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在旷寂夜幕的戈壁荒滩前,一道淡蓝的光影倏尔一晃,现出了一个女子的窈窕身形来,这是个五官精致到无可挑剔的秀美女子,一袭蓝色长裙更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好似这戈壁滩上升起的一轮新月。
而她此刻脸色苍白,捂着胸口,秀眉微蹙,表情却又有些茫然。
又一道青绿光焰在她身边闪现,却化作个娇俏可爱的绿裙少女,扶住那蓝裙女子,一脸关切的道:“翩舞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吗?翩舞?”光影炫动中,又接连现出几个女子的身形,俏立于戈壁峭石之上,曲裾当风,飘洒若仙。问话的白裙女子身材高挑,颜容秀美绝伦,却也别含着一股飒爽英气,正是锦屏苑的女主傅嬣。
这是前来找寻公孙复鞅的队伍,由傅嬣带领,跟着濯泉女仙施姒已和锦屏苑雅风四姝,按灵泽上人的指引,方自行至西域戈壁之处,却不想那蓝裙翩舞飞行中突感不适,降身而落。
翩舞微微摇头,给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小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的便是心口一痛,气血不宁,却是奇了,往日里从未有过这等症状。”
“敢莫是心悬公子过甚?”嘤鸣扶着翩舞,做了个可爱的鬼脸,“也或者是飞行日久,调息上出了岔子?便休息会儿吧,反正也离那里不远了。”
傅嬣身形一晃,在翩舞身边现出,玉指轻搭翩舞皓腕:“脉息尚稳,妹妹当无大碍。”又扫视了周遭一圈,山势陡峭,岩石如削,夜风劲扫,荒无人烟,“也罢,稍歇息片刻,妹妹打坐半晌,理顺了气血再行不迟,要见鞅,也不争这一时半会儿。”
翩舞虽感奇怪,却倒底还是依言盘腿坐下,闭目调理,佼人和嘤鸣分坐两旁,联手度气相助,施姒已与傅嬣低声商量了几句,只有黄裙依依,化风在四下里绕了一圈,再在傅嬣面前现身的时候,已是脸色郑重。
“此处不可久留。不仅这里,方圆百里之径,皆似有异动之像。”
傅嬣知道依依在锦屏苑中素被推为念力第一,对于危险的警觉fǎnyīng向来有独到之处,她说有异动,那就必然是有异动无疑。
傅嬣自然而然的把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之上,这是昔年身为紫菡大弟子时养成的习惯:“是什么异动?”
“阴风四起,鬼气森森,盘旋蕴积不去,不似生人世界。”
傅嬣抬起头,看向天空,这里的苍穹好像离自己特别近,那繁星皓月是如此清晰,拈指细算一番,又不禁笑道:“冬至却是昨日,魂灵多已退散,未知阴鬼之气从何而来?”
施姒已在一旁沉吟道:“莫非是离那里近了,才生出这般气息?”
“不好说。”依依轻轻摇头,“我总觉得这股阴风在缓缓移动中,总之,待翩舞妹妹调息好了,我们便即离开此地。”
正说话间,翩舞忽然又轻哼一声,愕然睁开了微闭的双眼,她很费解的发现自己的眼角湿润,两行珠泪正缓缓滑落。
“这是……”翩舞抹去泪水,心里总觉得有一种哀伤的情绪萦绕,可究竟是因何哀伤,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眼泪,小妹妹,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吗?”
忽然飘来的声音使几位女子同时一凛,佼人和嘤鸣lìkè弹地而起,凝神戒备,而傅嬣早已拔剑出鞘,剑尖正指在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人一马像是突然现出影迹的幽灵一般,在朗月繁星的天幕下茕茕而立,马如黑云,高大雄骏,浑身罩甲,一双喷涌蓝色光焰的眼睛从金属的面具下透出;人似劲松,魁伟异常,同样也是一身制作精美的金色甲胄,一领黑色披风在随风飘摆中猎猎作响,一团黑烟笼罩了他的面目,一根极长的旋绕着阴风的兵刃横在马前。
金甲的男子还饶有兴味的指着翩舞:“无论是妖还是鬼,能够发自内心的流出眼泪来的,终究是了不起的。”
眼泪?哀伤?我却为何会落泪?翩舞似乎没有意识到金甲男子带来的阴寒威压,而是怔怔然的感受着泪水在指尖留下的温润,体会着淡淡的哀伤在心潮间的流动。
金甲男子却又将头转向了峭石上冷眼相视的傅嬣一行,虽然面部上笼罩的黑烟看不出他的表情,但傅嬣却分明感觉到了他欣赏的笑意。
“有幸认得,诸位都是这般明丽如仙子般的女子,若睹春花秋月,令人畅意抒怀。在下鬼皇驾前,天灵将军。”
※※※
“六师弟!”乾冲近乎是在嘶声大叫,他几步冲上前去,扳过薛漾身体之后,却只看见了他紧闭的双眼。
风岐的突袭终究是奏了效,他锋利的兽爪狠准的插入了薛漾的腹下,并且凶悍的横向一划,薛漾的反击阻止了对方欲待剖开肚腹的举动,并将风岐重创,但也仅此而已。死亡来的是如此迅速,迅速到薛漾没有留下任何的遗言。
乾冲告诉过自己,自父亲去世后,便不能再失魂落魄的嚎啕大哭,他甚至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zhǔnbèi,看到师弟们的捐躯牺牲,然而当真正的牺牲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却又终究抑制不住的泪如雨下。
他怎么也没想到乾家弟子中第一个牺牲的,竟会是zhègè素来机智警醒的六师弟,往日岁月的点点滴滴瞬间在脑海中浮现。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曾几何时,薛漾便是欢喜哼着zhègè曲调儿,据他说,这是在往巴蜀群山之地前行的路上新学到的一首歌,他喜欢这句词里落寞忧伤的意境。
而现在,他把落寞忧伤留给了我们,自己却化作了悄然逝泯的尘露。
所有乾家弟子围在两旁,哀戚悲伤愤怒愁苦,种种情绪毫无保留的出现在他们的脸上,无食木然的绕着薛漾的尸体转了一圈又一圈,喉底一直发出犬类垂死时才会有的哀切悲鸣,直到最后,他伸出热乎乎的舌头在薛漾冰冷的脸上舔舐着,希冀这样能让他睁开眼来,然而他一动不动,黝黑的脸上再也没有了那机灵睿智的微笑,也再不复见那因倾慕之情而现出的嗫嚅忸怩,只留下一片浊然的灰暗。
祁文羽几乎哭的瘫软,一遍又一遍的咒骂自己,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身陷重围,而使薛漾奋身来救的话,又何至于是zhègè结果?
妖兵撞在冰魄寒壁之上,怦怦作响,虽然难以欺身而入,但他们通过乾家弟子们的悲哀找到了得意的理由,于是他们张牙舞爪,耀武扬威,好像已经获得了战斗的shènglì,而他们的这种做法很快引起了乾家弟子喷涌而出的滔天怒火。
“干!”嵇蕤碧痕剑操在手中,栾擎天怒睁着血丝密布的两眼,郭启怀和邢煜已经大叫着要冲了出去,无食龇着牙,第一次真正怒火攻心的发出咆哮声……
“站住!”乾冲厉声呵斥,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谦和雍然的儒雅师兄是怎样喊出这威厉的声音的,乾家弟子们愕然一顿。
“出去打就会让我们很快步上六师弟的后尘!尽可能的让自己活得久些,我们要拖到援军来的时候,都死光了怎生对盟主交待?”乾冲的眼角还留着被冰雪凝固的泪迹,他轻轻放下薛漾的尸身,把薛漾身后的锈剑取下,“都给我huíqù,凭借壁垒工事,迟滞消耗妖魔之军!”
乾家弟子们默默无语,嵇蕤搀着祁文羽,栾擎天抱着薛漾的尸体,压抑着心头的悲愤,向工事后走去,无食夹着尾巴呜呜的跟在后面。
乾冲将锈剑一拔,他知道这把剑,这是薛漾艺成之后,在英魂冢所取的前辈兵刃,剑名蚀魂,只有薛漾独特的功法驱使,才能在这把剑上产生出锋锐无匹的剑芒,一如他向池棠讨要的朽沁剑鞘青锋二字犹然可辨,或许他认为,这样形容他青色的锋锐剑芒也更贴切吧……乾冲心中一恸,将锈剑入鞘,背在了自己身后。
待战后,将牺牲弟子的兵刃带回乾家英魂冢,与尸骨一齐安葬……
乾冲尽量让自己的身子挺的笔直,可等他回到工事土墙之后,即便是阿夏也看出了他强自压抑的悲恸。
“可以理解,看着自己朝夕相处的亲人就此逝去。”阿夏既是在宽慰乾冲,也是在开解自己,“我同样感知到,已经有超过五十位我的族人在这场战斗中逝去了,我却无法看到他们死去的óyàng。”
“战争,总是要死人的……”乾冲挺立的身形显得有些僵硬,“……我们既然选择留在了这里,就应该习惯于去面对这种死亡……”
“用我们的方式,让他们的逝去变得更有意义。”阿夏眯缝的小眼睛射着冷冽的光,对着护壁之外的妖军,面无表情的抠动了墨家机关的机括。
※※※
在zhègè血与雪组成的夜晚,死亡成了司空见惯的场景。
四座晶白色的冰魄寒壁与天空中犹未消散的北斗信灯相对应,在一次又一次的剧烈碰撞下,颤抖着,总有生命伴随着每一次的碰撞逝去,留下被鲜血浸染得稀烂的雪泥。
黎明降临的时候,第二道壁垒的光幕在消黯中土崩瓦解,帖子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带着大车和几名残兵向后方撤退,他们得以安然离开得益于莽族壮士奋不顾身的断后,四十名莽族壮士竭尽了全力,但终究没有阻挡住镇山君亲自指挥的狂攻,当最后一位叫阿吉的莽族壮士倒下,并在镇山君的铁盔旁留下一道轻微的冻伤之痕后,妖兵们站在尸堆上开始振臂欢呼。
如此苦战血战,尤其是在完全shìfàng妖力的情况下,镇山君也是yīzhèn阵心惊肉跳,他敬佩这些人,无论是那些胡服壮士还是凡人士兵,正是他们的拼死抵抗令天军在这第二道壁垒之前付出了近三百众的伤亡代价,而即便现在取得shènglì,也使他倍感沉重,这不应该是天军的战绩,这种shènglì更像是耻辱。
第一道壁垒的战争似乎也进行到了尾声,镇山君可以发现那层光幕的范围越来越小。
……
董开泰迅速的一跳,使兽骑兵的横砍扑了个空,而他也跳到了兽骑兵的背后,环首刀紧接着在对方脖项上一划,鲜血溅到了他嘴里,又咸又腥。
其实妖魔也没那么可怕,董开泰很满意自己现在的身手,旋即发现自己的弟弟倒在血泊之中。
阻滞了妖军整整一夜,他们用尽了所有的机关,也耗尽了所有的力量,冰魄威灵积聚的护壁只有不足丈许的范围,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和妖魔近身格杀的战斗中。
董开泰靠近弟弟,弟弟还在抽搐着,说话的时候血水不住从嘴里和腹下创口中翻涌而出,原来白晃晃的牙齿也成了鲜红色。
“快……快走……去家主那里……”董正茂的声音渐渐变小,目光也开始涣散。
董开泰阖上了弟弟的眼睛,不及叹口气,便猛然反身一斩,一个悄悄近身的妖兵头盔开裂,大张着獠牙外翻的阔口颓然而倒。
守军和妖兵的尸体混杂在了一起,交错着变成了相同的腥红颜色,董开泰咧开嘴笑了笑,真是遗憾那,弟弟,哥哥走不了了,回不到家主那里,但……至少可以和你死在一起。
又一个金睛兽骑穿破了冰魄寒壁,金睛兽煞白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卷起强劲的风,直冲董开泰奔来。
没lìqì了……董开泰持刀的两手微微发抖,看准了那兽骑兵的当胸,就在金睛兽把他撕为两截的同时,他的环首刀也钉在了兽骑兵的胸口。
天旋地转,董开泰仰面朝天,耳朵里听着金睛兽咀嚼他身体的声音,天空由血红变得惨白,而后渐渐没入深沉的黑暗……
阿善则一直蹲坐在土墙工事之后,遍体鳞伤,右手以很奇怪的角度垂在胸前,胳膊上连着血糊糊的筋络,零丁将断,长索早已不知去向。他在这一夜诛杀了不下百名妖兵,可他也失去了再战的能力,绝啸抓住了复仇的机会,几乎将他的右臂生生扯下,如果不是两位莽族壮士舍身相救的话,他便已经倒在了绝啸的爪下。
所以他只能留在这里,用仅有的玄力催发冰魄寒壁的防守,及至自己所有的战友同袍尽皆死去。
太累了,阿善有点睁不开眼,但他能听见身后甲胄铿锵靠近的jiǎobù声。
是那只白虎怪吧,阿善心想,如果是正常的情形,他未必是我对手,只可惜,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
“老族能战!”在利爪的风声响起时,阿善用最后的力道嘶喊着。
他是第一道壁垒最后一位倒下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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