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七七擦着嘴角越来越多的血渍,用甚至带了微末笑意的轻飘飘的声音道:“年公子,你怨我假意对你,但你当我不知你每每与我耳鬓厮磨眼里看到得是谁?昔年仰峰夹道,你吩咐叶澜渊‘舍卿成青’,哈,柳青干尽了坏事,却是你凌霄之上的明月光,我董卿卿从未对不住你,你却始终当我是颗弃子。”
武七七的目光越过大反派的肩膀看着他身后很远很远,远得她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慨然轻叹:“……我娘生我的时候给我起了个贱名,叫‘春桃’,她说贱名长命,但我不信,跟着夫子识了几个大字后,偏要改成戏文里一般都会有个好归宿的‘卿卿’。我娘是对的。果然,要么名贱,要么命贱。”
“年公子,我这一生命途多舛,生活总是不能安稳,思虑就重了些,害人的手段也狠毒了些……我听着那个院儿里有嚎哭声儿,年公子你不去看看么,那柳小姐一并她腹中的双生子怕是殁了……”
武七七突然咯咯笑起来,并非以前,甚至是片刻前,含有勾人媚意的笑,反倒像是那种养在正常门户里无忧无虑长大的小女儿家的非常烂漫的笑,她仰首目光温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噙着眼泪轻声道:“年公子,有那么一些年头儿,我心里是有你的,我当你是我总会归家的良人……”
武七七“总会归家”这四个字已经是轻得几乎听不见了,“良人”两个字还含在嘴里,人就软下去了,那双向来勃勃生机的杏眼儿渐渐散了眸光。
……
武七七杀青前的这场戏震撼了周导,周导私下里跟编剧商量看看前面“董卿卿”的戏份是不是要稍作调整。“董卿卿”这个人物在原本的剧本里是个比管童的胸-部都要扁平的角色,她由于早年一腔爱意被负,一门心思的使坏,非常脸谱化。但是最后这场戏,武七七用特别精湛的层层递进的表演把“董卿卿”演得有了活泛气儿。编剧看了武七七的片段,也是热血沸腾,结果刚刚开始动笔,就被别有深意地告知,“董卿卿”在戏里的角色定位是女三,武七七也不过是个三线演员,就不要喧宾夺主了吧。
武七七杀青回来的路上自个儿去超市买了一个大西瓜。武七七抱着西瓜往回走的时候就在想,其实像她现在的生活就很不错,虽然知名度乏善可陈,薪水一年平均下来比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却是要高出十倍不止,且可以像普通的上班族一样爽爽利利地走在街上,爽爽利利地逛超市,虽然碰上周末,偶尔会有人上来攀谈,但并不夸张,要是实在感觉烦了,顺手戴个口罩,就立刻变回路人甲乙丙丁了——武七七就这样娴熟地用高中语文课本上的精神胜利法把自己那颗浸泡在名利场里的心脏熨烫得服服帖帖的。
武七七住四楼,再往上就是顶楼五楼,而五楼只住了一户人家。所以武七七抱着大西瓜正要开门时,听到楼梯口的动静儿,不用回头就知道必然是李太太。但武七七还是回头了。
武七七虽然由于职业的原因,作息不规律,且常常很长时间不着家,但跟邻里之间关系不错,往日里见面都要热络地聊一会儿,唯有跟李太太,武七七绞尽脑汁也聊不起来——李太太是个不苟言笑的美妇人,在这小区里跟谁也不亲近——但即便聊不起来,武七七往日里出出进进碰见李太太也是要问句吃了么、李淮一模成绩好不好、你家的快递我一起取回来了、我腌了碎咸菜你要不要来点,而眼下武七七看着面露犹豫的李太太,却抿直了唇角,一改往日里的殷勤和好客,一点也没有主动打招呼的意思。
李太太慢慢下了两层台阶,用一贯偏于傲慢的表情点了个头,道:“武小姐下班了?”
武七七截住了李太太稍嫌生疏的寒暄,直接道:“李太太,徐回先生大半夜的一直在你家门前自言自语,你其实看出来他生病了吧?并非普通的感冒发烧,是精神状况有问题……但你藏在门后,假装家里没人。如果我没有出来,是不是他就在这样的精神状况下独自走开你也不管?”
李太太蓦地沉下脸。
武七七瞠着原本就圆溜溜的大眼睛不留情地继续道:“你知道我是个一直混不出名堂的小演员,你看着我把他带走,你就不怕我趁着他精神混乱对他做些不好的事情来炒作自己?李太太,除非徐回先生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需要你大义灭亲,不然,我没法理解你作为一个母亲那天晚上的行径。”
徐回跟李太太的关系其实并不难猜。
徐回两次在精神状况不稳定的情况下来到这里,徐回跟“徐长生”的对话,徐回跟李太太如出一辙的眉眼
李太太冷冷看着武七七,仿佛武七七并不是楼上楼下同住了三年的邻居,而是一个不自量力多管闲事的陌生人。她似乎忘了,就在大前天武七七还帮她家收了一次快递,就在上个礼拜武七七还给她家声称要离家出走的高中生李准做过一顿饭,就在上个月武七七还帮她把崴了脚的李先生载到医院。
武七七抿嘴看回去,没有追加两句缓和眼下紧张气氛的意思。
李太太霍地转身上楼。
武七七转动钥匙开门进屋。
武七七关了门以后就没有刚刚的理直气壮了,她十分糟心地把西瓜滚到犄角旮旯里,半点没有片刻前迫不及待要吃的心情了。
昨天早上她送徐回出门的时候刚好碰到李太太追着李准出来,要他务必带着早餐去学校。徐回跟李太太四目相对,各自面无表情地转开脸。徐回侧了侧身,李太太便越过他心无旁骛地去追前面满脸不耐烦的高中生。
武七七回想自己昨天晚上言之凿凿煞有其事的“最便宜的小旅馆”、“红眼航班”,后脑勺渐渐开始冒烟儿了,她把脑袋埋到胸口,极力避开徐回耐人寻味的目光,大清早的第二次感觉自己的血要从天灵盖呲出来了。
武七七是杀青后的第二个礼拜得知自己的戏份要被全删的。刚刚归国就因肠胃病住进医院的范湖蹙眉联系了几个朋友,转头告诉武七七,或许是有人刻意误导,或许张思芮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傻-逼,当然,也或许两者并存,张思芮坚信举报他猥-亵害他被带走调查好几天的是武七七。
张思芮的怀疑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武七七刚进组就在一次聚餐里被张思芮假借醉酒蹭了屁-股,武七七也没让他白蹭,一转身就撅了他的胳膊。武七七自小就是一身怪力,当下裹挟着恼意一使劲儿,只听“嘎嘣”一声脆响,张思芮就嚎起来了。武七七听到张思芮的嚎叫声,立刻收手,特别诚恳地道歉,表示自己认错人了,以为是小助理程帆帆在跟她闹着玩儿。奈何武七七演技再好,也糊弄不了当事人张思芮,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配合地咬牙接受道歉。
张思芮仗着姐姐是广影传媒的执行总裁姐夫是第一卫视的副台长,占过便宜的小演员不论男女不计其数,有的小演员惦记着他背后的资源甘之如饴,有的小演员面带尴尬不动声色地避开,但是敢像武七七这样当面削他的屈指可数。
“千古奇冤。”武七七愁眉苦脸地蹲在范湖的病房里。
范湖当然知道武七七是冤枉的。武七七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她既然当场就把张思芮的胳膊给卸了,就断然不会事后不依不饶地再去举报他。但是据说张思芮的姐姐张思甜相当护短,直接当着范湖朋友的面怒气冲天地放话:即便猥-亵这个事儿武七七是个背锅的,就冲着武七七暴力卸了张思芮的肩膀,她们广影传媒投资的戏里就不能出现武七七这张脸。
“黎坤不管的。刚刚你来之前我探了他的口风。”范湖直截了当地道。
黎坤是个人精。在床上有欲-求时,那嘴巴就跟是蜜做的似的,什么动听说什么,反正情话不要钱,下了床那二两肉舒坦了,那就丁是丁卯是卯了。一方是第一卫视掌握实权的副台长,一方是自己公司里不甚赚钱的三线演员,充其量,再缀一个范湖朋友的名头,笼络哪个割舍哪个一目了然。
由于张思甜的强硬态度和黎坤的袖手旁观,武七七最终还是消失在《长欢》的演职人员表里了。剧组接受了张思甜推荐的别的演员,集中拍了一个礼拜的戏,把武七七的镜头全给补齐了。由于新的演员实在演不出最后那场戏武七七表演出来的层次感,周导干脆把这最后一场戏改了泄私愤。周导是坚决不同意换角的,倒不是嫌重复拍摄麻烦,而是他相信在同片酬范围的女演员里,武七七的性价比是名列前茅的。但是周导到底并非掌握关键话语权的一线大导,且本身性格也不是个跋扈自我的,投资方重重施压,他只能被动接受。不过既然投资方不在乎作品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那他也不在乎把自己本就不高的拍片标准再降低两寸。反正《长欢》本来也不是什么大制作的电视剧。
武七七确定自己板上钉钉被踢出《长欢》这部剧的当晚,垂头丧气地答应了跟葛郁郁去她常去的那家会员制会所唱歌。
——武七七后来有了点廉耻心,就不太愿意唱歌了。她唱歌跑调,把一路长大结识的同学朋友唱倒一茬又一茬,跟割韭菜似的。
葛郁郁特地给武七七留了一个小时的唱歌时间。
武七七正在唱的是田馥甄的《小幸运》。当然,要是不看前面的大屏幕,这首歌也可能是《匆匆那年》或是《最长的电影》。这首充满青春回忆的《小幸运》,田馥甄唱得人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仿佛眼前站着当年上课偷偷传纸条下课悄悄牵手的小男朋友,武七七唱得人也是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不过眼前站着的不是小男朋友,而是虎视眈眈的班主任。
葛郁郁合上耳朵把脑袋埋在膝盖里。
武七七一连唱了六首歌,终于唱到了葛郁郁忍耐的极限,葛郁郁掐断了音乐,生无可恋地道:“七七,杀人不过头点地,差不多行了。”
武七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