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如此,宫语的哭才显得突然。
悲伤的情绪一涌而来。
泪水在她面颊上滑落。
如珍珠断线。
林守溪并不觉得意外,他知道她为何而哭。
在离开死城之时,林守溪与慕师靖都像是被抽去了一样,感到了无与伦比的虚弱,这种虚弱并非空穴来风,他当时就意识到,宫盈应是受了重伤。
春江水暖鸭先知,他与慕师靖作为河图与洛书的传人,最先受到了反噬。
祖师是神山道法的根源,宫盈则是这个世界道术的根基,她若死去,整个世界的法术都会跟着毁灭。
他与慕师靖未法力尽失,证明宫盈至少还活着,可他知道,那恐怕是种半死不活的活了……
时至今日,宫语都还未能见娘亲一面。
自幼父母双亡,恩师难寻,世界从不偏袒任何人,它给予了小语难以想象的天赋,也在她心中种下了不可消弭的苦痛。人神境大圆满的那天,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勘破了这一切,但她发现,她只是将它们藏得更深而已。
迷醉的酒意下,她再也弹压不住心底的情感,放任它们涌出,将她冲垮。
林守溪紧紧抱着她。
他胸膛的衣裳也湿透了。
宫语不知哭了多久,她软伏在他身上,绵软的身子只柔柔起伏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守溪抬起衣袖,轻轻为她擦拭着脸。
“师父……”
宫语像个小姑娘一样依偎着他:“师父不要走。”
“师父不走,师父永远陪在小语身边。”林守溪话语坚定。
宫语嗯了一声,说:“我还想喝酒。”
“你都醉成这样了,不能再喝了。”林守溪说。
“就要。”宫语任性道。
“师父说不能就是不能。”林守溪态度强硬。
宫语刚刚哭过,心中空虚,只想用酒来填补,她伸出手,去抢桌面上的酒,却被林守溪一把抓住了手腕,宫语哼了几声,想要挣脱她的束缚,却是不慎将酒壶打翻,瓷壶落在雪地里,酒水从壶口中泊泊涌出,将雪浸透。
宫语转过脖颈时,对上了林守溪严厉的眼神。
醉酒后的宫语敏感得吓人,仅仅是一个严厉的眼神,就令她紧拢秀腿,酥颤不止。
“小语不听话了?”林守溪质问。
“徒儿没有,徒儿只是……嗯哼……”宫语趴在桌上,刚要辩解,却是挨了一记打,檀口微张,迷离的眸光支离破碎。
“白天被徒弟打,晚上被师父打,师祖过去还嘲笑映婵,如今看来,似乎连映婵都不如呢。”林守溪嘲弄道。
“别喊我师祖……”宫语咬着唇。当初她带着林守溪去挑战各宗各派时,何等威仪风度,如今怎沦落至此了呢……
“师祖害羞了?”林守溪问。
“哼,怎会……我可不是十几岁的小丫头……嗯哼……”宫语颤声道。
“那师祖今年多大?”林守溪问。
宫语起初不愿回答,挨了数巴掌后,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
林守溪又问:“师祖三百多岁了,为何还要挨打?”
宫语已醉,也不顾太多,软语道:“因为徒儿犯错了,犯了错,就要被师父惩罚……师父,师父狠狠地惩罚不听话的小语吧。”
这样的话从高高在上的师祖口中说出,林守溪情动难喻,野火几乎要灼穿胸肺,他依她所言,将她狠狠惩过,之后,宫语却又别过头,用挑衅似的语气问:“仅此而已吗?”
“小语还不乖吗?”林守溪反问。
“教育徒儿哪能这样教育呢?我就是这样教出了慕师靖,你也看到这小妖女多无法无天了。”宫语娇声地笑:“看来,师父教育的手段也不比徒儿高明嘛。”
“徒儿有何高见?”林守溪笑着问。
“做师父的,当然要以书育人,以德服人了。”宫语徐徐起身,将他拥住,道:“这三百年里,徒儿学业荒废,礼仪懈怠,如今好不容易将师父盼来,还望师父好好给小语补补课呢。”
‘补补课’三个咬得极重。
林守溪浸在了仙子神光潋滟的秋水长眸里,许久才痴痴地应了声:“好。”
……
砰。
林守溪将仙子拦腰抱起,走入书房间。
房间的门立刻关上。
书架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书册,书香清幽四溢。
这是劫后余生的珍贵夜晚,也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这般迷人的夜,自也要做最有意义的事。
“古人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今夜,我来教徒儿读书。”林守溪一本正经地说。
“好。”
宫语垂下潮红秀靥,礼了一身,乖乖地立在书桌旁。
林守溪随意从书架上取了两本书,恰是山海经与声律启蒙,教书育人,最讲究言传身教,灯未点,书也不知摊开在哪页,覆雪白裘大雪的祖师山却是率先沦陷。
这是世上最宏伟的山峦,终年云遮雾绕,其宏伟壮丽不为人窥,时至今日,山岚终如云潮运动,变幻万千,美不胜收,上卷为山经,下卷为海经,深峡隐于丘陵,久涸逢霖,早已泛滥不堪。
声律启蒙也是稚学之书,天文地理,花木鸟兽,按律分编,朗朗上口,但这位仙子似连稚童都不如,饱满红润的唇里,吐出的并非云对雨雪对风这等口口传诵的名句,而是牙牙学语般的吟声,虽是如此,却也韵脚相契,别有风情。
风撞开窗户,乱翻书页。
刹那白狐闲踞于地,半融积雪里,书册上记载的山海渐隐轻纱,霎时山明水秀,烟波浩渺,夜似青丝铺散,却掩映不住,绝美景致半收眼底,直让人感慨造化之鬼斧神工。
又一本书信摊案上。
不再是山海经,而是一策山水游记……书上形容再美,若不置身其中也是枉然。峰鸣戚戚,水鸣幽幽,莫说凡人偶见,纵然仙人来此,亦会感慨神境唯有此处有,踏遍山海再难寻。
少年游历,痴迷于山水,直至仙子声律吟尽,才恍然惊醒。
“下一本由徒儿来带师父读。”
宫语踮起脚尖,从书架上取下一策书,恰是春秋。
似是为了尊师重道,宫语前襟微掀,竟纡尊降贵地跪下。
仙子取来墨笔,半张檀口,淡舐笔尖,将墨笔细细濡湿,神妙之术同时涌动,珠红玉润之间,时而如严冬腊月,天凝地闭,寒冷彻骨,时而如骄阳烈焰,吴牛喘月,炽热滚烫,时而又如春风温酽,吹醒万物,时而又似秋水清凉,洗涤尘垢。
莫说春秋,宫语直接变幻了四种季节,霎时笔尖流墨,文思泉涌,宫语闭唇不语,片刻后才道:“多谢师父教导,小语现在也是一肚子墨水了呢。”
“小语学得真好,再让师父领教领教徒儿的学问。”林守溪也笑。
仿佛师徒切磋学问,霎时间唇枪舌剑角斗在一起,不分胜负更难分彼此,宫语本就饱饮美酒,险些领悟诗经之真谛。
之后,林守溪取来大学与小学,让宫语主动挑选学习哪本,宫语伸出修长手指,轻轻地点在了小学之上。
纯净的晚风再度灌入庭院。
梅树摇颤,玉瓣乱落,艳冶相积,拥红堆雪。
三百年浮生幻梦终破,风吟声如痴似怜。
宫语伏案读书,感到了前所有未的自在,一时仙音缥缈,抑扬顿挫,声声清朗,仿佛是在将人间至绝佳句,念与天上仙人听。
仙子痴迷于经文警句,坐立不安,时伏时跪,时仰时屈,将这书读得淋漓尽致。
“此书已经读完,师父又在教我什么呢?”宫语轻声问。
“接下来师父所教你的,都是……”林守溪凝视着她的眼眸,柔声道:“弟子规。”
宫语秀眉淡蹙,转而微笑,柔声道:“弟子……知晓了。”
书山有路,学海无涯,弟子规训繁多,她也不恼,反而百依百顺,但凭师父安排。
她不由想起了出生时的日子。
那时的她与爹娘同住一个房间,睡在摇篮里,夜夜听闻笙歌。
彼时的她就已明悟了许多道理。
但有些道理,哪怕很早明白,也要等几百年后才能践行。
她又想起了那夜寂静的星空,想起了世界高远而温柔的怀抱,想起人神境大圆满那天,想要报喜却见四下无人时的落寞……
当下与过去模糊了界线,她紧紧牵着师父的手,竭力坠入那波澜壮阔的回忆,将苦涩往事化作舌间盘桓的蜜意柔情。
寒风在庭院里跌宕了一夜。
冬风吹潮,星河浪涌。
清晨。
慕师靖迷迷糊糊地醒来。
“林守溪……”她下意识喊了一声,却没得到回应,她睁开眼,摸了摸枕边,发现是凉的。
“嗯……人呢?”
慕师靖隐约猜到了什么,起身下榻,收敛气息,蹑手蹑脚地向着师尊的房间走去。
侧耳倾听,她凭借异乎寻常的感知力听到了师徒的对话。
“师父,师父真厉害啊,小语还想学呢。”
“徒儿还没学够么?”
“嗯……学海无涯,徒儿怎么都学不够的,难道说,师父没有墨水了?”
“小语想学多久师父都奉陪。”
慕师靖听着他们的对话,点了点头,心想我当有什么大事呢,原来是在学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