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才是贾母的生辰,但是两府早就商议定了,从七月二十八日开始,一直闹到八月初五,算下来,一共九日,也取了九九高寿的意思。
礼部按照旧例,早早就赐下寿礼,元春也送了不少东西,一时间上门祝寿的人络绎不绝。
头两日都是招待要紧贵客的,比如皇亲、王妃、公主、郡主什么的。
王夫人请来两家交好的公侯夫人作陪,北静王府、南安王府都与贾家是世交,这样的日子,是定要来的,永昌公主、乐善郡王妃等好几个皇亲也都来了,几位皇子府上,虽然不方便前来,但还是派了自己府中的亲信前来代为祝寿。四王八公几乎到齐,这场面相较于前世,已经大了许多了。
贾母作为寿星,坐在右下手,上面坐着几位王妃,王夫人邢夫人连坐的位置都没有,分别侍立于贾母左右两侧,更别说凤姐尤氏了,只有跑腿的份。
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带领着家里的几个管事媳妇,在后堂站着,负责端酒上菜等一干事宜,郝贵家的、韩兴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面等着,里头若有什么吩咐,她们也好方便办事。
因是正宴,贾母等俱按品服大妆,一时上完了茶水点心,早有还未留头的小厮捧着戏曲单子一层一层地递了上来。
来往的诸位客人中,唯有南安王太妃备份地位最高,自然是她先点戏。南安太妃算起来,也是贾母那一辈的人了,与贾母年纪也差不多,儿子南安王爷如今还管着东南的水军,算是四王八公中的实权人物。
众人一边听戏,一边说笑。今日唱戏的不是贾府养的小戏子,而是如今京城里正当红的昆音班,其中台柱子商老板的贵妃醉酒最是引人注目。
众人说着说着,就说到宝玉身上。
南安太妃笑道:“早就听说你们家有个宝玉了,去年狩猎,王爷回来还跟我提到过,今日怎么没见着?”
贾母笑道:“今日人多,想来是在东府跟着他父亲招待客人呢。”
“既如此,何不请进来一见。”南安太妃笑道。
“他到底是外男,比不得小时候,”贾母大约也猜到会有这么一档子事,便道:“但这一屋子都是长辈,想来也不防事。”转身对王夫人吩咐道:“去把宝玉叫来,见见贵客。”
王夫人答应了,又吩咐小丫环们去。
不一会儿,只见一少年走来,一身天青色锦绣长袍,腰上系着一条青玉缎带,显的身躯纤长挺拔,一头乌黑长发用和田玉冠簪住,好一个翩翩玉公子。
“怪不得我那儿子回来总是唠叨,说是家里几个女孩儿的亲事定早了,不然定要与你家定亲才罢,我还想着这孩子是个什么人物呢。”南安太妃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今日这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让我怎么夸这孩子呢。”
“见过太妃娘娘、王妃娘娘、各位夫人。”宝玉拱手向众人行礼。
“小公子的才情,我们王爷也是常夸的,只是可惜不能常来府里作客,王爷还甚是惋惜。”北静王妃笑道。
旧年北静王府的长吏来告状,害的宝玉被打了一顿,贾母也是记得的,北静王府地位高,贾家也不似高家那般有底气,后面就是糊弄了过去,这并不代表贾母心中没气,仔细想一想也能理解:不就是没次次都去你府上吗,用得着这样吗,还上门告状,倒显得王府小气,跟个孩子计较。
贾母笑道:“这孩子心眼老实,又被他父亲逼的,成天捧着个书本子,连屋子也不大出,他又生的身子弱,这两年才好些。”
之前那块玉闹出过事情,众人也都心照不宣,并没有提出要见那块玉。
南安太妃笑问道:“可许了婚事不成?别是上门提亲的人太多,挑花了眼,不知道选哪家才好?”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向这边汇集,毕竟,宝玉如今圣眷正浓,又一表人才,是门极好的亲事。
贾母不慌不忙地说道:“孩子还小呢,前几年找庙里的高僧给他算过,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太妃娘娘要是有什么好,可得留意着。”
“这是自然的,这样好的孩子,还怕找不到好的来作配吗?”南安太妃笑道。
听到长辈们谈论自己的婚事,宝玉一时犯了难,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
一时东府里又有人来请,宝玉方才告罪退了出来。
南安太妃又问起家里的小姐们,三春等人平日里也不怎么出来赴宴,不过是去些亲戚家,哪里见过这么多的贵人。北静王妃笑道:“他们的女孩养的极好,虽然没见过,但是宫里的贤妃娘娘却还见过几面,想来其他姐妹们也不差。”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贾母也不好再推辞,况且,今日也是个极好的机会,若是被哪家太太看中也是好的,想到这里,贾母便吩咐凤姐,把三春黛玉湘云叫到这里来。前些年,贾母之所以宠爱宝琴,不过是想借此敲打敲打薛家,后面新鲜劲过去了,自然也是当作寻常亲戚家的女孩儿看待,至于宝钗,贾母更不喜欢了。
王夫人倒是想让宝钗出来,但是这种场合也会不好开口,只好看着凤姐去了。
凤姐来到贾母院子里的小花厅,姐妹们连带着本家的女孩儿都在这里,单独给她们叫了一班小戏子。众人在这里倒也自在,咋一见凤姐来了,探春笑道:“你这会子不在老太太太太跟前伺候,怎么跑到这里偷起懒来。“
“我好心替你们来办差,你到先来笑话我,”凤姐笑道:“好姑娘们,前头娘娘夫人们要见你们呢。快收拾一下,这就去吧。”
惜春没听明白,只当没叫上她,还在那里掰着栗子,探春与宝钗对视了一眼。凤姐见了,忙招呼几人的贴身丫鬟整理一下衣裳钗环,道:“二姑娘,你年长,带着妹妹们些,林姑娘史姑娘自不必说,今儿南安太妃,北静王妃,永昌公主可都在呢,哎哟,四姑娘,你怎么还坐着不动啊,入画,快替你家姑娘收拾一下。”
湘云‘口直心快’,问道:“凤姐姐,怎么宝姐姐没跟我们一块?”
众人听了,一时都立住了,宝钗脸色也僵了一下。这么些年,宝钗在贾家时,王夫人也处处夸她,到了哪里都是标杆人物,是啊,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没叫她去呢?
凤姐笑道:“可别问我,都是听老太太吩咐的,快去吧,别叫客人们等着。”
“眼看着都快要嫁人了,怎么还是这么跳脱,”宝钗立马恢复神情,还是从前那副知心大姐姐的模样,笑道:“放心,这些点心我都给你留着。”
短短两句话,便把氛围拉了回来,有时候真的不得不佩服宝钗,沉得住气。
凤姐哪里有时间看她们姐妹玩笑,招呼着几人往前头走去。
这样的场合,薛姨妈是没有资格坐在席上的,她也清楚王夫人凤姐只怕没工夫招待她,所以这几日都在家待着,晚间也不大往园子里去。
一连几日的宴席,闹得家里时间人仰马翻,各路亲戚也送了不少寿礼,什么珍贵玩意儿都有,贾母起先还感到新鲜,看了几日,后来也累着了,只叫凤丫头收起来。
凤姐更是忙得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因这几日园子里总有人进进出出,少不得吩咐看门的媳妇婆子们当些心,看守门户。
这日,外头要紧宾客都已经请完了,剩下的便是贾赦贾政等人的家宴。贾母打发走了几个尼姑,在鸳鸯等人的服侍下慢慢睡去。
鸳鸯熄了里屋的灯,对翡翠几人吩咐道:“这几日也累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守着。”
众人答应着去了。
鸳鸯似有心事,紧锁着眉头,合衣躺下。
外面夜已深了,四下静寂,时不时传来一二下‘邦邦’打更声。
鸳鸯拿着灯台起了来,走至贾母身边,轻轻叫了两声,“老太太,老太太?”见贾母没有反应,方才蹑手蹑脚地往后面去了。
鸳鸯摸索着钥匙,心脏扑通得厉害,趁着微弱的烛光,颤颤巍巍地打开了箱子,她记得,这个箱子是专门放些老旧东西的,平日里不打过问,想来应该不防事。打开一瞧,没想到找错了,原来是放珠宝首饰的。
里头又有一个小箱子,鸳鸯记得清楚,是外面庄子孝敬上来的珍珠,因贾母年纪大了,待着珍珠反而不配,只说留着入药,或是做成首饰也罢了。
只是这几年,贾母这边少了些什么,宝玉黛玉总会想方设法地补上,又时不时地送些上好的人参鹿茸过来,哪里就少了这个,这么些年,倒也积攒了这么多。
鸳鸯看着手里的箱子,心下暗道:这一时半会儿又用不着,拿些出去,想来也不妨事。
正打开箱子呢,却听见贾母出了声,道:“谁在后面呢?”
鸳鸯吓了一跳,手一抖,满箱子的珍珠叮叮当当散了一地。眼见着瞒不住了,鸳鸯忙收敛神情,拿着烛台含笑走了出来,一边点亮跟前的蜡烛,一边拢起天青色软烟罗帐子,道:“老太太醒了?方才是我在后面清理东西呢,前儿不是有两个外路和尚送的佛手,老太太不是说要给琏二奶奶吗,我想着这会子收拾出来,明儿好送去。”
“大半夜的怎么就想起弄这个了?”贾母冷着脸,直盯着鸳鸯看,道:“你别忙着我,我方才都听见了。那佛手是才送来的,就放在外面桌子上,原说这几日没空收拾,等过几天再记账,你往后面去做什么?”
鸳鸯一被揭穿,立马扑通一声跪下来,伏在地上道:“奴婢该死。”
贾母不紧不慢地坐了起来,道:“是琏儿两口子开的口,还是太太跟你说的?”
“太太这两年也不大管事,是琏二爷开的口,二奶奶也说了几句苦。”鸳鸯听见贾母都猜着了,索性也不再隐瞒,道:“前儿平儿把我叫了去,碰见几个管事回话,要来直银子,琏二奶奶便把自己陪嫁的两个金项圈拿去当了四百两银子,勉强糊弄了过去。才说了几句,二奶奶就拉着我的话诉苦,说些这家当的艰难的话。后来琏二爷进了来,托我找些老太太用不上的东西,好歹把这两天撑过去。”
贾母听了,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鸳鸯抬头,眼圈早就红了,见贾母这个样子,哭道:“老太太别着急,眼下不过是一时的周转不开,二爷说了,等过几天,南边的秋租收上来就好了,您别着急。”
“你是个好孩子,跟了我这么些年,没说过一句假话,快起来吧。”贾母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他们为着孝心,都不敢告诉我实话,我年纪大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这些年过去了,到底还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你告诉我实话,家里到底如何了?”
鸳鸯一边哭,一边说着实情,“这两年,庄子的收益不好,家里的花销也一日比一日大,二奶奶那边,大老爷时不时地养小妾买古董,大太太又想着跟二太太打擂台,向琏二奶奶要银子,其他房里的亲戚也过来哭穷。还有宫里的太监老爷们,全是借钱不还,来的秋风的。我估摸着,家里的银子也差不多了。”
贾母听完,闭着眼,眼角的皱纹尽显沧桑,这个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到了最后,还要操心儿孙们的事,看着都让人心酸。
“起来吧,”贾母缓一会儿,努力消化完这些信息,道:“你也别哭了,其实我多少也知道一些,那边大太太积了一肚子火,凤丫头的家难当,二太太又不是正经婆婆,不好说什么。说起来我的钱,还不都是给他们准备的,早点用,晚点用都一样。你也收拾收拾,别叫人看出什么来。我记得那最里头有两箱子古董玩意儿,是外头人孝敬的,我也有好些年没碰了,你就把那两箱子叫上可靠人抬过去吧,也不用跟他们说什么,只当我不知道,免得他们心里难受。”
鸳鸯含泪答应了,服侍着贾母休息,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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