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便是端午节,高夫人一早派人来与贾母商议过,今年过节要把黛玉接过去,玩几天。贾母虽有不舍,但也愿意看着外孙女与高家亲近,便同意了。
宝玉这几日都忙着跟在贾琏后头,处理一些下人,连功课都耽误了不少。之前在外面跑得再累,回来去潇湘馆里坐一坐,与黛玉说说话,宝玉都觉得舒坦。可这几天黛玉不在家,宝玉便没精打采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连薛蟠生辰薛姨妈请贾母等人吃酒也没去。
宝玉侧躺在床上看书,袭人见他懒懒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便道:“你这是怎么了,正经去几位姑娘那里或老太太那处逛逛也是好的。”
宝玉没理她,装作没听见,袭人还想再劝。晴雯正在外面廊上坐着嗑瓜子,听了这话,便高声笑道:“你随他去,等过几天林姑娘回来自然就好了。”
麝月碧痕几个听了,忍不住都笑了。
袭人听了,心里有些不快,也没搭话茬,见宝玉还是如此,也只好随他去了。
这时只见凤姐过来了,众人纷纷起身问好。凤姐笑道:“就你们这里礼数最大,都是在一处玩惯的,该免的就免了吧,我都替你们累得慌。”
袭人往里头努努嘴,道:“那位说了,叫我们不可忘了本分。”
凤姐听了这话,笑道:“他如今可是大忙人,今日难得姐妹们都在老太太那里,他又没去,老太太叫我来找人呢。”
凤姐说着,就往里头走去,见宝玉躺在床上,笑道:“哎呦,太阳都晒屁股了,怎么还在睡觉,宝兄弟,快起来。”
宝玉起身笑道:“好姐姐,我原是躺着看会书,前几天的功课都还没做出来呢,老祖宗那里好歹替我道个不是吧。”说着又想躺回去。
凤姐故意叹了一口气,道:“唉,罢了罢了,不去就不去,左不过被老祖宗骂一顿。我可把话说在前头,老太太今早起来还说呢,今年端午怪冷清的,叫我派了婆子车马,去接林姑娘回来,这会子只怕正和老太太说笑呢。你忙你的,我先去了。”
宝玉听了这话,立马跳了起来,拉着凤姐撒娇道:“好姐姐,好姐姐。”
晴雯看着宝玉凤姐离去的身影,笑道:“怎么样,我这卦算得不错吧?”
麝月坐在一旁绣花,头也不抬,笑道:“等明儿出了这园子,你直接去天桥底下摆摊算卦得了。”众人瞧着晴雯的俏皮样儿,再想着她去算卦的样子,都笑了。
袭人冷着脸,不理她们,转身去整理床铺。晴雯大约也知道她是什么心思,冷哼了一声,自去嗑瓜子不提。
贾母正在与三春等人说笑,只见凤姐拉着宝玉来了。
凤姐边走边笑道:“我就说宝玉没事,等过几天就出来了,老祖宗偏不信,您瞧瞧,这不就来了。宝兄弟,越大越成孩子了,一说起林妹妹,急慌慌地就跑来了。我倒是好奇,家里这么多姐姐妹妹的,他有几个心。”
宝玉有些不好意思,坐在贾母身边,道:“老祖宗,我这几日都在屋里补功课呢,别听凤姐姐乱说。”
贾母笑道:“这两个玉儿,天生就是我命中的小冤家,偏生他两个从小就在我身边一出长大,比寻常兄妹还要亲近些。林丫头才走了几天,别说宝玉了,我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探春笑道:“听林姐姐说,这次不仅在那边过端午,还要去乡下庄子里避暑去,大概要一个多月才回来呢。”
贾母道:“这还了得,竟要这么久?凤丫头,你记着,过了端午就去接人。”
凤姐笑道:“我看啊,还是把林妹妹藏在府里的好,免得这祖孙两个成天惦记着。”
众人听了这话,都掩嘴,笑了起来。
天已是十分炎热了,众人说笑了一回,也都散了。宝玉便想着,左右已是出来了,不如去各处走走。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声,连一向忙乱的凤姐都在休息,便过了角门,往王夫人上房来了。上次查检,周瑞也落了些不是,连带着王夫人几日不快,再加上上次入宫在元春处......宝玉觉得该给母亲赔个不是了。
宝玉进了上房,外面几个小丫头手里拿着针线,却在打盹,王夫人睡在里头凉席上,金钏儿坐在旁边捶着腿,也是昏昏欲睡。
宝玉悄悄地走了进去,拍了拍金钏儿,小声道:“太太这又是跪了一上午的经?”
金钏儿睁眼一瞧,是宝玉,也生气他前头几次给自己没脸,并不理他,仍合上眼。
宝玉原就没放在心上,走到另一边,道:“你们平日都在太太身边,也该劝着些,彩云彩霞呢,怎么不见她们?”
金钏儿还是没理他。宝玉见她这样,估摸着王夫人也要醒了,道:“你出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太太,捶会儿腿。”
王夫人其实也没睡得太死,听见宝玉的声音便醒了,只是不想睁开眼。她还记得上次入宫,元春向她哭诉的话,“太太心疼宝玉,好歹也心疼心疼女儿,当初把我送进这虎狼窝来,都快二十年了。如今女儿年华已逝,家里也不复从前,我在这宫里唯一能靠的就只有宝玉。林姑父之前这么帮宝玉,为的是什么,太太难道不知?林姑父虽然没了,但皇上也还记得他的好,林妹妹身后又有高家顾家,光凭这一点就比薛家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太太以为这些事都是谁的意思?宝玉如今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只会撒娇的小孩子了。我知道太太心里想的,怕林妹妹跟老太太亲近,将府里的权利又夺了去。说句不好听的话,您是她婆婆,管教媳妇自然是名正言顺的事。老太太再护着,又能护到几时?您再慢慢教导就是了。”
心里想着这些,又加上周瑞又出了些事,心情自然不好,听见宝玉说话,金钏儿没反应,腿上也没人捶,又有人出去了,估计是金钏儿,王夫人在心里暗骂:小蹄子,越发得意了,连宝玉都不放在眼里。
宝玉拿起一对美人锤,轻轻的给王夫人捶腿。王夫人心里想着,宝玉长到现在,只有人服侍他的,何曾做过这些。这么一想,倒把平日的气散了七八分。睁眼一瞧,果然是宝玉,心里就更加高兴了。
宝玉才一抬头,就见王夫人真躺着瞧着自己,便笑了笑,放下美人锤扶着王夫人做了起来。
王夫人笑道:“你这会子怎么来了?这些事叫个小丫鬟做就是了。”
宝玉道:“几日没来太太这里,过来请个安,略尽尽孝心。”
外头丫头们听见声音,都进来了。王夫人挥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们母子两个说会话。”
宝玉扶着王夫人在炕上坐下,端来一杯茶递到面前,关心道:“太太平日也该保养些,念念佛就罢了,这一跪就是半天,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
王夫人笑道:“还不快住嘴,叫神佛听见了,知道你的心不真,许的愿就不灵了。”
宝玉笑了笑,道:“这天热得紧,太太屋里的冰可还够用?若是不够,儿子就从外头买去。还有昨儿我让晴雯给您端来的一碗凉醋鸡丝,太太吃着可好?”
王夫人道:“都好都好,你又在外面做了什么好事,怕你老子知道,拿我做掩护。”
宝玉道:“老爷那里,前头几次都得了好,再没什么可恼的。就是前几日跟着二哥哥查了周大哥,惹太太生气了。”
王夫人搂着宝玉道:“我的儿,这原是你第一次办事,自然要先立个威,再说他原也办错了事,受了罚也是应该的。”
宝玉想了想,道:“我瞧着他女婿冷子兴倒有点本事,想把他叫了去跟我做事。”
王夫人点点头,道:“这就是你抬举他们了。”
母子两个又聊了一会,不一会儿,外头就下起了雨。王夫人派了丫鬟婆子把宝玉送了回去,在门口看见他出去了才回房里。
彩云彩霞金钏儿玉钏儿几个大丫鬟都在那里。王夫人想起方才金钏儿的事,心里又有些不快,两手扒拉着念珠,看着墙上挂着的普渡众生的观音像,暗暗念佛。
且说宝玉到了怡红院门口,远远的就听见女孩们的嬉笑声,婆子上前叫门,好一阵没人应,过了半会,袭人才来开的。里头人瞧着王夫人院里的婆子冷着一张脸,唬得站在那里,不敢动弹。
宝玉见着了,也想让她们挨回骂,从此收敛些,便自顾自地走了进去。后头婆子在院子里对袭人说道:“姑娘也该尽些心才是,今儿若不是太太派了我们来,难道还要二爷在外面淋雨不成?成日里山珍海味,金的银的供着你们,可不是叫进来玩的。”
宝玉里头又叫麝月晴雯进去换衣裳,这两个忙不迭地往里头去了。袭人又不好脱身,只好在哪里赔笑挨骂,好容易打发走,进屋就瞧见宝玉在书架里翻书。
麝月晴雯,一个磨墨,一个绣花,见着袭人来了,麝月连忙倒了一杯茶给她,笑道:“姐姐这次顶在前头,可是替我们挨了一刀,一杯茶聊表谢意。”
袭人也不接茶,只道:“只求各位姑奶奶都安生些,我就感激不尽了,只是不知道,传到太太那里又成什么样了。”
第二日便是端午节,众人都在王夫人这处吃粽子,倒也十分和乐。
一过节就有各处亲友互相送礼,这本是常事,多是家中有头有脸的管事去送礼,天气炎热,人也懒得动弹。宝玉刚做完功课,正想去高府一趟,顺便看看黛玉,偏偏贾雨村又上门了,又喊宝玉。
宝玉是极不愿跟他打交道的,无奈贾政在那里,不得已只好去了,不过是聊聊些学问什么的,贾雨村明里暗里说高家的好话,宝玉就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等贾雨村走了,贾政倒把宝玉骂了一顿:“不知好歹的畜牲,中了举人越发目中无人了。方才雨村想托你引荐一番,你师傅本是风雅之人,雨村也不是外人,何不成就一番美事。葳葳蕤蕤,没半点大家公子的气派!”
正骂着,又听外头小厮禀报:“北静王府的长史大人来了,要见老爷。”
贾政忙整理衣衫,道:“快请快请。”
那长史进来,瞧见宝玉立在一旁,道:“宝二爷在这里,正好,也不用派人去找了。”
贾政听得云里雾里,问道:“不知大人这话是何意?”
长史道:“王爷与府上本是世交,自上次见过宝二爷后,王爷就一直称赞不已。老大人是知道的,王府里文人才子一直不少,知道宝二爷中举后,王爷多次下帖子,请二爷前去做客,不料二爷十次只去了一二次,回回都以功课忙碌推脱。”
贾政忙道:“的确如此,平日他师傅管得就挺严,回到家里,也多是关在房里读书。”
长史冷笑一声,道:“难道王爷是不讲理的人?若果真如此,倒也罢了。可旁人不是这么说的。”
贾政看着宝玉,怒道:“孽障,你做了什么好事,还不快从实招来。”
宝玉再怎么想,也不会想到北静王会突然发难,忙道:“这几日都在家里,实在不知何事惹了王爷。”
长史笑道:“二爷说这个‘惹’字,可就误会王爷了。原是王爷听人说二爷与忠顺老王爷最宠的戏子琪官交好,那戏子又不见了,老王爷正派人满城寻找。”
贾政一听戏子二字,心里十分不悦,只拿眼瞪着宝玉。
宝玉又道:“原是在酒席上认识的,交情并不深厚,请大人明察。”
长史冷笑道:“交情不深?那怎么又叫他买房子买地,一图日后。王爷得知此事又气又急,难道二爷平日推迟不来,是去与些戏子打交道?还是想打王府的脸?”
贾政早已气得目瞪口歪,有外人在,不好发作,听了长史这话,连忙起身赔笑道:“犬子万不敢如此。”
长史起身拱手道:“还请老大人平日对小公子管得严些,少与这些人往来,毕竟忠顺老王爷可没有我家王爷这般好说话。”说完,便要告辞。
贾政亲自送上轿子,打算回去好好问问宝玉是怎么回事,才过了二门,就与跑来的贾环撞了个正着。
贾环一见着贾政,也顾不得疼,连忙跪在那里。
贾政本就没好气,见贾环畏畏缩缩的样子,喝道:“你跑什么!”
贾环看见贾政要问罪的样子,慌了,急于辩解,便把平时赵姨娘说的添油加醋的在贾政耳边说了出来。
原来宝玉前段时间在府里进进出出,前呼后应,好不威风,挨了不少人的眼,这其中最不满的就是赵姨娘了,在她贾环也是贾政的儿子,虽说是庶出,但将来分家产,也是有贾环一份的,上次没把宝玉弄死,如今更加得意了。
于是整日掐猫打狗,躲在屋里说宝玉的不是。
贾环又一转,贾政就听成了宝玉让小厮欺负兄弟,耍威风摆架子,整日窝在园子里与丫鬟们调笑。
贾政怒火中烧,再加上之前的不是,气得脸色铁青,推开贾环就朝书房里去,吩咐小厮绑来宝玉,又不许人往里头报信。
宝玉一来就瞧见贾政发了火,索性什么也不说,自己往那长凳上一趴。
起初是小厮动手,听得倒是响得很,但实际上一点都不疼。贾政还嫌打得不够狠,一把夺过板子,一脚踢开掌板的,狠命打了十几下。
宝玉既不哭也不嚷,疼得厉害了也只咬牙硬撑着,哼都不哼一声。
贾政见宝玉并不讨饶,越发下了重手,边打边骂道:“我叫你不知好歹,我叫你结交戏子,我叫你骄傲自满。畜牲,畜牲!”
贾政素日保养得宜,这几十棍子下去,早打得宝玉后面衣衫上全是血迹。按住宝玉的小厮起先还能感觉到他紧绷着身子,后头就明显看着宝玉软了下去,低头一瞧,就见他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吓了一跳。有机灵的小厮,连忙越过哭劝不已的门客,跑出去给里头送信。
王夫人听了吓了一跳,跺脚道:“前几天都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打起来了。”又不敢告诉贾母,也顾不得有人没人,胡乱扶了个丫头,赶往书房中来。
贾政方要再打,一见王夫人来了,更加火上浇油,那板子又快又狠。王夫人一把护住宝玉,众门客借机拦住贾政,这才止住了。
王夫人哭道:“不知宝玉哪里惹了老爷生气,老爷只管好生教导就是了,何必下这般狠手。打死宝玉事小,倘若老太太一时不自在岂不事大?”
贾政冷笑道:“你休要再提这样的话,瞧瞧他做的勾当!便是读再多的书,将来也是个弑父杀君的祸害,如今不如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来人,给我把这个孽障,给我勒死他!”说着就要自己动手。
王夫人见贾政发了狠,看见怀里宝玉半死不活的样子,忽然先说夫妻情分,后头更加祭出贾珠来,道:“当初珠儿便是这般死在我怀里,难道还要我这个快五十岁的人再经历一次丧子之痛吗?”
贾政一想起青年早逝的贾珠,便是泪流不止。又有凤姐,李纨跟三春跑来了,跪在地上哭着替宝玉求情,贾政已是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
外头又传来贾母的声音,“先打死我在打死他,岂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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