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屏风在龙椅之后,有时会摆一张简单的桌案,供史官记录皇帝言行所用。萧婉进殿时自然不会特别去注意屏风后有什么人。
话既然说出口了,就不能白说。爹爹还没有正式允准她去查案,如果韩温阻挠,义正言辞说些大道理。爹爹这边本就想法不坚定,很可能被左右,便不同意了。
萧婉反应很快,立刻在面上笑意绵绵,故作谦逊地询问韩温可否介意带她一起查案。
“她确实有些能耐,你觉得不合宜,倒不必强求。”萧绍对韩温道。
韩温垂眸默了片刻后,淡笑应承:“倒也好。”
萧婉注意到了,韩温没有立刻答应,他犹豫了一会儿才答应。‘倒也好’,听听这三字,多么勉为其难,皇帝的面子他都不想给了。
有猫腻!
萧婉早就奇怪,为何韩温要亲自去接触刺客。刺客被抓后为何当时没有服毒自尽,反而等进了京府大牢才想起来死。
从意识到韩温可能威胁皇权之后,萧婉心里就盘算好了,以后一定要死死地盯住韩温,让他半点谋反成功的机会没有。他若敢起贼心,她就一定拿到证据,把他五马分尸,剁成肉泥去喂狗。
现在案子不等人,越早查线索越多。
萧婉立刻去换男装,打算尽快出宫。
萧绍笑着目送女儿离开的身影,对韩温感慨道:“可惜是个女儿身,不然朕倒想让她来做太子。”
韩温微微颔首,心下了然皇帝对华阳公主的宠爱程度,比他所预料的更深。这位公主能不得罪最好不得罪,只要公主不逼他太甚,他断然不会主动招惹麻烦。
萧婉换好衣服后,骑着马在宫门口等着韩温。晨光照耀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金光。
韩温踱步从宫内出来时,看着马背上潇洒轻盈的身影,蓦然有一丝恍惚。
萧婉听到身后的声音,冷脸回首,语调生硬地催促韩温:“韩学士,可以走了么?”
韩温见到萧婉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容,眼底仅有的一丝温和颓然退却,面无表情地点头。
行至京府府门前,萧婉下了马,就对韩温道:“要想个名头,我总不能无名无分地跟在你身边。”
无名无分?
韩温明白公主意指她跟在他身边查案,要有个对外可以解释的身份。但她是不是故意这样用词,引人遐想?
“表弟。”韩温答道。
“堂弟吧,就叫韩原。”萧婉修正道。
周时贵族武子,受封于韩原,以地为姓。韩氏之姓,便从此开始。
可以说韩原是韩姓的始源之地。公主偏要叫韩原,只怕不是巧合。
什么堂弟,她怕是要来当他祖宗的祖宗。
韩温面上暂不做出任何表示,立刻安排下去。京府内不管认识或不认识公主的,一律都要认这位相貌酷似公主的‘男郎’为他堂弟韩原。避免人多嘴杂,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韩温还是把大部分认得公主的衙差都调派去外头避让了。
萧婉进了京府府衙,见到于判官、张英等人见了她都表现得如常,倒是佩服韩温的办事能耐。
“尸身未敢擅动,还在牢房内。”于判官恭敬地回禀道。
萧婉毫不犹豫地进了牢房,看到一共有二十五具尸体七倒八歪地横在牢内的地面上。
坐婆张英对萧婉回禀道:“毒发作时白眼朝天,身发寒颤,不能言语,须臾间就眼闭气绝。”
萧婉点点头,亲自进了牢房内,观察一圈,命人拿纸和筷子来。张英跟上,在萧婉弑示意下,从一名靠近牢门附近的尸体旁边的稻草下,找到了一个绿豆大小的白色碎块。
张英将此物放在纸上,通过辨别,确定这是鸩鸟的鸟粪。
“可以确定这些人都死于鸩毒了。”萧婉瞥向站在一边仿佛看热闹的韩温,“富贵啊。”
韩温轻笑一声,附和道:“是富贵。”
鸩毒不好得,多用于赐死身份尊贵之人。这些刺客能有幸吃鸩鸟屎而死,也算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了。指派这些刺客的幕后主使,必定是一位有身份的人物,至少能弄到鸩毒。
萧婉再打量这些人衣着,皆穿着黎色布袍,为神武侯府家仆的衣着。他们高矮各有不同,皆四肢强壮,看起来很善于打斗。萧婉还在这些死尸之中看到了当初和韩温见过面的络腮胡大汉。
据于判官所述,凭口音可以判断他们都是益州人。益州位处西南,有部分地方受洪灾波及,这让萧婉不禁想起了流民。
离开牢房之后,韩温就主动告诉萧婉,那名络腮胡大汉叫赵大民。
“五日前,此人来尚书府送信,声称是定国公府的人。”
韩温说罢,就从袖中取出信递给萧婉。
萧婉打开信来瞧,却发现信上的内容与韩温所述并不相符。
在信上,此人自称是岭南王的人,愿肝脑涂地,舍命刺杀皇帝,助韩温在京中得势。
试想皇帝如果突然被刺身亡,势必会引发局势混乱,太子临危继位,很难立刻把持住朝政。若韩温在这种时候出手,一边稳定大局,一边总揽大权,定然比现在更得势。
倒也巧了,萧婉昨日刚在太子那边看到岭南王涉嫌谋反的密信。
“字迹不属于岭南王,也并无信物,仅凭这封信尚不足以定罪岭南王谋反。若想确定此人真正的来历,就必须派人与他接触。我身边暂无得用之人,便亲自去了,却不知为何这样巧,那天在街上就碰见‘堂弟’了。”
韩温在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注视萧婉的目光别有深意。他怀疑公主从那日起就在跟踪他,神武侯寿辰那天她也同样在跟踪他,两次皆因意外暴露了。如今她非要自荐跟他一起查案,只怕也是同样的缘故。
韩温觉得在用‘因爱生恨’来形容公主对他的感情并不贴切,‘又爱又恨’更合适。
“是啊,或许路太窄吧。”萧婉想表达‘冤家路窄’。
韩温则觉得公主在拿路窄做借口,来掩饰她的跟踪行为,这借口太拙劣了。韩温再去观察萧婉现在的脸色,竟毫无异状,没有一丝羞臊之态。韩温不禁在心中感慨:这华阳公主冰冷高贵是真,厚脸皮也是真。
“与他们接触之后,可坐实了岭南王谋反的证据没有?”萧婉问韩温。
韩温摇头,“只有赵大明一人与我联络,让我帮忙安排他们进神武侯府即可,其余的事他们自会去办,保证不会牵连我。信则办,不信则不办。我便假意同意了,以便一网打尽。本打算把所有人抓了再详审,如今却全死了。”
萧婉重新捋了一下羁押刺客的经过:
昨日申时,赵大民等人在神武侯府被擒拿,随后押至京府入狱,当时所有人都被粗略地搜过身,确定身上并无利器。一炷香之后,柳正照准备提审,衙差来到牢房押人,发现所有刺客都中毒了,表现症状就像张英之前所述的那样,片刻后二十五人全部身亡。
除了满嘴的益州口音,这些刺客在死之前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口供,身上也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所用的兵器都是私下里打造,与市面上的差别不大,并无特别之处。
韩温早就觉得这案子线索有限,查不出什么头绪。他之所以会答应皇帝,破例让萧婉参与进来,便是故意让萧婉来碰壁,令她知难而退,不好理直气壮在皇帝跟前再提要求为难他。
“堂弟觉得这案子可还有什么可查之处?”韩温故意去问萧婉。
“当然有。”
萧婉让张英等人仔细检查这些人的衣着、发髻,包括牢房地面。
张英等人随后禀告萧婉,什么都没查到。
韩温听到这个答案,浅勾起嘴角,静看萧婉,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戏可唱。
“这些刺客在被抓之时,没有立刻服毒自尽,说明毒药并不在他轻易触及的地方。干鸩鸟粪,有毒,易碎,该当用纸或瓷瓶装着才行。但是现场除了一块掉落的鸟粪之外,并无纸张和瓷瓶残留。偏巧这块鸟粪掉落的位置,还靠近牢门。”
韩温沉吟了片刻,目色认真地望着萧婉:“堂弟的意思,京府内部有人送毒药给他们?”
萧婉耸了下肩,称赞韩温:“真聪明!”
韩温一点都不觉得公主在夸奖自己。
眼下破案最重要,韩温立刻命人查清楚刺客被押入大牢前后,所有可能与刺客们有过接触的人员。
刺客被押送到京府时,于判官带着三十名衙差接手,将这些刺客押入大牢,后有八名狱卒巡逻过。所有人都可以互相证明彼此没有单独行动,唯独有一名叫周野的狱卒曾一个人往牢里走过。
周野吓得几乎没了魂儿,哆哆嗦嗦跪地求饶,话还没出口,鼻涕眼泪先流出来了。
“属下没、没、没送毒药给他们,属下当时只是好奇这些刺客长什么样,去瞧瞧他们。早知道是这样,属下打死也不会去!属下冤枉啊!”
“还说不是你!所有人都可以证明,唯独你没有!”于判官厉声斥道,“还不快快跟韩学士认罪,尚可留你全尸,若不然大刑伺候你招供为止!”
京府审讯的刑罚周野再清楚不过,听这话吓得浑身哆嗦得更剧烈。
萧婉从刚才开始一直在旁静默没有吭声,就等着于判官发话。从说到京府有人送毒药开始,萧婉就观察到于判官的脸色有点发白,偶尔会用手悄悄擦蹭一下衣袍,显然他掌心在出冷汗。
如今听于判官迫不急待地想逼供周野认罪,萧婉就越发怀疑他了。
韩温本来一直关注周野,转眸见萧婉盯上于判官,料知萧婉在怀疑他,当即就命于判官负责主审周野,但不准用刑。他则请萧婉出来,二人一同去搜查于判官平常办公之所。
“堂弟为何怀疑于判官?”韩温冷眼看着萧婉翻桌案上的东西。
萧婉发现从她伪装身份开始,韩温特别爱称呼她为堂弟,好像迫不及待想在辈分上占她便宜。这厮八成是明白了她叫‘韩原’的缘故。
呵呵,快气死他吧。
“证据找到了!”
萧婉从公文最底下翻出一张一角残缺的白麻纸。
韩温愣了下,不禁发自内心地佩服起萧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