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沙镇上,火把蜿蜒呈蛇一般,云散雨收之后,天边那轮满月照在地上,倒是给大水冲刷狼藉的镇上,方便了照明查看脚下。
镇外,陵园前高出来的地势上,密密麻麻地扎满了帐篷,卢千户举着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巡逻在帐篷间。前面一个帐篷传出女人的哭喊:“畜生!给我滚出去!”
卢千户一把掀开帐篷帘子,把伏在女人身上的那精壮黑影扯开,飞踹而出:“羊蛋蛋你个狗日的,平时不学好,这会儿趁火打劫!”
那羊蛋蛋被官兵们围上来一顿揍,仓皇逃窜。被他轻薄的女人扯起衣裳低头道谢,卢千户转过脸道:“把帐篷扯紧了!挂上木条儿警戒!可怜!孤儿寡母的,男人上个月才在天兰城殉职,这会儿家又被淹了,别又被人钻了空去!”
随手解下腰间的锋利小攮子,丢在女人面前,抬脚就走。
如此这般处理了些宵小,枷号在广场旁边,杀鸡儆猴之下,这晚上也就消停了。
第二天太阳一出,鸣沙镇上就跟睡醒了一样,渐渐复苏过来。
行宫的门打开,非常低调地,走出来一列车队。
没有八宝华盖车,也没有可敦仪仗,是一辆很轻巧朴素的四轮小马车。车队后面跟着的十两大车子上,装得满满的,车轮印子深深的,几乎没了半边进泥泞地里去,显然里头装着的东西极有分量。
九哥儿和小六俩人穿了皮甲,腰挎猎刀,背负弩箭,神采飞扬地一左一右跟在四轮马车旁边。薛长乐穿着蓝色骑装,气运丹田,也不见她如何开口:“放粮啦——”
不过半日功夫,可敦娘娘和大顺王妃把行宫里存储的食物拿出来分给老百姓的消息,不胫而走。昨夜撤离的时候,好多人只来得及带了个人出来,牛羊会自行逃生回家,家里的粮食却是被冲得干干净净了。叶斐然此举无异及时雨,镇上三个放饭棚前,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无数双手冲着放饭的宫女伸出去,眼睛盯着人群,手里动作行云流水般,把拳头大的烤馕分发出去,既不多发也不漏发,茜贝挽起袖子亲身上阵,显然因熬夜一宿没睡的嗓子沙哑不堪,但还用尽力气提高声音:“都有!都有!别抢!”
旁边九哥儿护着茜贝,帮着分发:“一个一个来,都有!”
他哥俩这段日子吃好喝好,块头大了一圈,又穿着盔甲,瞧着就很有压迫感,有他们护着,灾民们倒不会失控。
过一会儿,薛长乐来传话道:“茜贝姑姑!九哥儿!”
茜贝和九哥儿回转到后面,他们留下的空隙立刻被另外两个宫女顶上去了,继续手脚不停的发吃的。
薛长乐道:“夫人说了,这些人久旱逢雨,怕一时受潮受冷,反而落下病根,命仍旧集中在那几个驻扎的地方,待她熬好了汤药送来,一人喝一碗,才允许回家。”
茜贝为难地看着那些人,道:“还得喝药才回去?有些人已经嚷嚷着要去寻找跑丢了的牛羊了。另外,房子也垮塌了不少!”
薛长乐道:“听夫人的吧!这是为了他们好!而且镇子安定了之后,夫人才能够和公主一起做她们计划的事儿!”
茜贝只好点头答允了,九哥儿拍着胸脯道:“姑姑!有我护着你,担保那些人作不了乱子!”
茜贝道:“你个小毛孩子,也就会几道拳脚功夫,能做什么?”
九哥儿道:“别看我人小,见过的阵仗却多。从前在山贼窝里,山里来水里去。每逢下雨了,我们首领领着兄弟伙们下山放粮,我从帮忙递个勺子,传个话儿,到后面的骑马巡逻放哨,可没少见这场面!就是这么着捡到小六回来的!”
茜贝噗嗤的笑了,摸了摸九哥儿的头:“好伶俐一孩子,我要是有个这么乖巧的儿子就好了!”
薛长乐忽然道:“茜贝姑姑,你们既然投缘,九哥儿也没有父母,要不然干脆认了你做干妈?”
以茜贝的年龄来算的话,她要生了孩子,儿子也该是九哥儿这般岁数了。
九哥儿惊喜道:“姑姑,我真的可以么?”
茜贝也很喜欢九哥儿,不假思索道:“当然!”
于是九哥儿跪下给茜贝磕了几个头,二人改以母子相称。薛长乐道:“好了,好了,这件好事儿,回头记得禀告夫人。我这话还得传令到别的两个营地去,大家各自忙吧!”
说罢,薛长乐又上马走了,茜贝带着九哥儿自去传话不提。
原本灾民填饱了肚子准备回家,这会儿又要再拖延一段时间,自然不大乐意。
九哥儿跳到高出喊道:“大家三十八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哆嗦。等再过一两个时辰,等水彻底退掉,夫人把防瘟病药给大家伙喝了,这就把心放回肚子里的回家去,岂不是刀切豆腐两边滑,一家便宜两家占?”
有人喊:“咱穷家破落户,无病无灾的,没事儿喝那中原人苦药汤作甚?再过俩时辰,俺家的牛羊都往那魔鬼岩里去了,一头牛五十两银子,一只羊十两!你赔我?”
九哥儿嘶哑着嗓子,耐着性子道:“老丈人,瞧你虎口上的厚茧子,那脸,那铁似的身板,指定是积年的老羊倌了,牛羊脾性还不就跟你老人家肚子里的虫子似的?有道是有跑掉的老婆,没跑掉的老马,您这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丢了一头牛五十两银子,丢了您老人家的性命,难道还不值那五十两银子?我说句不好听的,您老人家要因为淋了雨过了病,你家的媳妇儿带着你的牛羊,转眼还不知道便宜了谁?”
那老羊倌脸上全都是被风沙吹出来的道道,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起码大十岁,然而身上的衣服鞋袜整整齐齐,显见是个有家口的,九哥儿一口说中他心事,老羊倌顿时不作声了。
周围好些个原本看着他眼色准备应变的,也就乖顺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