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月,乍暖还寒之际,永寿宫西暖阁内,紫檀木案桌上,几缕缥缈的浮烟从镂空铜炉中飘出,淡淡的檀香味交织在殿内。
身穿粉色宫衣的小宫女良辰立在花梨木透雕缠枝落地罩前,双目凝神在拔步床上躺着的小姑娘身上,她是太后派过来服侍幼宁郡主的,年纪不大,行事却很稳重。
幼宁睡得并不踏实,蜷缩着腿,小小的身体弓成一团,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眉心轻蹙,薄薄的云纹锦被攒到腰间。
外面依稀有说话声传了进来,声音忽高忽低,幼宁早膳后浅眠,睡得不深,何况外面那群人是在议论自己以后的归属,她哪里还有心思睡,早就被说话声吵醒。
这是老戏码了,幼宁入宫不过半月,成国公夫人便已到永寿宫请安三次。
命妇入宫觐见太后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如成国公夫人这般频繁入宫的却是少之又少,目的也很明确,跟太后争幼宁的抚养权。
说起来,这小幼宁出身贵重,祖父是汝阳王,搁到二十年前,那是呼风唤雨,手握生杀予夺大权,跺跺脚就能震动朝纲的人物,母亲是成国公府嫡长女,这样的出身,除了皇家公主,再没有比她还显赫的了。
不过那已经是之前的事情了。
先帝去时,当今陛下年方七岁,全靠汝阳王一路保驾护航,才在一众皇子中杀出重围,登上皇位,七岁的孩子哪懂什么朝政,便由太后垂帘听政,汝阳王从旁辅佐,孤儿寡母自是不能震慑朝纲,真正令百官惧怕的,是汝阳王。
都以为小皇帝坐不稳皇位,这江山早晚落入汝阳王之手,然而汝阳王却忠心耿耿,为了大历皇朝,兢兢业业,等到小皇帝十五岁,太后放权,陛下亲政,汝阳王都没有造反的势头。
渐渐便有汝阳王与太后的谣言传出,汝阳王如此帮扶太后母子,皆因与太后有私,陛下亲政后,自然看这个从小管制自己的汝阳王不顺眼,加之谣言刺耳,费尽心机瓦解汝阳王势力,把汝阳王赶出皇城,赐了贫瘠的汝阳作为封地。
相较于陛下的绝情,汝阳王至死都报效于朝堂,带兵出征,为大历开拓疆域,七年前,幼宁的父亲死于战场,消息传来时,正在待产的汝阳王世子妃早产生下幼宁,郁郁寡欢而亡。
汝阳王白发人送黑发人,独自教养孙女,他数次出征,伤痕累累,年纪渐长,病痛缠身,也只熬到幼宁七岁便撒手人寰,死前把唯一的小孙女幼宁托付给太后,希望太后能够看在他一片赤诚忠心,念着往日情分,庇佑他这唯一的血脉。
汝阳到定熙皇城路途遥远,途中船只遇到水寇,身边奴仆基本都为护主而死,幼宁郡主也落入水中,太后派去的人到的及时,救下了刚落入水中的幼宁,汝阳王虽然一直受陛下打压,但他在世时,幼宁还是汝阳尊贵的郡主,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一丁点苦都没受过。
娇贵的幼宁郡主哪里受的了这份折腾,救上来时,便不再是原本的幼宁郡主了。
想到那日情景,幼宁就忍不住叹气,真是穿不逢时,一过来就成了真真正正的小可怜,好在太后慈爱,怜惜她无父无母,对她爱护有加,她在永寿宫这半个月,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皆是太后亲自过问。
倘若她真是一名普通忠臣之后,太后如此悉心照顾,也无人敢说什么,可昔日汝阳王与太后的桃色谣言传遍定熙,直到汝阳王被赶出定熙,太后并未阻止,谣言才渐渐平息,如今幼宁回京,太后疼的跟眼珠子似的,不免惹来闲话。
最重要的,是圣宁宫里那位心胸并不豁达的陛下。
但当今陛下平庸,半辈子在太后的庇佑之下安稳度日,虽对太后把幼宁养在宫中极度不满,却也左右不了太后的意思,只能跟太后赌气。
幼宁入宫半月,都不曾见过他过来给太后请安,想必还在想着法子把她弄出宫去。
前路渺茫,幼宁心乱如麻,她举起自己瘦巴巴的小细胳膊,觉得以她现在这小身板,离开太后的保护,要不了几日就得被折磨死。
以目前的形势所看,养在太后身边,很明显要比去成国公府好,太后念着昔日情义,对她是从心眼里疼爱,而她的外祖家成国公府,如今当家做主的成国公夫人是成国公的续弦,并不是她的嫡亲外祖母,同她一样没有血缘关系,且太后要留她在身边抚养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成国公夫人几次到永寿宫拜见,显然是受了宫中贵人暗示。
世家大族,子孙众多,幼宁的外祖母只生一女,她母亲在成国公府没有嫡亲的兄弟姐妹,即便成国公顾念外孙女,毕竟是个男人,内宅之事,全由国公夫人做主,成国公府,不是好去处。
思及此,幼宁觉得整个身体都闷燥起来,伸腿踢开盖在身上的薄被。
良辰见她踢开被子,轻手轻脚的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让屋内通风。
幼宁翻了个身,盯着床帐上垂落的粉色氤氲香囊,竖起耳朵听外面的谈话。
今日永寿宫很热闹,五扇紫檀木嵌梅花木画屏风前的凤榻上坐着大历最尊贵的太后娘娘,一身藏青色宽袖对襟衫,头戴金丝八宝攒珠凤冠,头发一丝不苟,雍容华贵,两侧摆着一对落地纯铜灵芝鹤像,寓意吉祥。
殿内坐满了宫妃命妇,为首的分别是中宫傅皇后和身受圣宠的林贵妃,这会太后神情怏怏,端起茶盏浅啜一口。
太后意兴阑珊,底下陪坐的除了几位高位娘娘,其他低位嫔妃皆默不作声,唯恐惹太后不快。
眼瞧着把幼宁送出宫的事又要不了了之,林贵妃捏起帕子,轻飘飘的扫了眼坐在左下侧的成国公夫人。
成国公夫人接到贵妃的暗示,心下忐忑,看向太后娘娘,硬着头皮道:“太后娘娘慈悲,照顾幼宁,但娘娘身份贵重,幼宁年纪还小,留在太后身边,难免叨扰娘娘清静,不如让臣妇接回府,臣妇定当悉心教导,兰宜是臣妇看着长大的,自她嫁到汝阳,臣妇日思夜想,唯恐她远嫁,身边无人撑腰,受人欺凌,谁曾想,嫁过去不过几年光景,人便没了,臣妇这夜里常常做梦,梦中都是臣妇刚嫁到国公府那会,兰宜七八岁的时候,趴在臣妇的膝头,唤臣妇母亲,每每醒来,臣妇这心里,都像刀割一样......”
成国公夫人更咽着,拿起帕子拭泪,她口中的兰宜,正是幼宁的母亲。
她拿已故的江兰宜说事,一片慈母心肠,且成国公府是幼宁的外祖家,外祖父外祖母把无父无母的外孙女接到府中,合情合理,只是中间隔着个太后,太后不同意让幼宁去成国公府,她就是说破天也没用。
成国公夫人育有三子两女,膝下嫡孙庶孙一大堆,对压在自己头上的原配嫡女江兰宜都没什么感情,更别提幼宁这个一丁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外孙女了。
幼宁身上流着汝阳王的血,陛下不喜汝阳王,太后又明珠似的宠着幼宁,天家尊贵的母子俩闹脾气,成国公夫人也不想把这么个麻烦接入府中。
陛下心里膈应汝阳王,与太后冷战,贵妃揣测陛下圣意,召成国公夫人入宫,示意她把幼宁接回府中,解了陛下与太后的母子矛盾。
成国公夫人不想蹚这趟浑水,只是林贵妃宠冠后宫,行事嚣张跋扈,又同她挑明是陛下之意,她这是被逼上梁山,不得不跟着贵妃到永寿宫跟太后讨要幼宁。
太后最是和善明事理,想来也能明白她的难处。
且母子之间,哪来的隔夜仇,太后又岂会真的为了区区一个幼宁与陛下不快,这天底下,母亲对子女的付出,总是要多过子女对母亲的回报,真这么僵持下去,最后服软的肯定还是太后,不然二十年前,汝阳王也不会被赶到封地去了。
世家大族的主母大多精明,心思百转千回,成国公夫人这么做,也是斟酌再三。
成国公夫人瞥了眼上首面无表情的太后娘娘,继续更咽道:“幼宁长的,竟是与兰宜一般无二,臣妇见到她那小脸,就像是见到兰宜一样,国公对幼宁也很思念,一早便吩咐府中下人把兰宜出阁前的院子收拾妥当。”
太后坐在凤榻上,眼瞧着成国公夫人声情并茂,以手扶额,并不接她的话茬。
站在太后身侧的陈嬷嬷轻轻给太后揉着额角,殿内坐着的宫嫔妃都暗暗心惊,这成国公夫人太不识抬举,太后要养幼宁郡主在身边,那是天大的荣宠,居然敢跟太后抢人。
众人各怀心思,贵妃附和道:“昔日汝阳王世子妃未出阁时,便是成国公府里最受宠的小姐,可惜红颜薄命,只留下了幼宁郡主这么一个女儿,成国公到现在还没见过幼宁郡主呢,血脉亲情最是割舍不断,成国公要是看见幼宁郡主与已经亡逝的女儿长得一般无二,还不知要怎么疼呢。”
言外之意,太后这是以权欺人,不让人家血脉团圆。
傅皇后眉头微皱,看向林贵妃道:“贵妃慎言。”
林贵妃故作不解,左右环顾,笑着说:“娘娘这说的什么话,臣妾哪句话说的不谨慎,还望娘娘指教。”
傅皇后无子,又比不过林贵妃得宠,林贵妃仗着圣宠和膝下的一子一女,压根不把这个皇后放在眼里,平日里说话就不太尊敬,今日当着朝廷命妇的面,竟也敢下皇后的脸面。
原是贵妃携成国公夫人讨要幼宁,现在竟隐有皇后贵妃杠起来的架势。
后妃不睦,传出去多大的笑话,贵妃宫女出身,一朝得势升天,嚣张跋扈,不要脸面,皇后却自持身份,不在外人面前同她计较,只憋着气,看向太后。
殿中釉金银彩桃果纹炉吐着一股浮香,太后微阖双眼,久不出声。
众人屏气,不敢再言,过了半晌,贵妃偏头喊了句,“太后娘娘。”
陈嬷嬷抬眼,淡淡道:“太后娘娘乏了。”
傅皇后带着众妃嫔夫人起身,冲着太后躬身行礼退下。
皇后的轿撵行在前面,贵妃正要上撵,陈嬷嬷从永寿宫出来,走到她身边躬身行礼,“贵妃娘娘,太后请您留步。”
太后有话刚刚不说,却把她单独留了下来,贵妃忽然想起往日太后的狠厉,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直觉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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