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9弹一首欢快的歌
张沉靠在自家阳台旁,昂着头看满天飘扬的小雪,阳台边靠着把木吉他和电吉他,他打算看一会儿雪再像往常那样坐在阳台围栏上弹几首歌。
下班时他给程声打去几通电话,对面却一直没有人接。不过也算常事,搬来新楼后他们公司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不再缺员工也不再缺合作,只管一头往前跑,程声这个青年小企业家每天在外东奔西跑,不是谈合作就是去宣讲,回公司来也只是开大会,忙得没功夫看手机着实太正常。
开始弹吉他前张沉给七媛老刘各打一通电话,语气正式,告诉他们乐队第五张专辑的制作快有着落,下周末直接来录音棚录音,后续制作上的事全由自己操心。
七媛听到这通突如其来的消息在对面咋舌,“你现在不是忙得像个国家领导人一样吗?怎么有空做专辑啦?”
张沉告诉她:“我打算辞职了,以后专职做音乐。”
这话一出,对面立马发出一声夸张的“是吗”,但接下来的语气却更像是抱怨:“之前你就说辞职专门做音乐,说得那么信誓旦旦,结果呢?没俩礼拜居然跳去秦老板朋友的公司,那个缺心眼的官二代到底给你开了多少工资让你临时反悔?”
张沉预感她要接着长篇大论,及时打住接下来的话,直接道:“这次是真的,今天下班之前我跟我们公司的人事已经联系好了。”
外面下着小雪,张沉只穿一件最普通的白t恤,两只胳膊撑在阳台围栏,边朝电话那头交代乐队往后的排练录音边仰头看雪。
雪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张沉一直仰着头,让整个上半身都沐浴在飘荡的小雪中。
隔一会儿,他睁开眼,接着给程声打去几通电话,对面依然没人接,打到第五通时张沉不再继续,抱着吉他翻上阳台围栏,等坐稳后慢慢开始今天的曲子。
他弹了乐队第一张专辑里的几首歌,那时他们还是正统的独立摇滚,靠扒外国歌学人家如何写旋律线如何编排吉他贝斯鼓,最爱扒的就是nirvana和radiohead。弹完第一张专辑里的七首歌,张沉正打算转换到第二张专辑,可第一个和弦还没按上他却忽然察觉到空中有人喊他。
张沉停了弹琴动作,抬头看向声音来源,发现斜上方的五楼阳台有个奇怪男人像他一样坐在围栏上。
那男人长相文质彬彬,鼻子上架一只普通的框架眼镜,穿得极其正式,打扮得仿佛要参加什么重要会议似的,他的脸被背后的夕阳光线衬得隐隐泛红,表情放松得不自然,此时正挥着手向三楼抱吉他的张沉打招呼:“哥们,你弹琴真好听,你刚刚弹得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张沉仰着头观察这个奇怪的人,如实道:“叫三零零零。”
“三零零零年?”
“对。”
“我怎么从没听过这首歌?”
“因为这是我自己乐队里的歌,我们乐队是地下摇滚,不出名,没听过很正常。”
男人咧开干燥的嘴唇,低着头朝张沉笑:“你会写歌?那你一定是个很有故事的人,跟我讲讲这首歌的故事吧。”
张沉丝毫没有为一个陌生人如此突兀的要求而感到冒犯,反而问:“你为什么要听别人的故事?”
这个问题叫男人大笑,悬在空中的腿也跟着笑声一晃一晃,等笑够了他又板起脸,认真说:“大家都爱听故事么,不然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花钱买小说来看?故事能值钱呢!”男人又把两只手合起来,动作颇有求人的意味,“你写歌不也是在讲故事?你喜欢讲我喜欢听,不是正好?就跟我讲讲吧!”
这次张沉没再多问些什么,他侧过身,利落地把吉他撂回阳台围栏内,说:“其实没什么好讲的,只不过是一个关未来的故事。”他顿了顿,仰头看斜上方的男人,那男人正一脸津津有味盯着他,好像对他的故事多有兴趣似的,张沉觉得这人有意思,便正儿八经徐徐讲起来:“写这首歌时我还在上大学,前一天晚上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天,我在宿舍顶楼弹了一整晚吉他,到底弹了多少首歌我忘记了,总之很多很多,多到天亮我还没有尽兴。那时候我实在太兴奋了,我在想,如果我在新世纪出生,就再也没法体会这种感受,我要捱一千岁才能等到下一个三开头的年份。你明白那种感受吗?世界好像被调了一个定时闹钟,“嘣”的一声,新世纪来了,一切一切都会变美好。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幸福,糟糕的事全都不再重要,我可以有新的开始,所以第二天我写了这首三零零零,我想马上跳到三零零零,再体会一遍这样的感受。”
听完张沉的话,男人在空气中长长地“哦”了一声,那拖长的调子像在讽刺又像在感慨,果不其然他马上接着说:“新世纪也挺糟糕的,是不是很让人失望?”
“不是。”张沉在夕阳里昂着头,朝头顶那男人说:“至少没令我失望。”
“真好!”男人荡着腿,重重叹了口气,转口问张沉:“因为你有个同居的男人对吗?人有个伴果真会变得幸福很多。”张沉问:“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同居的男人?”
男人笑:“我经常看到他在阳台晾衣服,晾着晾着就把脸贴在衣服上痴迷地闻,我离你们家阳台这么远都能感受到他那时的表情,好像吸了毒一样。”说着他伸手指向张沉,“就是你身上这件衣服,你前几天在阳台弹吉他时穿的衣服他也闻过,瞎子都看得出来你们是什么关系。”
张沉大方承认:“我们确实是那样的关系。”
这样坦然的回答反倒叫楼上的男人像个复读机一样不停地感叹:“真好啊!真好!”
他兀自感叹了一会儿,嘴里念叨着些什么,因为楼层间隔了一段距离张沉没听清,但很快那男人就回过神,大声朝他喊道:“你能给我弹一首欢快的歌吗?全世界最欢快的歌。”
张沉松了松手,打算转身翻回去,背对着那男人拒绝道:“我不会弹欢快的歌。”
五楼的男人脊背佝着,两条撑在围栏上的胳膊松松垮垮,好像根本不怕自己摔下来似的,听到张沉的话他又笑,面颊跟随笑的幅度拧成一团,他显然不甘心,向张沉的背影继续喊:“其实我刚刚要跳楼,但正好听到你在弹那首关于未来的歌,不知怎么忽然就舍不得了,你再给我弹一首吧,求求你了。”
刚翻到一半的张沉听到男人的话停顿了两秒,紧接着转身越回来,顺带把怀里的吉他紧了紧,再仰头看向斜上方男人时没说弹也没说不弹,只是反问:“你为什么要跳楼?”
上面的人大概没想到这人弹首歌也刨根问底,笑容急刹车:“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活不下去了就跳,多简单一件事。”
张沉想到什么,又问:“你谈过恋爱吗?”
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让上面的人彻底放开了笑,张沉仰着头甚至能看到他的胸腔一起一伏,等那男人笑够了,张沉又听他说:“我结过婚,可惜又离了,老婆跟一个捣腾药材的老板跑了,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人租房子住,老家还有父母要养。”
说完他拿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催促张沉:“哥们,你怎么这么奇怪?我现在只想听一首欢快的歌,你就行行好吧!”
这次张沉没再问多余的问题,让仰着的头低下来,像每次弹琴那样闭上眼,凭借平时听歌的记忆勉强弹起一首欢快的歌。
天上的雪渐渐变大,落在脸上手上好像被一个浑身冰冷的人短暂拥抱了一秒。
正弹到副歌最欢快的旋律,张沉忽然感受到自己周围的风被搅得呼呼响,他意识到什么,手上却依然熟练地按弦扫拨片,弹着自己认知中全世界最欢快的歌曲。
五楼那个穿戴整齐的男人在这阵极具诚意的欢快旋律中纵身一跃,背后是慢慢下落的夕阳,他就这样心满意足地跳进这轮火红的太阳里。张沉闭着眼,什么也看不到,但不出两秒他就听到自己脚下地面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他手里弹琴的动作没停,机械地拨着弦,天上的雪伴随欢快的旋律轻飘飘落在张沉肩上,随着拨弦的动作缓缓洇进衣服布料中。
再睁开眼时张沉看到一楼地面已经拉起一圈警示线,外面围了满满当当的人,大部分人交头接耳讨论着什么,但中间还夹杂了些别的人,有的拍照,有的举着手机打电话,还有的仰头看他,但接触到他镇定的目光后便不知所措地闪躲着低下头。
警示线正中央趴着刚刚和张沉聊天的男人,他面朝下,看不清表情,但张沉猜他大概因为自己弹的半首欢快歌曲而很满足。天上细碎的雪花簌簌落在他后背,但很快就融成雪水洇进他的正装里,不断有发黑的血液从他身下涌出,把附近原本青灰色的地面染出一大片黑黑红红。
又是红。
张沉看了一会儿底下不断涌血的死人,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想,只是缓缓把怀里的吉他倚靠在阳台旁,转身翻下围栏走回室内。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在这时嗡嗡振动,张沉拿出手机,屏幕上一条新信息:公司出了些问题,你提前辞职吧。
看完后张沉给程声打电话,刚响没几下却被对面的人挂断,张沉接着打,打到后来程声甚至直接关机,张沉又打算给frank打去问情况,可还没拨出去手里的手机就猛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来电铃声,屏幕上闪着来电显示:疗养院。
这几年张沉接过无数次他们的来电,大多时候这通电话都是来催他处理张立成的烂摊子,有时管事的朝他喊:“你爸拿改锥把隔壁床老头子的胳膊刺伤啦,还砸了咱院里好多设备,赔款金额和银行卡号我给你短信发过去。”有时对面人字里行间全是猎奇和嫌恶:“你爸在疗养院里大吼大叫,说……”说到一半对面人停了嘴,似乎在斟酌是否该向张沉复述张立成的话,但张沉总会先一步贴心地问:“他说什么你直接告诉我。”有了台阶下,管事的只象征性犹豫几秒便活灵活现地给张沉模仿他爸的语气:“你爸在院里给一圈人讲故事,说自己儿子是个死同性恋,专搞男人屁股,现在飞黄腾达了就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你爸一喊,全疗养院好事的老头老太太都来围观,连护工和扫院子的大爷都挤在前面听,影响实在太差了,您要不行行好给你爸换一家养老院?我们这儿实在摆不下你爸这尊大佛!”
张沉接了电话往卧室里走,他早料想到这通电话又是因为张立成在那边惹是生非,没太在意,可刚接通对面却传来不寻常的急促声音:“张先生,你爸今天下午被发现在疗养院池塘里溺水身亡,警察现在正在我们这里调监控,基本确定是自杀,请您尽快回一趟云城处理后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