉是最棒的了。
当然,这些都是我很久以后才想通的。当时,稿子已经快念完了,我忽然察觉全场的观众变得好安静。我发现了启动时光机器的奥秘,我发现自己竟然拥有一种做梦都想不到的力量。我发现了一只神奇的盒子,叫打字机。
我发觉自己的声音越来越洪亮,表情越来越丰富,口齿越来越清晰,完全不像刚开始的时候那么含混不清。我又惊讶又兴奋。没想到我是这么喜欢大声朗诵。这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最后,我终于念完了最后一个句子,说完了这个故事。
或者说,暂时告一段落。
妈妈第一个带头鼓掌,接着是爸爸,然后全场的观众也都跟着开始鼓掌。我看到女王也在鼓掌。满场的掌声感觉真好,然而,刚刚我带着全场观众踏上一段旅程,而他们全然地信任我,相信我一定知道方向,那种感觉更美好。也许,明天我会想跟爸爸一样,长大要当送奶员,或许我会想当战斗机驾驶员,或是侦探。然而,此时此刻,我最希望的,是有一天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作家。这远超过世上其他的一切。
我从斯沃普镇长手中接过那枚奖牌,然后走回座位上。我一坐下,旁边的人纷纷拍着我的背。我注意到爸妈露出笑容,感觉到他们为我感到骄傲。我并不在乎奖牌上的名字刻错了,因为,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是谁。这样就够了。
小说组第二名是特伦斯·霍斯默先生,他的big/big故事描写一个农夫在玉米收成之后如何和一群乌鸦斗智。第一名的得主是埃达·耶尔拜太太,她的故事描写耶稣诞生的那一天,所有的动物在午夜时分都跪到地上。然后,斯沃普镇长又上台致词,他谢谢大家的热情参与,最后希望大家平安回家。我和爸妈开始往门口走过去,半路上戴维·雷、约翰尼和本跑过来把我围住。我感觉得到我比耶尔拜太太受到更多人的瞩目。魔女的妈妈也挤过来向我道贺。她那宽大的脸上长满了汗毛。她看着我妈妈说:“是这样的,下星期六我们要给布伦达办生日宴会,布伦达很希望你们家科里能过来。其实,刚刚那首诗是为布伦达写的,因为她是个很敏感的孩子。不知道科里可不可以来参加布伦达的生日宴会?对了,不需要准备礼物,什么都不用带。”
妈妈转头看看我,看我有什么反应。我看到魔女了,她和她爸爸站在会议厅另一头。她对我挥挥手,一直窃笑。戴维·雷用手肘顶了我一下,笑得很邪门。那小子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自己死期快到了。我说:“可是,萨特利太太,星期六我好像要帮忙做点家事。对不对,妈妈?”
妈妈,我爱死妈妈了。她反应真快。“对呀!你要除草,还要帮你爸粉刷门廊。”
“啊?”爸愣了一下。
“门廊不粉刷不行了。”妈妈盯着他的眼睛,“只有星期六我们才能全家一起动员,把这些工作处理掉。”
“说不定我还可以找几个朋友来帮忙。”我说。这下子,我那几个死党一定马上就不见踪影了。
“总之,只要你想来参加布伦达的宴会,她一定很欢迎。所有的亲戚都会来。”她心里有数。接着她转身走回魔女旁边,跟她说了几句话。魔女还是跟刚刚一样在窃笑。我忽然感觉脚底发冷。可是,我绝不能让魔女对我存有任何幻想。绝对不能!叫我去她家,实在太惨无人道了。而且,天啊,她们家的亲戚会是什么模样,实在不难想象。跟他们比起来,杂志里那些怪物说不定还可爱得多。
就在我们快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轻轻叫了一声:“汤姆?汤姆·麦克森?”
爸爸立刻停下脚步转身去看是谁。
站在他面前的是女王。
她比我印象中更矮,身高几乎还不到我爸爸的肩膀。然而,她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力量,十个男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你可以感觉到她的生命力。她就像一棵斑驳的老树,历经无数狂风暴雨却依然屹立不摇。德马龙先生和月亮人并没有跟着她走过来。他们站得远远的。她是自己一个人走过来的。
“你好,我们又见面了。”妈妈说。女王朝她点点头。爸爸的表情看起来很像那种被困在陷阱里的小动物。他左顾右盼,那模样仿佛拼命想找地方逃。不过,他这个人非常有绅士风度,不会对人这么没礼貌。
“汤姆·麦克森,”她又说,“你和你太太教出了一个很有天分的儿子。”
“我……我们……我们尽量想把他教好。谢谢你。”
“他口才真好。”说着女王对我笑了一下,“你表现得很不错哦。”她说。
“谢谢。”
“那辆脚踏车好不好骑?”
“很棒。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火箭。”
“嗯,好名字。”
“我喜欢这个名字。而且……”我想了一下,决定告诉她,“而且车灯里有一只眼睛。”
她略略扬了一下眉毛。虽然那动作轻微到无法察觉,但我还是注意到了。“真的?”
“科里!”爸爸呵斥了我一声,“别胡说八道!”
“我倒觉得,”她说,“男孩子的脚踏车必须很清楚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它必须能够判断前面的道路安不安全,会不会碰到麻烦。在我看来,男孩子的脚踏车应该具备某些特性,比如说,应该要像马一样有活力,像鹿一样灵敏,有时候,甚至应该要像蛇一样狡猾。你不觉得吗?”
“是的。”我说。看样子,她知道火箭的秘密。
“谢谢你的好意,送了科里一辆脚踏车。”爸爸对她说,“虽然我们家不随便接受别人施舍,不过——”
“噢,麦克森先生,你怎么可以说那叫施舍呢?那是为了表达我的谢意,因为科里帮了我很大的忙。麦克森先生,你家里还有什么东西坏了吗?我可以请莱特富特先生过去帮你修。”
“谢谢你,不用了。家里的东西都很好。”
“嗯,”她忽然凝视着我爸爸,“其实,东西什么时候会突然坏掉,是很难说的,不是吗?人也是一样。”
“很高兴见到你……呃……夫人。”爸爸忽然搀住妈妈的手肘,“不过,我们该回家了。”
“麦克森先生,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谈一谈。”我们转身正要走开的时候,女王忽然说,“那是人命关天的事。我想,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爸爸立刻停住脚步。我注意到他在用力咬牙。看得出来他很想转身走开,可是却被她慑住了,动弹不得。说不定他也跟我一样,感受到她浑身散发出来的生命力越来越强烈——那种原始的、充满野性的生命力。他似乎很想往前跨出一步,可是两条腿却被钉在地上无法动弹。
“你相信主耶稣基督吗,麦克森先生?”女王问他。
这问题终于突破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他立刻转身面对她。“我相信。”他一脸庄严。
“我也相信。耶稣基督是天底下最完美的人。但尽管如此,他也会痛苦,也会挣扎,也会流泪,也会有茫然无助的时候。那些麻风病人和重病的人把他团团围住,哀求他为他们施行神迹。他们纠缠不休,耶稣基督被他们缠得筋疲力尽。麦克森先生,我的意思是,即使是耶稣基督有时候也需要帮助,而且对他来说,开口求别人帮助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我不需要……”他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我相信任何人脑海中偶尔都会浮现出某些景象。”女王说,“那是人类的var藏书网/var一种本能。而我们看到的那些景象都只是片断的画面,只是整个大景象的一小部分,就像整张大拼图的一小片。虽然我们看到了那些画面,可是却不知道那是整体画面的哪个部分。那些景象,通常都是在我们睡觉的时候出现在我们梦里,不过也有时候,大白天我们也会看到。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的经验,只不过,大家都猜不透那代表什么意义。你懂吗?”
“不懂。”我爸说。
“噢,你当然懂。”她忽然举起一根枯瘦的手指,“我们这个世界就像一团黏黏的胶带,大家的眼睛都被蒙住了,耳朵被捂住了,根本看不到,也听不到另外一个。”
“另外一个?另外一个什么?”
“另外一个世界。隔着一条河,有另一个世界。”她说,“萨克森湖底那个人就是在那个世界呼唤你。”
“我不想听这些。”虽然嘴里这么说,他却一动也不动。
“他在呼唤你。”她继续说,“我也听得到他的呼唤。他害得我没办法睡觉。我年纪大了,需要休息,需要清静。”她往前跨了一步凑近爸爸,盯着他的眼睛。“那个人想告诉你是谁杀了他,这样他才能安息。噢,他拼命想引起你的注意,可是他却说不出凶手的名字,也说不出他的长相。他能让我们看到的,也就只有那些零星片断的画面。要是你愿意来找我,那我们就可以把我们脑海中的影像拿出来讨论,一起归纳分析,把完整的真相拼凑出来。这样一来,以后你晚上就可以好好睡觉,我也一样,而他的灵魂也可以安息了。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抓到凶手。我们可以把那个躲在我们奇风镇的凶手揪出来。”
“我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那种——”
“不管你相不相信,你自己决定。”女王打断他的话,“不过,要是今天晚上那个人又来找你,你一定要认真听他说话。你别无选择。而且我相信今天晚上他一定会来找你。所以,麦克森先生,我的建议是,你最好认真听他说什么。”
爸爸似乎想说什么。他张开嘴,可是却说不出半句话。
“对不起。”我忍不住开口问女王,“不知道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请问你有没有……有没有做过别的梦。”
“噢,当然有。我常常做梦。”她说,“不过问题是,在我这个年纪,我做的梦常常是重复的。”
“呃……请问……请问你有没有梦见过四个小女孩?”
“四个小女孩?”她问。
“对,四个小女孩。她们就像你一样,黑皮肤。她们都穿得很漂亮,就像礼拜日上教堂那样。”
“没有,”她说,“好像没有。”
“我常常梦见她们。虽然不是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可是常常会。你觉得那代表什么意义呢?”
“一个大真相的片断。”她说,“很可能是一件你已经知道的事,可是你却不清楚究竟是哪件事。”
“怎么说?”
“也许那并不是幽灵在呼唤你。”她解释说,“说不定那只是你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疑惑,你拼命想解开某个谜团。”
“哦。”我说。女王也梦见了我爸爸梦见的东西,可是她却没有梦见我梦中的景象,那一定是因为那并不是过去的幽灵在呼唤我,而是某种对未来的隐忧。
“等我们布鲁顿区的新博物馆落成之后,你们一定要来参观。”女王对妈妈说,“我们募到了一些钱,娱乐中心已经开始盖了,应该再过几个月就完工了。里面的展览厅一定很漂亮。”
“我听说过。”妈妈说,“祝福你们。”
“谢谢。嗯,等开幕典礼日期确定之后,我一定会通知你。还有,麦克森先生,别忘了我刚刚说的话。考虑一下。”她伸出一只戴着紫手套的手,爸爸立刻抬起手跟她握握手。爸爸虽然有点怕女王,不过,再怎么样他还是很有绅士风度的。“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说完女王就走回月亮人和德马龙先生旁边,然后他们一起走出了门。外头夜色已深,四下一片寂静,空气中带着一丝暖意。我们也很快就跟在他们后面走出去。一走出大门,正好看到他们开车走了。不过,他们这次开的并不是那辆镶满了塑料钻石的大轿车,而是一辆淡蓝色的雪佛兰。有几个观众还站在路边的人行道上聊天,他们一看到我立刻又赞美了我几句,说他们很喜欢听我朗读。“一定要继续写啊!多写一些那样的好故事!”多拉尔先生鼓励我。接着我听到他得意洋洋地对另一个人说:“你知道吗,那孩子的头发都是在我那里剪的。告诉你,我已经给他剪了好几年了!”
然后我们开车回家。我两手抓着奖牌摆在大腿上。“妈妈,”我问,“布鲁顿区的博物馆是哪种博物馆samp/samp?里面摆的是恐龙骨头吗?”
“不是。”爸爸告诉我,“里面展览的是黑人民权运动的东西,像是文件、信件和照片之类的。”
“我听说是黑奴的历史文物。”妈妈说,“可能是像脚镣、手铐、烙铁之类的东西。莉丝贝特·西尔斯告诉我,女王把她那辆宝贝的老爷车卖了,钱都捐出来当建筑经费。”
“还记不记得有人在她家院子里烧掉了一个十字架?我保证那些人对那座博物馆一定很有意见。”爸爸说,“三k党那帮人一定会有所行动。”
“我觉得那座博物馆很有意义。”妈妈说,“我觉得他们一定要了解自己的过去,才知道未来该往哪个方向走。”
“哼,我也知道三k党希望他们往哪个方向走。”爸爸开始减速,转个弯开上希尔托普路。我注意到远处撒克斯特家的豪宅在树林间的隙缝里忽隐忽现,整座屋子灯火通明。“她很厉害。”爸爸忽然说。他很像在自言自语。“我是说那个女王。”我们都知道他说的是谁,“她真的很厉害。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她看透了。我无法抗拒她那种眼神。她知道我在想——”说到这里他好像猛然意识到我们在旁边,于是又不说了。
“我陪你一起去。”妈妈鼓励他,“要是你想去找她,我一定会守在你旁边。她想帮助你。我真希望你能接受她的好意。”
他没吭声。车子已经快开到家了。“我会考虑的。”他说。他的意思是叫我们不要再提女王了。
爸爸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去找女王,也知道自己确实需要她的帮助。萨克森湖底那个幽灵一直在纠缠他,而他知道她有办法赶走那个幽灵。问题是,他还没有心理准备。我不知道他最终能不能下定决心去找女王。那只能看他自己了。他必须自己决定要不要跨出第一步,没人能够强迫他。眼前我必须先应付自己的难题。第一,我一直梦见那四个黑人小女孩,第二,魔女对我有意思,第三,我该怎么应付老铁肺,第四,我下一篇作品该写什么?
还有那根绿羽毛。永远都是那根绿羽毛。那根绿羽毛被我收在一个神秘的抽屉里,然而,羽毛背后隐藏的谜团却依然阴魂不散地纠缠着我。
那天晚上,爸爸帮我把奖牌挂到房间的墙上,正好在打字机上面。那奖牌挂在两张图片中间,看起来很舒服。左边的图片是脖子上钉了一根螺栓的科学怪人,右边的图片是穿着黑斗篷露出两颗獠牙的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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