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过药后本来已有些好转,昨天夜里惊醒数次,发了一身虚汗,越发严重了。”锦环回禀道。
胡太医跟着道:“公主的身子本并无大碍,吃两副止泻药便可痊愈,奈何昨夜受惊过甚,致心脾两虚,若再受惊,怕是不易痊愈了。”
萧绍问萧婉:“何故总在夜里惊醒?”
“我也不知为何,从那日在街上看见流民之后,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这些人总在梦里追着我,跟我索命。”萧婉躲在被子里闷声道,身子带动被子在抖。
萧绍微微眯起眼睛,凝看着萧婉。
萧婉感觉到自己父亲察觉到了什么,就可怜兮兮地垂眸再不吭声。
“平常爬树上房的胆量挺大,当年才十岁,随你师父一起见死尸也不怕,如今只在街上碰见几个流民便怕得不行了?”
“女儿不怕流民,也不怕死尸,但怕鬼,而且在梦里的时候他们都比女儿厉害。爹爹若不信,可以多叫几个太医来给我诊脉。”萧婉乖乖地把手伸出来。
“三妹这脸色太过惨白了些。”萧徖忙帮着说话。
萧绍瞅了一眼萧婉的脸色,确实不大好,目光随即柔软了下来,也在心里懊恼自己,不该因为这孩子以前调皮过,就胡乱质疑她。
“要不让道士做两场法事?”萧衍提议道。
萧绍应承。
“爹爹!”萧婉眨着明澈的眼睛,诚恳地看着萧绍,“女儿想把这些年攒的私房都捐出去,救济穷苦,当是破财免灾。”
“哪能用三妹的钱,拿我的便是。”萧律道。
萧徖也附和。
“还轮不到你们,该我这个做大哥的出。”萧衍拍了下自己的胸膛。
“行了,回头我会让户部给西南四郡再拨些钱粮过去。”萧绍抚摸着萧婉的额头,“安心养病,别再多想了。过两日是你师父的寿辰,身子再不好,你可去不成了。”
“嗯,女儿会乖乖养病的,爹爹别担心。”萧婉继续猫在被窝里,目送父亲和三位兄长离开后,才彻底掀开被子,好好透气。
萧婉没有撒谎,她这几日确实一直在做噩梦,昨天也闹肚子,今早来了葵水后脸色就惨白了。当然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小毛病,不至于没精神,她觉得正好可以趁机劝她爹爹做点好事,便‘病尽其用’了。
这两日待在春华殿‘养病’,萧婉还是闲不住。
她练拳劈叉之余,打发身边的亲信们出宫去暗暗打探,看看城内百姓们的生活状况如何,再听听他们对朝廷或君王都有什么意见。
城东的百姓说,贵族们在朱雀大街往来的时候车马太快,总是会撞伤一些人。
城南做生意的摊贩说,生意难做,总有几个流氓暗逼他们交‘平安钱’,不然就被骚扰砸摊子。
城西丟女儿的妇人说,官府不作为,没人帮她找小女儿。
城北的百姓最穷,且有不少从外地搬迁而来,都说赋税重,日子越发不好过了。
萧婉让锦环把这些事都记在册子上,回头她会试着琢磨办法一一解决。
“可还有别的消息?”萧婉再问。
回话的侍卫名叫郑铭,此刻支支吾吾犹豫不已,转眸看向锦环。
“你主人换了?瞧她作甚!”萧婉斥道。
俩人同时跪地赔罪。
“公主息怒,属下只是不知该不该说。”
“这宫中有太多人溜须拍马拍,粉饰太平,我让你们悄悄调查,便是为了听实话。”萧婉严厉训他不准再有下次。
郑铭磕头回禀:“城内有少数人都在暗传圣人暴虐嗜血,前些日竟为图乐,将百姓抓来圈在一处,令他们互相厮杀,十人对峙只许一人活命出来。不消片刻工夫,拼得血流成河,死尸遍地。”
萧婉惊得站起身:“何时的事?在哪儿?”
“七日前,具体在哪儿却不知晓。”
萧婉想到了乱葬岗那些尸体,他们身上所形成的伤,符合郑铭所描述的对打情况。
“查。”
萧婉警告郑铭等侍卫们,一定要谨慎悄悄地查。
两日后,神武侯府。
虽然说今天是神武侯的寿辰,但鉴于自己这两日‘养病’的情况,萧婉今天不好表现得太活泼。
萧婉随萧绍到了侯府之后,就与吕若馨汇合,在后院听曲儿。萧婉穿着银纹蝉纱裙,纱质轻若羽毛,微风一吹便裙角飞扬,恍若神女从天而降一般。加之她安安静静坐在凉亭之内,一脸病恹恹的样子,极少吭声说话,瞧着只让人觉得无比高贵,不敢招惹。
萧媚瞧萧婉这副惺惺作态装文静的样子,便没由来地心燥。
“三妹妹今儿与往常可大不一样,可是身子还没好利索?听大姐一声劝,以后啊可别再贪嘴吃凉瓜了。”
萧婉听出萧媚话里似有不爽之意,大概是上次弹琴的事儿萧媚还在记仇。不过对她来说,上房揭瓦都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更何况是吃瓜,萧婉根本没有意识去辩驳。萧婉动了下眼珠儿,瞥向别处,直接无视了萧媚。
世家贵女们赶忙都来问候萧婉。
谁都知道这宫里头最受宠的当属华阳公主,永远是被圣人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物。她就算要天上的月亮,圣人都会上赶着给她摘下来。她们若能巴结上华阳公主,便相当于给家族争光,后半辈子的路指不定还会更顺些。
所有人都在关心萧婉,自然就忽视了萧媚。明明同为公主,但每次和萧婉一同出现的时候,萧媚总是受到冷遇。让萧媚更不爽的是萧婉居然直接无视了她,这比直接拿话呛她更让她心理难受,因为对方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萧媚恨意只表现在指尖上,狠狠地揪着帕子。在面上,她依然大大方方笑着,看起来温婉可人,淑静端方。
萧婉着实受不了这些虚假的应酬,装头疼,带着吕若馨走了。
“不知从何开始,这神武侯的寿辰倒成了世家贵女们出来应酬的机会了。”吕若馨笑了一声,跟萧婉道,“且等着,一会儿世家子们来,更热闹。”
萧婉:“是呢,快比过上元节了,指不定今天还能成几对。”
每年的上元节灯会,正是男男女女‘等下邂逅’的好时机,常有彼此相中,互报了家门,回头禀告了父母就此便缔结良缘了。
神武侯声望极高,桃李满天下,每年到他生辰,几乎京师所有有头有脸的官员都会携家眷到场祝贺,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个‘小灯会’,给这些未婚的男男女女造就了机会。如此两三年之后,反倒成了惯例。
吕若馨搀着萧婉走在荷塘边的水榭上,对萧婉小声道:“我听说王指挥使家的三个女儿都盼着来这,但只能有一人来,三姐妹为此打起来了,有一个还被抓花了脸。”
萧婉:“是么?”
“可不是,才刚我正好瞧见王二娘子,手背上有一道红,一看就是女人指甲抓得。”
萧婉讶异地掩嘴,水灵灵的杏目渐渐开始弯成月牙形。
吕若馨一本正经说完,见萧婉正憋着笑。自己也忍不住,最后跟着萧婉一起笑起来。
“这可是正经事儿,对那些世家女来说残酷着呢,比得过战场了,特别是今年,尤为激烈。”
“为何?”
吕若馨往荷塘那边看,“因为他啊!”
萧婉跟着往对岸看过去,只见一群年轻的世家子从南边过来。
走最前面的人正是韩温,他穿着藏蓝锦袍,简单素净。随他同行的有十几名世家子,个个穿着都比他繁复华丽许多。可是这么多人凑在一起,硬是都有一个人能比过韩温,他仪态太过出众了,像是出淤泥不染且亭亭净植的莲,唯独他干净着,别人都成污泥了。
“就因为韩温?”萧婉诧异。
“对。”
抛却个人偏见来看,韩温确实长得不错,家世更好。从外表条件来看,他的确是世家女们值得争抢的对象。
不过日子终究是自己过得,不是给别人看得。
韩温这个人的性子太淡太疏离,跟冰冷还不太一样,冰冷起码能让人有冷的感觉,淡是完全没味道,疏离则是看似很近却完全抓不到。而且一个连走路都一板一眼地过分严苛的男人,平常在家也肯定也是讲束缚讲规矩,永远刻板地活在方方正正的框子里,跟这种人过日子绝对一言难尽,谁摊上他谁倒霉。
最后真不知道哪家的倒霉女儿,会摊上她,萧婉先为她献上一份儿同情心。
吕若馨见萧婉一脸惋惜的样子,还以为公主对韩温有意,用只能让萧婉听到的音量小声说道:“都谈论她呢,我的几位堂姐也在肖想。本来凭他韩家族长的身份,就是个矮子满脸麻子,也是会有人扑上去,更何况他如此非凡的品貌。公主若有心,可要趁早请旨,不然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千万别算上我!”
她乃堂堂一国公主,有爹娘兄弟们都宠着,为什么要那么想不开,自找罪受。再说这韩温如果真涉嫌谋反,将来是要砍头的,她为什么要嫁给一个将死之人。
“我也没有。”吕若馨笑道。
……
筵席之后,大部分人都散了,只有一些平常和侯府交好的人员暂留。神武侯府对萧婉来说,就像第二个家,倒是可以随便。她吃得肚圆,就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回头她还有事想请教师傅。
萧婉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锦环突然悄悄凑过来,禀告说韩温那边有情况。
萧婉蹭地就起身了,直奔事发地。
在距离荷花塘边大概七八丈远的地方,萧婉拉着锦环躲在树丛后头,瞧见一男一女就站在池塘边。
男子穿藏蓝袍子背对着她,萧婉瞧这一身就知道是韩温。女子稍矮些,被韩温的背影挡住了,萧婉看不见她的脸。
女子声音很小,在娇娇柔柔说什么,萧婉听不太清。不过看起来就是男女表白,跟谋反什么的不沾边。她回头真要训一训锦环,这种事情禀告她作甚。
萧婉完全不感兴趣,转身要走,忽听后头‘噗通’一声,好像有什么落水了。
“救命,救命啊!我不会水啊呜——”
听起来呛了好哒一口水。
萧婉重新蹲下,伸长脖子,看向韩温。发现这厮脊背挺直站在原地,只静默地瞧着水中挣扎的人,丝毫没有施以援手的意思。
莫非是他把这女子推下水了?
这时,韩温面无表情地转身,从容踱步离开。
萧婉见状气得不行,赶紧冲出来,命人将女子救起。韩温听到身后有动静,淡然回头瞧,见是萧婉,便折返回来行礼。
萧婉全神贯注地盯着被救上来的女子:“你不要怕,我是华阳公主,可以为你做主,是不是他推你下水的?”
萧婉随即抬手,狠狠地指向韩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