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惟谦独自坐在殿内,眼前渐渐浮起了一些旧事:天德五年,锦湲十岁,他带她微服私访。到了一处塘边,正巧碰上一对母女寻短见。将人救上来细细寻问,才知是这家的主事人今早在菜口叫人给活活打死了,她们一纸状书将那人告到衙门,衙门却判了他无罪,反让衙役将她们赶了出来。她们无依无靠,只得觅死以证冤屈。
后来又问,知道了那个打死她丈夫的是县太爷家的远戚。他说到底是微服,便想将此事交给当地巡抚去办,锦湲却时时挂念,只说是官官相护,到底还是苦了那对母女。他不信,后来才得知那地巡抚并没有叫杀人者偿命,只是赔了钱财,还暗地里叫人玷污了那对母女,她们无颜苟生,最终投了井。
现在想来,究竟是她足够通透,若非女儿身,那岺朝必将在她手里迎来盛世辉煌。只可惜了她偏是女儿身,这一切于她,究竟是福是祸?
想着想着,不禁黯淡了神色,细看之下,竟是身子微微发颤。殿门轻启,锦湲和惹尘一同进了殿来。看着从前的少年如今已长成了翩翩公子,夜惟谦的心底百感交集。他的眉目温柔,通身的温雅气派倒像极了从前的自己,只是不经意地,他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天下谁人不想坐这把龙椅,可又有几人能担起这上面的责任?当初他战战兢兢地接过这贪念的容杯,一晃二十余载,他自以为不曾亏欠天下人,如今回首却也觉得悲凉。他是一个膝下无子女承欢的父亲,他和他们之间,永远都隔着君臣之义的大山,心也是愈来愈远,可见他终究是没能让天下人满意的。
高处不胜寒!
思及此,他禁不住发出了一声长叹,即使他恨透了这样的日子,却也不得不世世代代地传承下去,因为这就是皇族的命数,因为这就是皇族的悲哀。
猛然一抬眼,夜惟谦瞧见了二人相似的眉眼,不禁心绪恍然,愈发觉得惹尘更像极了他的皇后,锦湲的眉眼太过清冷,威压更甚,而他的皇后素来是和善的。凛了一凛目光,他沉声道:“今日叫了你二人前来,是想将我夜氏一脉守护至今的秘密告诉你们。”
“当年我们的祖辈开创基业时,曾和林氏有过约定,来日姜朝都城破了,我们为王,受万民朝拜,他们为臣,分帝国兵权,一直延续至今。那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姜朝末代的厉王竟不惜以国祚为代价设下诅咒,我们分掌兵权,也承受了这份诅咒,世世代代子孙自出生起身上便带有‘耻痣’,少得善终。为了社稷稳定,历代君王便将此事瞒了下来,只以秘密的形式口口相传给下一代的继承者。靖王一脉亦如此。林惊寒眉间的就是‘耻痣’。你们身上的也都是。”
听到他提起无痕,惹尘的目光闪了闪,一边的锦湲也默默低下了头去。夜惟谦的目光在他们之间徘徊着,最终落在惹尘身上,沉默了一会子,道:“定非,我要你向我起誓,今后无论发生什么,绝不会背弃岺朝。”
惹尘闻言抬起头来瞧着他,对上他深邃的目光,没有说话。夜惟谦便又说了一遍。惹尘一直望着他,紧咬着牙,许久后松开了紧攥着的拳头,发下了誓。见状夜惟谦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转了目光向锦湲道:“昭宁,宣旨罢。”
锦湲没有惹尘的犹豫,从容行了礼便出去了。惹尘瞧着她,心底忽然难受起来,禁不住向夜惟谦道:“爹爹……”
但他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上头,夜惟谦伏在龙座上咳得厉害。惹尘向前迈了一步,终究没踏上面前的台阶。夜惟谦咳了一阵,直弄得两颊绯红,也不再看他,喘着气道:“你不是一直奇怪皇家为何不愿接受惊寒吗,现在我就告诉你原因。”
如平地惊雷轰然在脑海里炸响,惹尘猛得听到这番话便失了态。前尘旧事徐徐展开,纵使后人再不愿相信,那也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一段历史。
“定非,我把皇位交给你,希望你能让我看到一个盛世王朝。”惹尘的思绪还未从方才的那番话里挣脱出来,闻言只是茫然地抬起眼来望向他,却见他脸上早已不复从前的威严,剩下的只是落寞和疲乏。那一刻,他猛得红了眼眶。
后退到殿中,惹尘郑重地向夜惟谦磕了头。这是生命最后的祭礼,从此往后,再没机会了。夜惟谦的眼底流出平静,他微微笑着瞧着眼前的人,缓缓点了点头。
那是惹尘最后一次见到他眼底的光,在那之后,便看见那光渐渐黯淡,直至彻底消失不见了。惹尘明白,那一刻他陷入了恒久的长眠。他将前往的世界,晴空万里,遍地花开,他心心念念的人儿,将在远处向他微笑,然后,拥抱,再无离别。
一生一世,岁月静好,如今,凡尘落定,万事成空。
殿外。
锦湲手捧着那道万人觊觎的传位诏书,目光扫过上面的文字,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跃入她的眼底,也清晰地刻在了她的记忆里。她的声音冰冷,声声牵动心弦。底下鸦雀无声,但锦湲知道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的内心是平静的。身后殿门轻启,惹尘低着头走了出来,站在锦湲身边低声说道:“陛下驾崩了。”
死一般的静寂。
锦湲乍听到消息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平静地将手里的诏书收了起来,抬起眼淡淡扫了一圈,沉声吩咐道:“有些事情本宫希望各位心里明白,待会子进去的时候都不许哭。若是叫本宫发现了,休怪本宫手下不留情。”
下面跪着的人没有一个接话,锦湲也不在意,淡淡转身向惹尘屈身行礼道:“陛下。”惹尘会意,令人打开了宫门,由他领头,众人跟在后面进了殿去。锦湲异常冷静,隐约间听见了低低的啜泣声,四下一瞧,是朝露,顿时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喝道:“不许哭!”
所有人听到她的声音都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瞧,一旁的少英见状赶忙护住了瑟瑟发抖的朝露,向锦湲轻声道:“长姐,莫吓着了她。”锦湲没有搭理她,冷冷扫了眼朝露,转过了身去。少英一边拍着朝露的背,一边劝慰道:“莫哭了,长姐也是担心爹爹。没事的。”
朝露点了点头,勉强忍住泪意,少英一路拉着她跟上了前人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