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家宗祠原在宁国府西边一个院子里,黑油栅栏内规规矩矩五间上房,平时除了洒扫杂役,旁人不能轻易进去。贾珍带着宝玉进了祠堂,早有丫鬟在影像前备好了蒲团,宝玉先跪了下来,焚香祷告,然后点上线香,恭敬地拜了拜,最后把线香扔进堂前的一尊青铜古鼎里,贾珍在一旁陪祭。
礼毕之后,宝玉起身,直直地看着墙上一代荣国公宁国公的画像,心中百感交集。贾珍倒是一副老大哥的形象,拍了拍宝玉的肩膀,“祖宗有灵,知道宝兄弟得中探花,定是高兴的。”
宝玉笑着摇摇头,“大哥哥别笑话我了,祖宗们是从马背上拼杀出来的,小弟不能承祖宗之志,只能另辟蹊径了。”
贾珍笑了笑,又问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圣上点了我任翰林院编修,大概还要等个三年吧。”宝玉想了想。
贾珍拉着宝玉,小声嘀咕道:“这翰林院啊,就只是名声上好听一点,不过是个苦差事,偏咱们家在哪边也没个熟人,比不得北静王爷,不如哥哥带你去走走那边的路子?”
宝玉眼神微敛,带着笑意地看着贾珍,淘气地说道:“大哥哥还不知道我吗?只要跟姊妹们在一处就行了,如今在翰林院起码要呆上三年呢,一来差事清闲,有时间呆在家里玩玩,二来有正经差事,老爷也不好说什么。”
贾珍听了,心下了然,笑了笑,并不明说。
今日实在闹得太晚,宝玉谢绝了贾珍设宴的好意,回了怡红院不提。
不日,贾政又传了书信回来,这一任学政眼看着就要满了,大概六月到京,贾母王夫人听了,俱都高兴不已。人逢喜事精神爽,儿子争气,马上又要一家团聚,王夫人脸上的皱纹都少了很多,连凤姐到跟前说什么家业不景气,要裁减奴仆的话,也没有唉声叹气,只说考虑考虑。
宝玉高中,这段日子设宴往来不少,花费的也就多了些,这是全府的喜事,再怎么着也不会怠慢了这点。
贾母这里,王夫人正伺候着用饭,府中都有旧例,为了彰显自己的孝心,各房都会送一些自己吃的几样菜过来。贾赦送的是一碗燕窝鸭子,一碟炙羊肉,邢夫人一向吝啬,送来的也是厨房送来的例菜,贾政不在家,王夫人倒送了一碟冬笋玉兰片,一碟梅花豆腐。
贾母一一看过,略尝了几口,叫人捡了几样给宝玉黛玉送了过去,又吃了两口红稻米饭,觉得有点不对劲,问道:“这几年庄子送上来的红稻米少的很,今儿好端端的,怎么做成了米饭?”
红稻米,又叫做御田胭脂米,一向是进上的玩意儿,比较难养活,收成比不得其他谷物,也只有几家极会享受的老牌勋贵里才种了些。贾家的红稻米产量也很少,一年下来,也只有两三石左右。如此稀少,自然紧供着贾母,小辈们是没有的,就算这么着,也只能做些粥吃,哪里还这么大方过。
鸳鸯夹了一块炙羊肉,放在面前的盘子里,笑道:“是林姑娘送来的,说是家里送来的,做的时候在上面撒了些玫瑰清露,想给老太太尝尝。”
贾母点点头,“我说呢,吃着跟往常的口感不大一样。这红稻米补血养气,最是滋补,原本就带着些香味,再加上玫瑰露,虽然更香甜了些,到底可惜了,咱们常吃的碧梗米,蒸的时候撒上些就香的不行了。”
凤姐在一旁打趣道:“谁都跟老祖宗似的这么有福气,孙子孙女一个比一个孝顺,像我这样的,只配在一旁端茶递水,心里羡慕得紧。老祖宗多吃几碗饭,也不枉费老爷太太们的一番孝心了。”
贾母乐的大笑不止,指着笑骂道:“这猴儿,说的可怜巴巴的,吃剩下的叫平儿来收拾了,全让你带家去慢慢吃。”
王夫人笑道:“林丫头也太守礼了些,前些日子送了几包茯苓霜过去,没想到这孩子巴巴地让紫鹃送了两瓶清露来,这叫我也不好说些什么。”
贾母笑了笑,“孩子的一片孝心,你生受着就是了,林丫头跟我说过了,她家里在南边还有几家老人,常送东西过来,这些东西都是不缺的。琥珀,你把这冬笋玉兰片和那碟豆腐,还有这碗饭给林丫头送过去,就说我吃了一碗,心里很受用,让她自己留着吃吧,不必事事都想着我。”
王夫人看着贾母这会心情好,趁机说一些府里的事,“有件事请老太太示下,宝玉如今当了官,再不好住在园子里,我想着等几日闲了,就让他搬出来。”
贾母想了想,道:“是这个理,原先我想着他还小,或许还会再读两年书,没想到竟成了如今这样。他如今进了官场,外头的交际往来自然不少,靠着他每月二两银子怎么够用呢,告诉外头账房,每月再多拨三十两银子过去,烦宝玉要支银子,不用上报。”
王夫人有些迟疑,除了每月的二两银子,贾母私下里还填补了不少,如今直接加了三十两银子,外带一张黑卡,也太豪奢了些,要知道贾琏每月也才五两银子,“老太太这样,旁人又该埋怨您老人家偏疼宝玉了。”
“旁人能考上探花,进入翰林院?这有什么可说嘴的,有这样心思的人合该打死才是。”贾母立马反驳,心里很是不快,家里好容易出了一个苗子,她是绝对不许有人拉后腿的,说的话也比往日格外严厉了些。
凤姐低头不语,王夫人连忙岔开话题,“宝玉屋子里那些丫头们,往后去了外头,身边也用不着那么多人,如今也该给宝玉挑几个房里人,免得叫外面人勾搭坏了,老太太看看,觉得哪几个好?”
贾母拨弄着碗里的饭粒,心里也在打着算盘,宝玉的事从不瞒她,房里几个丫头是个什么样,自然是清楚的,“人都说‘贤妻美妾’,房里人自然是挑好的了,袭人晴雯这两个丫头是从我房里拨过去的,小时看着还好,大了却变了个样:一个是锯了嘴的葫芦,看着老实些,只是小心思太多了;一个样貌好,针线活计旁人多不及她,性格也爽利,偏偏心比天高,都不适合。宝玉到底年纪还小,慢慢考量着吧,不过我瞧着宝玉是个主意大的,未必有这个心思。”
往常来王夫人回话的也只袭人麝月这两个,宝玉房里的事大多都是从她们嘴里听来的,乍听贾母这么说,一时有些疑惑,笑道:“这种事,宝玉一个年轻小伙怎好说的出口,自然得老太太在一旁看着了。”
贾母笑了笑,不再说话,王夫人凤姐服侍着贾母吃了饭,自去用饭不提。
其实自宝玉考中会元起,府里下人们之间就一直传些宝玉要搬出去的闲话,且不说别人,宝玉房里的丫头好似疯魔一般,都想着在宝玉跟前讨个好,能够长长久久地服侍下去,削尖了脑袋想出头。
单袭人麝月这几个大丫鬟之间也有些想头,出去伺候的,除了没留头的小丫鬟,就是未来的通房丫头,按规矩也只两个位置,而这个位子谁来去呢,这就要看个人的本事了。
宝玉这里,难得回来得早了些,袭人带着麝月碧痕,捧着一套家常的衣服、荷包、香囊等物。宝玉在屏风后面换着衣服,这是他这两年养成的习惯,差不多的都是自己动手,只一些系腰带荷包这一类的小东西,让袭人她们帮忙。
宝玉换了一身家常的衣服,扇套什么的嫌累赘,“在家带着些劳什子做什么,放着吧。”只让她们系了一条月白祥云纹宽边锦带。
宝玉转身从屏风后面出了来,低头理了理袖口,抬头看见书案上累着好些帖子,便道:“不是说过,不许动我桌上的东西吗,那些是什么?”
袭人忙道:“二爷的东西,我们哪里敢动,这些是早上太太叫人送来的,说是这些天外头人递进来的拜贴,太太让你看看,顺便理一理。”
宝玉阔步走了过去,随手拿起一张帖子,打开一瞧,却是一些同年,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送来的也不过是些寻常物件,不过上面几副名家字画,倒也还好。宝玉坐在书案前,一边看,一边回想着来人的音貌。
袭人把丫鬟们打发出去,自己走到书案一边挽起袖子,露出三寸玉皓开始磨墨。
宝玉毫不在意,看都不看她一眼,“上面送来的东西都是太太收了去?”
袭人想了想,“太太倒是送来一些古玩字画,说是外头送来的,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宝玉点点头,“你先好生收着,那些东西我还有,这里也不用你伺候,用下去吧!”
袭人愣了愣,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这段时间她一直往王夫人那里献殷勤,也没个什么起色,偏宝玉这里照旧只把她当个丫鬟看待,有时反不如麝月晴雯那几个亲近,这个节骨眼她哪里还顾及着自以为是的身份,不肯离开,自己苦心熬了这些年,被那些狐媚子钻了空子,岂不是可惜。
宝玉见她一动不动,“怎么,还有事吗?”
袭人笑了笑,“我就站在这里,二爷要端茶添水的,也好有人伺候。”
宝玉摆摆手,“我倒没什么,你自下去做你的事吧。”
袭人也不敢不听宝玉的话,引起反感就不好了,只好一步三回头地挪了出去,在抱厦那里做些针线。(m.看书小说)更新最快,小哥哥小姐姐记得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