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
窗外的夜渐渐沉下来,红烛在红帐上摇出幢幢红影,也将女子绝美的轮廓刻在了雕花的窗棂里。惊春嫁衣未褪,端坐在梳妆台前。身后一婢子悄声走近来,劝道:“殿下今儿也疲累了,早些休息罢。”说着就要服侍她梳洗,惊春却抬手制止了她,闭着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那婢子正要回话,前边突然传过消息来,说惹尘今儿夜里迟些过这边来。
惊春拿下头上的簪子,淡淡应道:“知道了。”向身后的婢子抬了抬手,示意她替自己更衣。正梳着头,就听她轻声说道:“梅儿,今天委屈你了,我知你不喜这些浓艳颜色的衣裳,去换了罢,这里我会收拾的。”
问梅闻言下意识瞧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动作一顿下惊春自己站起身来,走到床边自己动手铺起床来。问梅见状要上前帮忙,惊春只说自己可以,问梅站在那里空举着一双手,半晌后望着她执着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道:“殿下是个明白人,论理也该知道,衣裳不喜欢了可以换,人可以么?你何苦拿自己的终生幸福做赌注,万一输了……”
惊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直起身子背向她冷冷道:“我不会输。”
问梅一时间失了言语,又见她俯下了身子,一面整理床铺一面平静地说道:“很多事情并不是一个‘愿意’可以解释清楚的,而今国内外局势不稳,陛下需要阿翁的支持。我怎能不知陛下并不真心欢喜我,但那有什么关系,只要坐在这凤位上的人是我,一切都不重要。我如何……也不重要。”
“若是陛下羽翼丰满了要杀你的家人,你如何自处?苏家是极好的教训,我们不得不防。”
惊春闻言浅浅一笑,抚平最后一道褶皱,缓步踱到她面前,将手在她肩上搭了一搭,擦身站到窗前望着黝黑的天幕,淡淡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在这坤宁宫里,我还是他的妻,我信他不会这样绝情的。”
“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我们……”
“够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无用了。”惊春眼底的光黯淡了下来,“梅儿,我知道你忧心这深宫里的权谋算计会磨掉我的棱角,但兵权在手上一天,谢家就别想安宁。这兵权……陛下早晚要收的,若我不坐这凤位而让给旁人坐,到时候就是想保全家族也难了,现在这样……也算尽了我一份上沙场的心,于我于谢家都是很好的结果……”
问梅见她心意已决便表示自己会永远陪着她,惊春扭过头来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笑着麻烦她替自己收拾妆台。问梅忙碌了一番就出去了。惊春依旧站在窗边瞧月亮,瞧着瞧着竟瞧见月亮外生了一层绒毛,原先以为是天要下雨了,抬手一擦眼睛才发觉是自己的泪水堵塞了目光。
幽幽叹了口气,吹熄烛火在冰冷的被窝里躺下,惊春辗转难眠,脑海里想的全都是惹尘的模样。想着想着,脸便如火烧般红起来,她倏地坐起身用手捂住两颊,正要冷静下来却听屋外传来了问梅的声音。她正同一个男子说话,从声音来看应该是惹尘。
惊春有些不知所措,一只脚跨下床要去穿衣,转念一想又觉不妥,缩回脚更觉得两颊在烧,只得蜷在被窝里静静等待,内心里既期盼他的到来又出现了某种古怪的战栗。她听见胸膛里心跳得厉害,好像下一刻就要飞离身体而去,她只好用手死死压着又觉得呼吸不畅,脸就更加红了。
殿门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随后惊春感觉有一人走到了跟前,又卧进了自己的被子。这一下她更觉得呼吸紧张起来,竭力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以欺瞒惹尘自己睡过去了,也不知是否真的起了效果,不久耳边就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她偷偷扭过身子去瞧,只见月辉下惹尘的脸美得叫人挪不开眼睛。
轻轻甩了甩头又侧过身去卧好,将手枕在头下也还是睡不着,脑海里不断浮现的图景竟换成了月光下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惊春的心底百感交集,缓缓合上眼,不一会儿就半寐半醒记不清事儿了。
这一夜睡不安稳的可不止他二人。
半夜里月很亮,向心走到檐廊上,远远地瞧见景从背向这边呆站着。他走上前去与她并肩站到一起,目光瞧见她眉头紧锁,猜想她是担心锦湲,便劝慰了几句,景从虽一直点头,他却知道自己这些话其实是没有意义的。顿了一顿,接道:“姑姑莫怨陛下,他也实在不易,说到底他与长公主都是可怜之人,一样的身不由己。”
景从闻言却道:“请大人莫要将他们算作‘可怜人’,自古可怜人必有可恨处,长公主不需要这样的罪名。她最可恨的一点,不过是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模样。”
向心低了眉眼道歉,景从又说:“何需道歉,话出了口意义就不由说话人做主了,不过是个人有个人的见解,谁又在乎原本的意思呢?”她的这番议论口气重了些,隐隐含着怨火,噎得向心接不上话来,空站在那里发急,但也不愿因此说一些难听的话来让她难堪。
过了一会儿,景从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转过身子来向他道歉,又要施礼,向心大惊之下赶忙去扶,她却说这礼是他无论如何都要受的,向心无法,只得受下,而后才听她说:“大人,婢子有一不情之请,望大人答应。”
原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呢,向心在心里默默发笑,口上却说道:“姑姑请讲,向心定竭力完成。”
景从闻言心头闪过一点别样的情绪,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以便将那些杂念通通甩出去,接着方才的话道:“往后公主不能陪在陛下身边了,陛下还年轻,遇事免不了冲动,届时还望大人多费些心思,千万保住皇室的尊严,保住岺朝,也不枉公主的苦心。”
向心以为她所指与自己心里所想是一样的,草草听罢便接:“姑姑说的哪里话,就算今天姑姑不提这事儿,向心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景从闻言又要向他行礼,被他一把拉住了,说什么也再不能受她这个礼。景从恐弄巧成拙二人僵持下拌起嘴来,便不再坚持,推说头痛就先走了。看着她有些倔强的背影,向心叹了口气——这姐弟俩真真是一样的固执,到现在连她的知心人也变得同她一般固执了。
收回目光,瞧一眼天边明亮的月,转身往另一边隐去了踪迹。明月高悬,月下的古人瞧见今时月照大地又是一番怎样的感想?
长亭里。
明煖一身水蓝色长衫,正倚在廊上对月独酌。他抬头望着天上同样孤独的月,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酒壶。壶口处流出来的酒水晶莹,照亮谁的寂寞。四下无声,只有他的喃语在低空里回响,也不知是对月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今日声势浩大的国婚背后,他嗅出了危险的气息。帝国外强中干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只怕困境再不能突破,岺朝就要撑不下去了。奇怪的是,他苦苦找寻的真相昭然若揭,心底里却提不起半分欢喜,反而有一点心痛挥之不去。他从来不信,那个凡人女子孤傲的身影竟会叫他在千年客途里生出犹豫。
低下头自嘲一笑,倒掉了手里的酒。看来,自己是动了真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