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中宵,有狂风晃动枝头,积雪簌簌。
淮王府正殿寝房内,荧红花烛摇曳生辉,间或有灯花哔剥的声响传进喜帐。
喜帐内,新婚的淮王夫妇安静并躺,两人之间的距离宽到几乎能再塞进一个人去。
帐中四角各悬一枚八角形香包,绣工精巧,散发着奇异的果香。那香气仿佛挂在枝头熟透的樱桃,甜中隐约带点微酸。
这是新嫁娘李凤鸣从自家大魏带来的安神香。
安神香效用如何不好说,反正她已成功与身旁的萧明彻安然同眠将近一个时辰。
他俩睡相都极好,一个时辰前各自以什么样的姿态躺下,此刻便还是那样。
新婚之夜,如此井水不犯河水的场面实在怪异,但放在他俩身上,却又仿佛理所当然。
虽名为夫妻,但他俩是在两个时辰前盖头掀开那一刻,才算真正认识。
只短短对望一眼,李凤鸣就已看出了萧明彻对自己的抵触。
好在她对这桩婚姻也无甚期待,非但不失望,还主动提出“不若联手混过今夜,今后就同在屋檐下各过各”的君子协定。
本来么,一个魏国公主,一个齐国皇子,之前十八年从无交集,忽然因为两国利益被迫联姻,谁心里都不会多舒坦。
就算萧明彻生“颜色上佳”,她也……没胃口,睡不下去。
想来对方也是同样的心情,两人迅速达成共识。
之后上榻合帐,双方躺下时都自觉保持距离。各自僵了片刻,渐渐屈服于整日典仪下来的疲乏,就都睡意昏沉了。
忽地,门外响起一阵杂乱脚步,紧接着便有模糊人语。
霎时间,帐中二人在半梦半醒被同时惊动,双双警醒睁眼,不约而同地……抬手卡住对方的脖子。
沉默对峙中,李凤鸣的眼神慢慢聚拢,神魂彻底回笼,总算看清了近在咫尺的寒凉桃花眸。
说实话,萧明彻生得极好,那双桃花眼尤其出挑。眼瞳迎光呈浅浅琥珀色,清澈到近乎空灵。
他看人很专注,总是直勾勾的。若是个温柔多情的性子,只怕眼波流转间就能使人沉迷。
可惜他在齐国是出了名的冷硬无心,眼中从无半点缱绻暖色,宛如平静幽凛的月下寒潭,轻易就可将人“冻”得遍体结霜。
“抱歉,我还没习惯身旁睡着人,”李凤鸣率先松了手,弯了眉眼释放善意,“一时迷糊了,忘记这是新婚夜。”
她卸下周身紧绷力道后,嗓音带着薄薄残困,话尾慵懒上扬,像猫儿甩着尾巴。
萧明彻倏地松手,用力揉着无端烫红酥麻的耳尖,含混“嗯”了一声,利落坐起。
他面无表情地扭头,看向金红纱帐外趋近的人影:“说。”
得他应允,来人战战兢兢禀道:“殿下恕罪。太子亲自登门来传陛下口谕,请殿下与王妃速往正厅。”
仰躺的李凤鸣强行忍了个呵欠,含着满目困泪,讶异迎上萧明彻略显茫然的目光。
就算出了十万火急之事,非得要太子在弟弟的新婚之夜亲自登门来传圣上口谕,那也没道理让带上李凤鸣这新婚弟妹一并露面啊!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章程?!
这回轮到萧明彻抱歉了。
他俊面微绷,清冷缓声:“对不住,麻烦你起身随我走一趟。”
“好。”李凤鸣柔声应了,面上笑嘻嘻,心里却忍不住叽叽咕咕。
居然能将歉意请求之言说出捉拿嫌犯的刺耳语气,这位淮王殿下也算个奇才。
子时初刻,万籁俱寂,可淮王府正厅内却灯火通明,人语嘈切。
因事发突然,李凤鸣来不及梳妆,只能用厚厚大氅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再以半身长的双层细纱帏帽遮住头脸。
此刻她站在萧明彻身后半步,透过帏帽影影绰绰观望着眼前局面。
齐太子萧明宣端坐主位,左侧下手座站着几位萧氏宗亲重臣,右侧站着几名身着戎装、神情焦灼的武将。
双方言辞间有所争议,不知不觉间都在逐渐提高音量,仿佛这样就能说服对方。
太子居中却沉默,一时未露出调停或决断的意思。
而两方争议的主角人物萧明彻也是不发一言,孤身直挺立在那里,似有所思。
原来,就在今日傍晚,萧明彻与李凤鸣完成和亲大婚的所有典仪,被送入洞房后,宫中也接到边境战场传来的求援急报。
齐帝急召太子入宫,稍作商议后,果断决定派兵增援,并派新婚的淮王萧明彻随行,代天子前往边境督战,以振军心。
说来也巧,就在那当口,京郊滴翠山行宫也向齐帝报了急讯,称在行宫安养的太皇太后风寒加重,神智迷糊。
宗亲老王爷语重心长,一顶大帽子扣得人喘不过气:“明彻自九岁起就随太皇太后长居滴翠山,受老人家庇护、抚养多年。眼下老人家念他都快念成心病了!边境告急确为国之大事,可‘孝道’二字也是今上治国之本啊!”
那边厢,恨不能立刻出城、雪夜驰援边境的将领们也急到上火:“可,陛下已钦点淮王殿下随援军驰援边境了啊!”
双方就这样车轱辘话好几个来回,依然没个定准。
主座上的太子终于出声了:“明彻,父皇的意思是,愿顾哪头,由你选。若你要前往滴翠山,督军之事可以换人。”
此言一出,李凤鸣立刻顿悟了这是个什么样的圈套。
同时也明白了太子先前命人通秉时,为何要特意嘱咐萧明彻把她这个新婚妻子也带上。
若萧明彻顾念太皇太后的养育庇佑之恩,选择了去滴翠山侍疾,那么,李凤鸣的存在就会给武将们一种暗示:淮王殿下新婚燕尔,私心正沉迷温柔乡。今夜无非就是借着太皇太后的由头,不露痕迹地推脱前往边境督军之责。
而他要是狠心不管病重念他的太皇太后,毅然选择随援军前往边境,不但在场这几位皇室宗亲要斥他冷血,将来他在齐国朝野还会落个“大不孝”的恶名。
另外,萧明彻若说出“由新婚妻子代他前往滴翠山为太皇太后侍疾”,又将面临“罔顾两国邦交,新婚之夜便轻慢和亲公主,强令其独往行宫侍候尊长”的罪责。
这分明是将萧明彻架在火上,只要他一开口,怎么选都是错。
做为魏国公主,李凤鸣在很多年前就曾听过“萧姓皇室出疯子”的传言。
虽她不确定“将萧明彻逼到进退皆绝境”是太子私自行事,还是齐帝授意太子,但眼前场面足以证明传言不虚。
齐太子和齐帝之间一定有个疯子。又或者,两个都是。
边境亟待援军的紧急战况,病榻上的太皇太后,齐、魏两国才通过和亲联姻缔结的邦交友盟,家事国事天下事,竟全被当成了给萧明彻下套的筹码。
太疯狂了,正常人做不出这种事。
身为和亲公主,与联姻对象又“相看两不喜”,李凤鸣只需完成大婚典仪,今后安分遵循齐国规制,做好花瓶淮王妃,便算善尽了和亲义务。
所以,她大可袖手旁观,静待萧明彻自行挣扎取舍。
毕竟此处不是她母国大魏,不兴什么“夫妇共治”。
按照齐国的习俗、规制,关于淮王府的兴衰成败,她这“上任”才一日的淮王妃并无说话余地。
但当她听出太子话里暗藏着“猫逗老鼠”般的恶意,听出几位宗亲老王爷苦口婆心下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再透过帏帽看看萧明彻孤独挺拔的身影……
忽然就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苦涩。
虽她听人说过“淮王没有心”这样的话,但她看着眼前的萧明彻,就仿佛看见了一年前那个孤立无援、被迫点头和亲的自己。
被各方联手陷于两难境地,在场与他血脉相连之人众多,却无一个打算伸出援手。
反而都在等着他自己将脖子伸进如此明显的圈套中。
就算性情冷硬坚毅,扛得住来自一群亲人的万箭齐发,但胸腔里那颗心毕竟是肉长的,会痛啊。
眼看萧明彻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即将说出自己的抉择,李凤鸣暗暗咬牙,迈步上前。
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她径自越过萧明彻,替他挡下了太子那副“我就等你进套”的恶意笑眼。
“太子殿下、各位宗亲叔伯,”李凤鸣盈盈福礼,柔声沉静,“既太皇太后于我夫君有抚养庇护之恩,由我这新入门的重孙媳妇替夫前去滴翠山侍疾,于情于理都合宜。”
踏进这正厅不过短短一炷香时间,所见所闻已却使她对萧明彻生出了同病相怜的共情。
她私心里觉得,自己与这人,或许可以短暂结成互惠互利的“表面夫妻同盟”。
这一出,就算她交给萧明彻的投名状吧。端看他接不接这份天大人情了。
谁都没想到李凤鸣会挺身而出。
她这番话,若从萧明彻口中说出来,就叫“罔顾两国邦交,轻慢和亲公主”;可由她来说,便成了“新婚妻子替夫分忧,情深义重”,齐国朝野对他们夫妇都将无可指摘,轻轻松松就解了套。
但她这么做,只是帮了萧明彻天大的忙,对她自己却明显弊大于利。
虽说会被送到异国来和亲,就已证明她在母国的地位微不足道。但至少在送亲使团离开之前,她的一举一动名义上都代表着魏国李氏皇族。
一个和亲公主,在新婚当夜就做出这种近乎上赶着讨好夫家的决定,若强行拔高了说,多多少少有损母国颜面。
倘使将来两国之间局势有变,或她与萧明彻的婚姻难以为继,那她将不会被母国见容。
也就是说,她断了自己的退路,将余生全押注在了萧明彻身上。
是糊涂鲁莽?还是果敢决断?亦或是少女天真,对今日才新婚的夫婿就情生意动?
太子一时看不透这新弟妹,愣怔沉吟好半晌,才假意关切规劝:“弟妹三思。你到底不是寻常齐国妇,贵国送亲使团眼下可都还在我雍京城。若新婚当夜就委屈你孤身前往行宫侍疾,本宫身为大齐太子,如何对贵国陛下交代?”
“太子殿下尽可安心。我既担负两国邦交的联姻之责,此事自当由我向母国交代,绝不会让您为难。”
李凤鸣的话音尚未落地,萧明彻从震惊中回过神,在背后揪住她的大氅扯了两下。
他沉声轻道:“你给我住嘴。”
李凤鸣活了十八年,大多时候都是她喝令别人住嘴的。
此情此景让她心中甚是不悦,一时忘了今时不同往日,脱口回斥:“你才给我住手。”
说话间,她反手挥向那只揪住自己大氅的手,隐怒回眸。
万没料到,指尖才触及萧明彻的手背,他便像被火烫着一般,迅速倒退两步。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若不是此刻场合不对,他怕是能当场蹿出去八丈远。
纵然隔着两层纱,从旁人忍笑同情的轻嗤,以及萧明彻僵硬的身姿轮廓里,李凤鸣也能清晰感受到“自己被嫌弃避忌到极点”这个事实。
若不是有帏帽遮挡,她尴尬到面红耳赤的难堪模样可就要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了。
她默默抿唇,暗道齐国传言无误,萧明彻这家伙,没有心。
枉她孤注一掷救这人于水深火热,结果全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搭。(m.看书小说)更新最快,小哥哥小姐姐记得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