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1 / 1)

六月初五,会真楼初选。

这一场初选会持续续三天。

会真楼最角落的位置都挤满了人,点一杯花茶要五两银子,即便如此,还有大把的人客人被挤在门外进不来,抱怨不已。

“这回一定要把红馆买下来!”夏婆子暗暗发誓,明年,明年的评花榜,她的会真楼里将接纳所有的客人,只要有钱,每个人都能进来,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已经是第三天的深夜,评审官们连看了三天三夜的美人,各式各样,花团锦簇,就算是再好色的人也有些疲劳了,且心中大都已经把十二春的名额定下来了。

用膝盖想也知道,这是夏婆子的有心安排,按元墨递帖子的时间,阿九应该排在最后一名。

最后一名有压轴之效,反而更引人注目,所以夏婆子把阿九排在倒数第五名,正是评审官们满脑子“快看完了马上就可以歇歇了”的时候。

评花榜还有一项,就是客人可以给自己喜欢的美人投绢花,绢花一朵十两银子,绢花多者胜出。

昨天,元墨斥巨资买了一杯花茶,进来探了探敌情。

姜其昀没来,看来是没能逃出平公公的手心。

一名中年男子取代他坐在最正中的主席上,气度不凡,温文尔雅,十分英俊,是玉菰仙最大的恩客,古清古世子。

大央只有两位异姓王,一是姜家,二便是古家。

两家的先祖都曾在开国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因此被封王爵,世袭罔替。

这位世子颇欣赏玉菰仙,前两年玉菰仙成为花魁,就离不开这位世子,这次显然是因为玉菰仙的关系,所以代替姜其昀来救场。

女伎则有一半都是熟面孔,也就是去年评花榜时落选的,另一半是新面孔,要么是各家乐坊新买的,要么是去年才貌不足而今年大有进益的。

总之是琳琅满目,花枝招展,香风阵阵,整个会真楼直如天仙宝境,看得客人们心醉神迷。

当是此情景,元墨暗暗发誓:明年,明年的评花榜一定是在红馆!

选出花魁的乐坊拥有下一届评花榜的初选权,旁的不说,单只这三天的茶水钱,就能赚得满盆满钵。

此时元墨陪着阿九在厅后,隔着帘子,隐约可以望见大厅的盛况。

初选行将结束,客人们已喝得半醉,正是最热闹喧哗之时。

元墨道:“阿九,不要紧张,一定要稳住,一旦觉得自己心跳过快,便放缓呼吸,这样,呼——吸——呼——吸——”

阿九半张脸隐在面纱后,一双眼睛露在面纱外,望着元墨,就像月下的深深湖泊,无风无浪。

呃……元墨发现紧张的其实是她自己。

“红馆,阿九姑娘!”

厅上的司仪唱名。

元墨的心猛地一跳。

阿九挑开帘子,离开之前,淡淡道:“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声音是熟悉的清冽,也许是隔着一层面纱,变得有些含糊,含糊得,有几分温柔了。

然而阿九怎么可能温柔呢?声音里永远有淡淡的嘲讽,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屑。

元墨一听这话,顿时不紧张了。

因为紧张已经全部变成了担心——

千万不要用这种语气跟评审官说话啊姐姐!求你了!

厅上的喧闹如热浪,客人们的谈笑声、女伎们的嬉闹声、跑的唱诺声、评审官们的商议声……潮水一般布满整间大厅。

隔着细致的竹帘,元墨看着阿九走出去。

走向辉煌的大厅,走向喧闹的人群。

走向红馆的未来。

元墨整个人都在轻轻发抖。

阿九和任何女伎都不同,她根本管不了。

虽说是要弹琴,但之前在家里元墨百般央求,阿九都不肯试弹一下,琴艺到底如何,元墨压根儿没谱。

低低的议论声从外面传来,人们交头接耳:

“怎么还戴着面纱?”

“搞什么名堂?”

“哪家的?”

“红馆。”

“红馆?没听过……”

“乱来……”

“这位姑娘,这样可不成啊。”司仪拦下阿九。

司仪是天合居的坊主,姓金,一向和夏婆子共进退,这番应夏婆子之邀前来。

“咱们评花榜,先看的就是脸,你不露脸,叫评审官们怎么办?来,我替你摘了!”

她最后一句说得飞快,话才出口,手已经伸了过来。

元墨暗叫一声不好。

这姓金的向来和夏婆子狼狈为奸,好得恨不能同穿一条裤子,现在肯定是要为难阿九,打乱红馆的安排。

元墨正要掀帘子出去,夏婆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拖住她的手:“二爷,可不能坏了规矩,那地方只有姑娘才能上去。”

说着,亲亲热热挽着元墨的手,“咱们就在这里好好看戏就成。带面纱呀,真是个好主意,男人们骨子里头都犯贱,越是看不到的东西越想看个清楚,这招最能吊他们胃口了,哎哟,真摘了倒可惜了。”

厅上“哐当”一声巨响,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惊呼声。

“啊呀!”金坊主退开一步,夸张地掩着口,“阿九姑娘,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阿九脸上的面纱尚在,琴却横亘在两人中间的地方,肯定是刚才躲避的时候被金坊主撞下来的。

元墨心头一沉。

琴弦断了两根。

原来摘面纱是假,毁琴是真!

金坊主一脸关切:“这下琴弹不成了,阿九姑娘,你还会不会别的?”

阿九还没说话,那边走来一名丫环,手上捧着一具琴,道:“这是我家姑娘的琴。我家姑娘说,若是阿九姑娘不嫌弃的话,可以用她的。”

厅上众人都认得她是玉菰仙的贴身侍女,纷纷道:“玉仙子真是菩萨心肠!”

“人美心更美,真不魁是两届花魁!”

“哈哈,过了七夕,便是三届花魁了!”

收买人心!扮善良!博美名!

好无耻啊!

元墨好恨。

阿九,别接琴,她一面博个好名声,一面要毁掉你!这琴一定有问题!

“多谢玉姑娘的好意,但此琴乃前辈所赠。这位前辈的名字,在座的也许都听过,便是云画情云大家。”

阿九俯身抱起琴,俯仰之间,动作优雅至极,音色清冷,仿佛从所有人心头流淌而过,“昔年云大家便是以此琴奏十六曲,技惊四座,名传天下。阿九无才,不能再现云大家当年之绝技,但既然携此琴而来,怎忍心让它蒙尘?”

云画情的名字,年轻一辈或许不曾听闻,三十岁以上者却是如雷贯耳,顿时对那具琴肃然起敬,刮目相看。

元墨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具琴是不是云姨当年用的那具,只有天知道。

但抬出云姨的名头,厅上气氛已经不同,不少人甚至放下了酒杯,端正了坐姿。

女伎的才华远比相貌重要,现今乐坊难出大才,渐渐以貌为重,但能让人尊重的,永远不是外貌,而是才华。

厅中原有桌椅,供女伎弹琴作画挥墨之用,阿九却是一拂袍袖,席地而坐,将古琴横在膝头。

这个动作若是换成别的女伎,定然会显粗野,但阿九做来,却是集潇洒放逸于一身,超尘脱俗。

元墨发现,阿九好像有一种把任何不好看的动作做得很好看的本事。

“琴弦断了,如何还能弹?”古清问。

元墨不由也在发愁,就算阿九有本事弹出曲子,只怕也要大大失色。

“伏羲制琴,舜定五弦,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宫、商、角、徴、羽。后来文王思子,增一弦,为文弦,武王伐纣,再增一弦,为武弦。文武弦虽断,五弦仍在,正合演舜音。”

阿九最后一个字落地,琴音铮然响起。

元墨混迹乐坊,听过无数人弹琴。

有的人琴声轻悦,像鸟儿在枝头啼鸣,那定然是春风得意的红伎,比如玉菰仙;有人琴声呜咽,曲曲缠绵悱恻,那是情伤过后的伤心人,比如云姨;还有人琴声高旷,有高山流水之音,那是真正的雅士,比如齐叔。

但元墨从来没有听过阿九这种琴声。

阿九的琴声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每个音调和着风落在耳朵里,泠泠然,幽幽然,好听是真的好听,但总觉得隔着一段距离。

一定是她听不明白的原因!这是一首她从来没听过的曲子!

元墨这样安慰自己。

可悲哀的是,她在人群里看到了不少和她一模一样的疑惑,大家看看阿九,又看看身边,纷纷感到安慰,露出了“还好不是我一个人听不懂”的表情。

“有两下子。”夏婆子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但是可惜,谁会在乐坊听这种玩意儿!”

元墨想哭流泪。

虽然很想踹这死肥婆一脚,但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女伎的技艺是为取悦他人而生,来乐坊寻求的是快乐,这首曲子好听归好听,却莫名让人想正襟危坐顺便给阿九磕头请安。

这怎么行啊?没有前途的!

“才买来不久吧?还没有□□就带出来了?”夏婆子嘴里啧啧有声,“瞧瞧那板正的样子,知道的说这儿是乐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宫里开大朝会呢!”

元墨想撞墙。

阿九原本就高,此时背脊挺直而坐,端正如崖上青松,如果是个文人墨客,这般姿态实在是很好的,可放在一个女伎身上……就说不出来的别扭。

谁家女伎会这么坐啊大姐!弹琴要展现的不止是琴艺,还有自身的体态与美貌。活络的女伎一边弹琴一边还能和客人眉目传情,就算是矜持的,也能抬眼暗送几道秋波啊!可是阿九,从坐下来开始,眼皮一直低垂,只看着琴弦,过分专注。

阿九不适合当女伎。

女伎们入了行,天然的就知道如何讨好客人,但在阿九眼里,“讨好”两个字显然是不存在的。

万众瞩目,阿九没有一丝娇羞或矜持,甚至没有一丝刻意,抬手抚琴,姿态从容自在,仿佛是一个人在山石下松风中自愉。

这些日子,元墨就像一个渴望建功立业的战士终于把到了武器,然后踏上战场才发现,这把武器压根儿不适合打仗。

在会真楼的大厅里,在满堂客人的注目下,元墨终于发现了这一点。

一曲终了,厅上顿了好一会儿才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有好些人显然是觉着“不鼓鼓掌显得我听不懂似的”,于是跟着鼓起来。

元墨的心都碎了,长叹一声,抱头往地上一坐。

红馆,没救了吗?

“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是《南风畅》啊!”古清欣然站了起来,含笑抚掌,“阿九姑娘高艺,真没想到,能在乐坊听到这样的曲子。”

古云: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而天下治。这是赞颂南风煦育万物、恩泽万民的曲子,常在朝堂宫廷演奏,因为只有君王才当得起这样的赞誉。

换而言之,这是宫廷雅乐,而不是坊间燕乐。

大家这才明白:“难怪我没听过,原来这不是乐坊能听到的曲子啊!”

“果然不愧是云大家□□出来的人!”

“瞧这气质,一般女伎哪里在比得上?”

“不不不,这分明是出尘之姿,不是人间富贵花呀!”

元墨讶异地抬起头,……好像和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夏婆子也变了脸色,她和元墨都是坊主,只知道贵人们都喜欢会讨好的美人,却忘了,贵人还喜欢一种人。

与众不同的人。

不管她是哪里有点不一样,总之物以稀为贵,阿九是最不像女伎的女伎,只这一点便能让客人纷沓而至。

古清取出一朵绢花,微微笑道:“阿九姑娘,摘下面纱,我手里的这朵绢花,便是你的了。”

每位评审官手里都有一朵绢花,花做得十分精美,颜色淡白轻粉,鲜活得宛如才从枝头摘下。

女伎中得绢花十朵者,便算在初选中脱颖而出。客人们也有绢花相赠,以每人所得绢花之数排出先后次序,得绢花最多的前十名,便可以参加复选。

这时候拼的就是乐坊坊主的人脉与财力了。

元墨有心评花榜不是一年两年了,早就把这里头的规矩摸了个清清楚楚,私底下已经买好一批绢花,托相熟的客人赠给阿九。

因此古清话一出口,好些客人便掏出绢花,扬手叫道:“阿九姑娘,摘下面纱,我们的心也是你的了!”

元墨看着一只只手里举着的绢花,一颗心又忍不住开始砰砰跳。

娘啊,她只准备了三十朵来着,现在满场子举起来的少说也有七八十朵。

“摘面纱,摘面纱。”她握着拳头,低低叫道。

然而阿九却只是微微一笑,转身便走。

古清愣住。

评审官们愣住。

满堂客人愣住。

元墨也愣住。

阿九径自抱着琴走向大门,已是夏夜,清凉晚风吹进来,阿九的衣摆发丝尽皆飘飞,就在这风中,阿九翩然而去,没有说一个字,没有回一下头。

所有人都呆呆望着阿九离去的方向,古清轻声道:“真乃妙人也。”手轻轻一扬,绢花轻盈,落在地上。

花榜规矩,绢花落地,即为赠人。

几乎是同一时间,客人们扬起了手中的绢花,整个大厅像是下了一场花雨,密密重重,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二楼某个雅间,玉菰仙一手重重拍案,折断了精心养护的指甲。

夏婆子咬牙:“哼,男人,就是贱!”

绢花还在不断落下,那是豪客们继续买来新的绢花。

阿九已经离去,但阿九引起的狂热还在继续。

元墨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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