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狭路相逢,慕容暄和嚓玛不可谓不重视,不仅让战神军隐身迂回至对方疏而无备的后方,而且抛却了鲜卑军人的伪装,以鬼怪形态立时杀出,其间战力自然更胜,只需拖延住远古神兽附身的首席剑客,那么全歼这支精锐的晋国小队,根本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哪里知道,竟会是这个结果?战场突然多了另一个远古神兽,刀法精强的阿勒闵一招即败,慕容暄和嚓玛只落得疲于奔命,即便是自以为的此战胜负之手---战神之军的突袭,却也被消灭的如此轻易。
这些嗜食人心,刀枪不入,名为战神之军,实为凶灵附体的怪物,是嚓玛在三年前中原失势后偶然发现族中流传的巫术,得以锤炼大成的,并且很快凭借着这些绝对俯首帖耳的怪物,成为了正有心大展宏图抱负的伏都王慕容暄的心腹之臣。在慕容暄看来,这些无惧死亡,无惧刀枪的怪物无疑是鲜卑大荒鹿神谱系中的战神对本族的最大恩赐,所以他将他们命名为战神之军。把他们用于征伐天下,将是横扫一切的神兵利器。而按照巫术记载,这些战神之军正是需要人类血肉的滋补,才能越来越强,因此,在战神军加入驰援洛阳的大军之前,嚓玛和慕容暄已经进行了好几次所谓狩猎,将不在燕国境内的那些凡人聚集的城坞村寨变作了战神军杀戮修炼的屠场,当这些战神军竟然在光天化日下也可以也常人的形态出现的时候,这正是血肉锤炼进阶的体现,由此,慕容暄对战神军越来越有信心,有心通过这次与晋室的大战作为试炼,并将战神军真正壮大,作为大燕国一统天下的一支无敌之师。
现在看起来,纵然战神军面对凡人军队确实体现出了强悍的战力,那却只是因为寻常刀枪难近的身体为主导,一旦遇上了精擅道术玄功的伏魔之士,却又如此的不堪一击,没有对应的妖术魔法,或者说,巫术中所谓凡人血肉的滋润还未臻大成,他们在破御之体的力量面前,就仿佛案板上的鱼肉。所谓战神之灵的庇佑,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场笑话而已。
慕容暄浑身止不住的哆嗦,远处的阴灵气流终于消散,这意味着,自己的战神军已经损失殆尽,他再也没有大出天下的可能了。
他毕竟还只是个弱冠少年,平素有战神军为倚仗,自感有横行天下,无畏无忌之能,小小年纪,不由意气风发,初时是骄矜凌人,往后又渐渐自高自大起来,故而,只见他往往雍容淡然的微笑,在邺都与堂兄陛下和文武百官在一起的时候,他这么微笑着;带着战神军杀伐锤炼,看尸山血海的时候,他这么微笑着;随军出征,不屑又自得的谈论下邳王慕容厉的时候,他也这么微笑着……即便开始了取代吴王慕容垂的步骤举措的时候,他还是这么微笑着,一切仿佛成竹在胸,以为世间事皆不足道也,这般的气度却也别具一股优雅清穆的傲意,他喜欢这样。
直到现在,眼前这位远古火鸦以雄风扫落叶之势,彻底击碎了他看似坚强实则脆弱的难以经受任何失败的内心,高高在上的天神转眼变成了卑微低贱的愚徒,而在这判若云泥的两种心态交杂碰撞之下,慕容暄终于现出了像一个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所应有的惊惧神态,而且愈演愈烈,他心里完全失去了赖以支撑的信念,巨大打击之后便是木然喃喃自语,然后在强大敌人威压于前时簌簌发抖,一向神采焕发的英俊面庞也现出了憔悴。
慕容暄只顾看着池棠那张对他来说犹为显得可惊可怖的脸,根本没有听清楚池棠说的什么,只知道自己畏畏缩缩的颤音应道:“不……不要……杀我……”
韩离已经站在了池棠身旁,看到这情形也不由一怔,一时还无法把这个抖似筛糠的懦弱少年和平日里风采雍雅的伏都王联系起来,不过仔细辨认下,那张面孔和华贵的王族服饰无疑也证明,这就是同一个人。
戴着铜面具的伊貉也到了,很认真的看了池棠一眼,然后手一抛,一个黑衣玄甲的身体扑通一声落在地上,正是那阿勒闵,他受了严重的内伤,本是经不起任何颠簸,哪知道伊貉前番单手提起他来,检视一番后现在又漫不经意的把他往地上一扔,显然这是在说明,他再也没有任何威胁了,身体与地面碰撞,这股震力几乎使阿勒闵痛的晕去,然而面色惨白的他却只是闷哼了一声便再没发出任何声息,紧紧咬着下唇,目光不忿的盯着伊貉,伊貉根本没在意,一个为虎作伥的鲜卑蛮子,跟你客气什么!
然而看到瘫倒在地仿佛软泥一般的阿勒闵,慕容暄又更加的惊慌起来:“不……不要……”
池棠皱起眉头,他本是要从慕容暄口中查问些关于那个杀害家尊的灰蓬客的情事的,那位灰蓬客不也一样斩杀了那位燕国的下邳王么?或者多少知晓些内里详情,哪里知道慕容暄竟成了这般模样?
“看来这位小王爷今天受的惊吓不小,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池兄,若要问他,还得等他缓过来才好。”韩离建议道。
一时无计,也只能这样了,池棠点点头,就听到身后脚步声纷沓,转头看去时,便见沈劲甲胄铿铿,神色欣喜的伴着嵇蕤、薛漾大踏步走来,大批的前锋军军士和那些鸣凤寨流民仍驻留在原地,却大多露出了索然沉思的表情。
“池师兄,一切顺利,那些个鬼怪军士没什么了不起,我和六师弟一剑一个,都让他们灰飞烟灭了,我数过了,一共一百零七个。”嵇蕤向池棠招招手,看神情颇为开怀。
嚓玛的神色又灰暗了几分,在最早锤炼战神军时,便是按咒法之数共炼出一百二十个怨魂厉鬼来,成军后几次征战,被沈劲和极少数爆发破御之体的晋**士前后杀死了一十三个,现在剩下的,却不正好是一百零七个?如今全军覆灭,一个都没剩下,炼魂神术俱成空矣,嚓玛心里哀叹,看了眼身边惶然恍惚的慕容暄,不由万念俱灰的狠狠闭上了眼睛。
“那就是说此次大获全胜,援军通路再无强阻了?”
沈劲应了一声:“只要没那些个怪物,但一些寻常东胡军士,不是大碍。”
既然如此,本当是大胜之后欢欣鼓舞的情景,却怎么大家伙儿的都是若有所思,缄口无语的模样?池棠不禁很是奇怪,还是嵇蕤走到近前,解释了原由。
此行除了几大剑客并乾家的几位弟子以及手刃过鬼怪军士的沈劲之外,其他人多只知晓鲜卑军中有这么一伙怪物,就算见过的,也只看到那些鬼怪军士如常人般的形貌,哪里知道今日那些怪物当真现出了恶鬼般的本相,这才坐实了天下果有鬼怪存在的实情,常人意念颠覆,自然震惊不已,当着这个情形,董瑶受薛漾所托,立时现身说法,无疑又给众人上了一味猛药,尤其是事先全不知情的池婧一众,当真是耳际落雷,脑海轰鸣,还没从巨大的震恐中回过神来呢。
不过嵇蕤在解释了之后又大笑着说不妨事,总要给大伙儿时间消化消化,常人哪有这么快就能接受这事实的?自己花些时日想明白了就好。
对这一点,池棠深表认同,月夜刺君后的自己,诀山驴怪伏诛后的徐猛,还有得知刺君实情后的魏峰,哪个在一开始不是这样?比较起来,倒是这几位大司马府的剑客还有昔日那位机谋百出的智士王猛倒是接受的很快。想到这里,池棠又有些担心妹妹起来,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了,张眼看去时,便见董瑶堕后几步,执着兀自面色愣怔的池婧正说着什么,才算略略放下了心。
大事已定,可战局仍然紧张,池棠并没有耽搁,立刻下令,着沈劲吴兴部曲的精明士卒赶回去向建威将军桓豁禀报,通路已畅,后援大军可及时开进;而这里所部的人马立刻向桓冲所据的颍水大营进发,虽说伏魔之士不涉人间军旅征战,可毕竟是池棠统领着这支晋国精锐,无论如何也要送到了战事吃紧的前线才算完成使命,况且伏都王成了他们的俘虏,他也要找机会细询关于那灰蓬客的情事。
既然是俘虏,那便要有俘虏的样子,诸般军令施发后,池棠也不琐碎,指了指慕容暄、嚓玛和躺在地上的阿勒闵道:“一起绑起来,着专人看押,这个光头要仔细些,他会遁身隐形,提防他别趁机跑了!”
“嘿,会隐形?能耐不小啊,对付这等魔徒,我向来拿手,看我用点小术法困住他,让他跑也没处跑。”薛漾盯着嚓玛,锈剑一转,剑上青芒微闪,口中默念,嚓玛心中一震,却只能埋头低首,任他摆布了。
沈劲虎气赳赳的上前,一把抓住慕容暄,就待用绳索紧紧捆缚起来。慕容暄却会错了意,只道是要拿自己即时开刀问斩,双足乱蹬,嘶声哭喊起来:“不……不要……我是大燕国伏都王……我是……”沈劲何等雄浑的力道?岂容这么个心智大乱的少年挣扎?一把按住慕容暄肩头,慕容暄抵不住这般巨力,哭喊声一抑,便只剩下吃吃运力的呼气声。
“唉……”一个低沉的叹息毫无征兆的响起,在场的每个人都是浑身一震,这叹息仿佛就在耳旁发出,无比清晰,好像充满了落寞失望之情。此时天色微暗,已是暮霭昏昏,配着这一声叹息,竟是说不出的诡异莫名。
正低头默念的薛漾第一个做出反应,手中的锈剑立时翻转,顾不得再去施咒防范嚓玛的隐身之术,而是立刻露出了戒备的神情,口中急叱:“还有……”
还有什么?薛漾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一柄巨大的铁剑凭空现出,黝黑的剑身仿佛和昏暮天色混为一体,然而剑势所引,却带着一股尖锐犀利的劲风,剑锋所向,正是慕容暄身前的沈劲。
这一下事先全无征兆,大亏沈劲身手了得,不等剑锋及身,一把推开正纠缠的慕容暄,背后巨剑亦同时举在手中,横封架隔,正与那柄巨大铁剑撞了个正着,一记金铁交击的刺耳震响,沈劲踉踉跄跄退后了几步,竟自站立不稳,一跤坐倒。
奇峰突起,变生肘腋,在场的几个都是一流高手,此刻都各取兵刃在手,池棠目光一扫,赫然发现刚才还在身前的慕容暄和嚓玛竟又遁去了身形,而在原先他们所在的碎石堆旁,却站着一个极其高大的黑影,手中正握着那把巨大的铁剑,一股森冷阴寒的气流在这高大黑影身上环绕流转。
不知怎么的,池棠看到这柄巨大的铁剑,心中却是一动,依稀总觉得似曾相识,身边的韩离则把注意力放在了那高大黑影的本身,他已经可以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阴气,然而真正使他警惕的,是对方一招之下,竟将犹在汲血天鹰之上的沈劲击倒,这份能为,委实罕见罕闻。
一瞬间,所有人面对着这个高大的黑影排开阵势,池棠和韩离居中,正对对方,嵇蕤和薛漾则在池棠左首,持剑凝身,薛漾皱着眉头,和嵇蕤对视一眼,他们已经嗅出了这股阴气的来历了;而伊貉、超节豪几个则站成了一个半弧形,将高大身影围在弧形之内,远处更多前锋军的军士则还在愕然之中,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唉……”那声叹息再次响起,却不是眼前的高大黑影发出的,池棠听音辩位,遽然有感,目光直直望向了数十步开外的一株大树之处。
一个青盔青甲的少年武士正坐在树头伸出的高枝之上,身形一上一下的悠悠晃动,说来也怪,明明是天际昏黑的时分,可这个少年武士身上却像是自生出微微的晶光,让他们看在眼里,一举一动都是清清楚楚。
“真是惭愧,族中子裔不肖,出丑露乖,倒让大家见笑了。”少年武士清灵的目光对上了池棠凝然有威的视线:“南离火鸦,又见面了。”轻轻指了指自己,冲池棠点点头:“鬼皇驾下,地灵上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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