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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二零一零年(陌生人阿智自述)

第一次认识张沉和程声的那一天有些特殊,距离他们认识我还有三年,我因为和男朋友分手这件事哭了整整一天。

他说我根本不会爱人,咄咄逼人地一条条列举我的恶行:记不住他的生日、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从不会主动买礼物、不会撒娇、看他时眼里没有光。

我说:“我连我自己的生日都记不住,你怎么能指望我记住你的生日呢?”

他那么一个高大的男人气得呼哧呼哧大喘气,指着我的鼻子诅咒我:“你根本就不懂爱,这辈子都找不到爱!不对,你根本就没长一双发现爱的眼睛,这辈子连别人的爱情都看不到!”

然后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啪嗒啪嗒掉落下来。

奇怪,我明明没有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会哭?难道我承认他说得对?

我背着包在大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正巧走到一家正在装修的酒吧门前。这家酒吧我认识,据说老板很是阔气,前些年盘了一批知名、不知名的乐队来店里演出,好吃好喝供着,有时还分给他们些酒水抽成。可最近行情不大好,那些不算知名的乐队大多数销声匿迹,再也没人听过他们的消息。

走进这家还没装修结束的酒吧时,我还在思考那个问题:为什么我没长一双能看见爱的眼睛?

想着这个问题,我往楼上走,背后的书包带却忽然被一个陌生男人一把抓住。

“姑娘,我们还没开业。”

拉住我的那个人眉眼平和,身材微微发福,我上下打量他一来回,估摸着这个人应该是酒吧老板,马上低下头道歉:“对不起,我喝多了,现在不太清醒。”

大概是酒吧老板有先天优势,天生能对付酒鬼和神经病,他很轻易谅解了我的不礼貌行为,把我带到一片狼藉的吧台,扔给我一盒解酒药,又去后面倒了杯温水端过来。

喝过药之后我好了很多,趁着老板还没起赶我走的心思,大摇大摆在他店里来回晃荡。舞台侧门有一面花花绿绿的大墙,我好奇地凑近去看,发现这面墙壁上贴满了照片,每张照片下都有具体年份。

最中央挂着两张显眼的大照片,一上一下,同样的两男一女,相隔十年,每个人变化都很大。

我还没仔细看,那个发福的老板忽然从我身后冒出来,一只猪蹄似的手指向正中央两张照片中靠上的那一副,很得意地说:“这是我十八岁时候的样子,是不是还挺帅?”

我回头看看老板现在这幅发福模样,再看看照片里那个清瘦的男人,可惜地点头,然后指向两张照片里最中央的男人,问老板:“他是谁?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老板忽然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指着照片里的男人说:“我的发小,叫程声。”

他刚说完,我的眼睛恰好注意到离这两张照片最近的一张合照,也是两男一女,中间穿白衬衣的瘦高男人尤为扎眼,身上挂一把电吉他,胳膊搭在另一个抱着贝斯的人身上,眼睛随意地望向镜头。

我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好像看到了某种不一样的情绪,这种情绪让我没法移开视线,着了魔一样一直盯着他的双眼。看着看着忽然有股熟悉感涌上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可我确定我不认识这个男人。

身后的老板早就发现我一直在看那张照片,指着它向我介绍起来:“你在看他?他叫张沉,和我发小是一对。”

说着他从旁边桌子上拿起一只粉红色水笔,把照片里的程声和张沉连在一起,极为油腻地画了一颗粉红爱心。

我吓了一跳:“老板,你好突然。”

老板撂下笔,面对照片墙笑:“我可不算突然,这俩人才叫突然。”

他自来熟地把胳膊搭在我肩上,侧头看了我一眼,纠正我对他的称呼:“见面就是缘,别叫老板,叫我秦哥多好。”

第一次见面哥来哥去多少让人不自在,但我毕竟给人家添了麻烦,识趣地喊了声“哥”,指着照片里两个男人继续问道:“他俩怎么突然了?”

秦哥说:“同性恋还不突然?”

“不突然。”我摇摇头道:“同性恋多了去,算什么突然?”

秦哥那只肉胳膊还搭在我肩上,他望着照片叹了口气,但很快释然地笑道:“逗你玩的,不是这个突然,是他俩谈个恋爱要死要活,最后抱在一起从家里阳台上跳了下去,突然把别人吓一跳。”

殉情?这事把我兴趣全勾了起来,刚刚还糊作一团的脑子瞬间清醒,我兴奋地“哇”了一声,推了推肩上的手,急着问:“那后来呢?”

“后来被早上扫地的清洁工阿姨发现叫了救护车,可俩人死死抱在一起,怎么拉也拉不开,耽误了好些时候才被送去医院。不知道该说这俩人命大还是故意的,顺着树滚到草坪里,总共在医院里躺了仨月,忽然某天连人带钱带身份证户口本一起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我不过脑子脱口而出:“真好啊,真好!”

“好什么呀。”秦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他们那栋楼五层刚跳下去一个人,头朝下,死透了,没几个月又出现俩男人抱着往下跳,多吓人?小区房价跳水狂跌,没人敢买那儿的房子了。”

从酒吧门口出来,天已经彻底黑透,我蹲在台阶上望向嘈杂街道的尽头放空,想我的学生时代和那双熟悉的眼睛。

当我回忆到离食堂五分钟路程的校报亭时,我猛地想起自己对张沉的熟悉来自于哪里。

那时我总在学校报亭里买一本名叫《az》的摇滚杂志,那本杂志销量奇差,永远高高一摞堆在角落里。我清楚地记得某天晚饭时间自己溜去报亭买了新一期的《az》,那期是墨绿色布景纯白色标题,封面里是一个坐在地毯上的男人,他穿着t恤牛仔裤,怀里抱一个电吉他,眼神和今天酒吧照片墙里他的眼神如出一辙,好像有种奇怪而压抑的情绪,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那期杂志上最显眼的专栏标题是:专访支流吉他手/实验音乐人张沉

下面的小字是:在怀疑中实验人生

《az》因为销量太差前两年停了刊,张沉作封面的这期杂志已经和其他几十期被我妈论斤卖给收破烂的,再也找不到。想到这里,我有些怅然若失,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直起身望向天空。

我还在想张沉说的那句话,心里对它存有巨大的疑惑,人生可以实验吗?

张沉和程声这两个与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像阵疾风一样划过我的生活,很快我就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二零一三年我在因特拉肯的小镇上遇到chen和sheng。

我到底该叫他们张沉程声还是chen和sheng?

不重要,名字只是一个代号,鉴于我是个习惯喊人中文名的人,还是叫他们张沉和程声吧,即使他们俩好像有点抵触自己原本的姓名。

遇到他们俩那天下了大雪,街上只有零散几个人,其中夹着一个小偷。

前一周我在组会上被老板骂得一文不值,一气之下拉着行李箱来因特拉肯看雪山,但我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因为前一天收拾东西时,我心虚地把一沓待看的论文塞进行李箱。

目的不纯的旅行果真没有好下场,第二天我就在镇上被偷了钱包,彻底变成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于是也顾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嚎啕大哭,赶紧趁着难得的好机会把这些日子看不懂的公式和老板的怒骂全哭出来。

也许是我的哭声过于嘹亮,没多久身后有人拍了拍我。

我正哭得酣畅淋漓,一把甩开肩上的手,混乱之中脱口而出一句中文:“您谁啊?”

身后的人似乎没想到我是国人,停顿了一下继续拍我,同样拿中文答道:“我是人。”

我抹了把脸,发现手背上全是冰碴子,吓出一身汗,但我自尊心那条线设置得比较离奇,明明害怕却不好意思光明正大求助别人,于是吸溜着鼻子对身后的人说了一句违心话:“您忙您自己的事去吧,我就想哭一会儿。”

身后的人说了句“好”,走了。

他连一句都不愿多劝,我深感人情薄凉,哭得更加大声,内心隐隐期盼他能回来再拉我一把。

没多久身后又来了一个男人,这人从脚步声听起来就比刚刚那个男人好相处,一路走来又蹦又跳,等蹦到我身后,使劲敲了敲我的肩膀,问我:“怎么蹲在路边哭?出什么事跟我说说呗,在外遇到国人能帮就帮。”

这人肯定和刚刚离开那男人是一伙的,不然怎么知道我是国人?我怕心口不一再把人赶走,这次马上回头用全力揪住他的袖子,一边打着哭嗝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第一次来这儿,钱包被人偷了,现在回不了家,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男人“啊”了一声,拍着胸脯跟我保证:“没事,先来我们这儿待一会儿,哥给你解决。”

他刚说完,另一个男人从远处走来我面前站定,朝我扬扬下巴,“跟我们回去吧,我们明天上午带你去这边的警察局,实在找不到钱包也别急,我们把你送回去。”

我抹着结成冰碴的眼泪抬头,在朦胧里看清了面前两个男人的样子。

个子矮些的那个男人见我鼻涕眼泪一脸狼狈样,笑着递给我一包纸巾,个子高些的男人亲昵地揽着他的肩,眼睛却在看我,好像在说:别不识抬举,赶紧跟我们来。

这眼神里的意思是我瞎猜的,他大概没这么想,因为带我回到他们的咖啡店后,他熟练地给我磨了一杯热拿铁,甚至在上面做了一个笑脸拉花。

眼神不好琢磨,但行动相当友好。

我捧着咖啡环绕这间咖啡店,发现有点音乐酒吧的意思,到处挂着各式乐器,角落里立着一个巨大的唱片柜,透明玻璃里上百张各国各式专辑。我顺时针看,正好看到结账柜台,这里布置得温馨,柜台上摆着一排娃娃,玻璃橱窗里并列几盒烤好的饼干蛋糕。那个活泼些的男人正靠在收拾咖啡杯的男人身后,双手亲昵地环着他的腰,丝毫不在意我这个陌生人在场。

我把喝到一半的咖啡杯放下,问他们:“你们叫什么名字?”

活泼些的男人抢答:“我叫sheng,他叫chen,你叫我sheng哥叫他chen哥就好。”

他的模样在二十八九三十出头间,但神态像小孩,“哥”这个字我始终叫不出口,但chen不一样,他看起来无论多少岁让人叫哥都不算违和,我自然而然喊了他一声“chen哥。”

我的差别对待让sheng瞬间露出一副屈辱的表情,他松开chen的腰冲到我面前坐下,指着自己的脸逼问我:“你怎么只叫他不叫我?我看着让人叫不出哥吗?我比他还大一岁呢,他都得叫我哥!”

“不是那个意思。”我违心地摇摇头道:“你神态太年轻了,像小孩。”

这回sheng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低下头凑近我说:“其实我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

我抬头瞥了他一眼,发现这个男人居然为这种事自豪,又联想到自家亲戚中那些三句话不离指点江山的三十多岁男人,有些冲击,小声问:“你真的三十多?”

sheng很得意地点头:“真的,是不是看不出来?chen也说我像小孩。”

我一直盯着他熟悉的表情和眉眼看,忽然想起这股熟悉感来自哪里,他现在的状态和前几年我无意中在某家酒吧照片墙上看到的人一模一样,十八岁的程声。

我扭头看向柜台,正好和刚收拾完咖啡杯的chen对上眼,他的眼睛黑漆漆,看人时随意,我却总觉得不自在。直到认出程声,我终于确定这样特殊的眼神曾经在哪里见过——某一期az杂志封面和酒吧照片墙上。现在我可以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叫他们张沉和程声了。

晚上两个人把无家可归的我领回家,特意给我收拾了一间卧室。

他们家不大不小,有两间卧室,客厅里堆满各式唱片,墙壁上挂着好几把电吉他、木吉他和贝斯,角落里还有一套架子鼓和非洲鼓。

程声随手从唱片柜里抽出一张橘黄色打底的唱片,朝我炫耀道:“这张唱片是chen特意为我出的,八首歌全写给我。”说着他又抽出好几张不同颜色的唱片,很得意地朝我晃,“这是他参与制作的其他唱片,有一张还拿过奖,可惜那张他不是主创,只参与过一部分后期制作。”

我接过这一沓唱片,挨个打量过来,好奇地问:“原来chen是制作人?”

张沉接过我看完后递给他的唱片,码好放回原地,回头挨坐在我旁边,说:“以前是玩实验音乐的,后来接触的人多了才转型成制作人。”

我啧啧两声,发自内心感慨道:“在外面做这行挺不容易,真厉害。”

“那当然,他可不一般。”我明明在夸张沉。程声却显得比他本人更得意,腰板挺得笔直,见缝插针朝我继续炫耀道:“我们刚在这儿定居的时候只是图个清净,那时候我俩刚环游完好几个国家,有些累,正好来到这个地方,没待多久就拍板留在这里。刚定居那一阵我俩每天在街上卖艺,是真的卖艺,他弹吉他我打鼓,有时候插电有时候不插电。不插电时我就打非洲鼓。每天一开演,我俩面前摆一个供路人扔零钱的罐子,一晚上能赚上百瑞郎呢。不过我俩就是图个乐,赚多赚少无所谓。可没想到后来有个制作人来散心时正巧看到他在弹琴,结束后给我们留下联系方式,问他有没有合作的意愿。”说着他指向张沉,朝我咂嘴道:“他到哪儿都能被贵人发现,然后我们就待到现在。”

“那你们以后还准备走吗?”我对这个问题着实有些好奇。

程声似乎没怎么考虑过未来,轻松地朝我耸肩,“看情况吧,至少得等我在隔壁把博士读完,之后我俩再一起做决定。”

我又看向张沉,希望听听他的想法。

我猜张沉这个人对情绪感知很敏锐,他在和我对上眼的那一刻立即明白我想知道什么,思考了几秒答道:“等shengsheng把博士读完再看吧,不过他这个人没个准儿,前几天跟我说想毕业以后换个国家做博后,没两天又说想再读个人文历史类的本科从头学起,昨天又说想去非洲挖骨头。”

一旁的程声马上攥住张沉的手,不服气地反驳:“挨个来么,我都想做,那些事多有意思啊!”

张沉揽着他的肩,自然地靠在他身上,说:“是是是,挨个来。”

之后我又问了很多关于张沉的事,这些问题可让程声大有发挥余地,他添油加醋吹嘘了一番自己那口子究竟有多厉害,直到一旁的张沉先忍不住,拉着他的手腕让他住嘴,“你别逮着一个人就显摆,有的我只参与过一点,你怎么还拿出来说事,不嫌丢人?”

坐在他大腿上的程声看了他一眼,搂着他脖子说:“好不容易来个说中文的小姑娘,我忍不住!”

说完他又看向我,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过分,迅速从张沉腿上挪回沙发,抱歉地朝我笑笑:“我俩平时在家就这样,来了客人一时没习惯,你别在意。”

我摇摇头道:“多亏你们把我带回来,要是影响你们正常生活我成什么了?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只是客气一下,程声却当了真,等我说完就迫不及待地跳回张沉腿上,朝他努嘴道:“你看人家姑娘多懂事。”

张沉揽着他的腰,眼睛掠过我,话却是对身上的程声说:“我看人家姑娘只是客气一下。”

我马上摇头摆手,“真的,别在意我。”

临睡前他俩自然走进同一间卧室,但程声不知道我早已认识他们两个,怕这样正大光明吓到我,进门前小声跟我说:“我俩住一间,你别在意啊。”

我摇摇头,“我就是个借宿的,在意什么?”

但我错误预估了他口中的“别在意”,晚上十二点,我大睁着眼望向天花板,耳朵里充满隔壁卧室床板剧烈摇晃的声音。

但不怪他们,我能感受到这阵动静已经是克制后的结果。我在这阵情爱声中思考起一个问题来:几年前有人说我说我不懂爱,可我明明懂,我明明能分辨出哪些是爱哪些不是,只不过它轮不到我自己身上,凭什么说我不懂爱?

过了半个小时,对面的动静居然还在持续,我望着浸在黑暗中的天花板想,做这么长时间会不会磨出火来?但不容我继续想下去,隔壁越来越凶猛的动静升到最高点,接着两个互相向对方说了一句“爱你”,这句话过后屋子里归入彻底安静中。

我在黑夜里闭上眼睛,感到迷茫,情欲的终点不是虚无就是爱吗?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有些过于深奥,很快我在这阵思考中彻底入睡,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他们两个带我去了警察局,果然一无所获。于是我顺理成章在他们家多住了一天,等待他们周日晚上把我送回学校附近。这一天让我紧绷的人生彻底松弛下来,我跟着张沉一起修缮门口的台阶,他动作利落,什么都会,修到一半我实在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往天,专心欣赏雪景。

他们的咖啡店真的很美,背后是望不到尽头的连绵雪山,和云和天几乎连成一片。我仰着头,从下往上看这壮丽的景,不知为什么有些想家。

再抬起头时我看到院子里的张沉和程声在漫天飘雪中打起雪仗来。张沉一砸一个准,很快把程声砸得举手投降,不过我看出投降只是他的阴谋,果然没几秒他就趁张沉不注意从雪堆里抓出一个大雪球,跑着扔向张沉。

张沉接住向他跑来的程声,两个人平衡不稳的人一同倒在雪地里,程声好像受了惊吓,一脸着急从他身上爬起来,隔着裤子来回摸他的腿,很心疼的模样,“腿没事吧?”

张沉根本不在意,三两下从雪地里站起来,看到程声着急又心疼的模样似乎很满足,抓着他的手往自己面前一拉,鼻尖贴着他的脸,问:“有事怎么办?”

这次程声终于反应过来他根本一点事也没有,伸手打了他一下,却还是顺着他说:“我照顾你呗,哪哪都归我照顾。”

我仰躺在雪地里,伸手抹了把发红的眼眶。

很快我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张沉和程声朝我走来,他们两个今天都穿了厚呢子大衣,肩上落了一层薄雪,身上到处是刚刚打雪仗留下的痕迹,我望着他们,很难想象他们已经超过三十岁。

张沉向我伸出一只手,问:“下午和我们一起卖艺?”

我点点头,拉着他的手慢慢站起来,和他们一起打了场酣畅淋漓的雪仗,之后抱着乐器和零钱罐一同往街口出发。

离开那天张沉亲自开车送我,程声窝在后座帮我解决了这段时间论文里一处看不懂的数学公式,他很聪明,总喜欢大放厥词,我耸耸肩顺着他夸,手上自觉地把这段时间堆积的所有问题一并推给他。

到了学校,我没有直接回自己住处,而是蹲在路边想事。像几年前一样,张沉和程声这两个人像道突如其来的疾风划过我的世界,我看向他们时他们已经彻底消失,路的尽头空荡荡,只有半融的雪迹和几片枯黄落叶在我的视线里。

一九八八年冬

李小芸飞身跳进一条小溪,没人知道跳下去那一刻她在想什么。

这个女人在水面沉沉浮浮,一会露出粘满湿发的脑袋,一会全身沉到底,只留水面一串咕噜咕噜的气泡。

她就这样在彻骨冰冷的溪水中起伏了数十次,直到几乎晕过去。但最后一丝理智救了她,她在窒息感中忽然想起自己还在上小学的孩子,凭本能用双手扒住溪边的石块,摇摆着身体往岸上爬。

远处成片乌黑的烟雾源源不断从巨大的黑烟囱里涌出,快要冻僵的李小芸伸出一只手臂指向天空,她扬起尖下巴,顺着手指向上望,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乌黑一片。

李小芸用另一只手抹了一把结出冰碴子的眼眶,窸窸窣窣从身旁的口袋里掏出一盒偷藏的香烟,颤抖着点上火,冒着寒气大口大口抽着。

很快远处来了一个趿拉着棉拖鞋的女人,那人眼尖,大老远看到地上躺着一个吞云吐雾的女人,马上摆出兴奋的表情,扯着嗓子喊:“李小芸,你生猛得狠嘛!我回去要告你老公你偷他烟抽!”

李小芸倏地把烟灭了,随手扔在地上,远远朝那女人喊:“你可别瞎说,那是嘴里的哈气,我哪里会抽烟?我连打火机都不会按!”

等把那管闲事的女人打发走,李小芸又抽出一根点上,头挨着一丛冰冷的枯草,目光直勾勾往天上看,正好看到几只不知品种的鸟飞过。

飞上天到底是什么感觉?

她叼着烟,一直想这个问题。

远处忽然传来一串男孩的声音,李小芸知道是谁,赶紧把烟灭了扔出去,朝孩子的方向“哎”了一声,喊道:“妈马上就回去!”

八岁的张沉跑到她面前站定,望着她脸上零碎的冰碴,说:“我看见了,你偷偷抽烟。”

李小芸三两下把脸上的冰碴抹去,闷闷地说:“你看错了。”

这次张沉不再说话,只是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李小芸碰碰儿子的胳膊,问:“儿子,你说飞上天是什么感觉?”

张沉蹲下来,用手在地上写:自由。

李小芸说:“你不要写,我看不清,张嘴告诉我,描述给妈妈听。”

张沉摇摇头。

李小芸说:“你说话,说出口。”

张沉还是不说话,但伸着胳膊在地上工工整整又写了一遍:自由。

李小芸说:“你不说话怎么行?以后上学上班去社会全凭真本事和一张嘴,你叫妈妈怎么放心?”

说着她把身边的口袋使劲扔去张沉身上,逼他:“你说,说出口!”

张沉被砸了一趔趄,咣地一声坐在地上。可这孩子的眼神还是凶猛得狠,死死盯在妈妈脸上,嘴却像上锁一样怎么也不说话。

李小芸泄了气,转头呆滞地望向天空。

过了一会儿,张沉收起刚刚的表情,走到妈妈身边,用手戳戳她的脸,一字一句说:“妈妈,今天我们老师教我们写自由两个字,什么叫自由?”

李小芸闭着眼说:“妈也不知道。”

可说完没多久,她忽然睁开眼,抻着胳膊往天上指,激动地打起磕巴来:“那儿,那儿就是自由。”

张沉顺着妈妈指的方向抬头望去,看到寒风里飞过两只鸟,他顺着那两只鸟的轨迹一直看,一直看,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自己视野范围内。

二零零八年夏

chen和sheng飞到了别人的视野范围外。

《沉入地球》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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