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谢执走后,百里斋看着手里的玉佩,沉吟稍许,转身去了百里月的院子。
“小姐还是不肯进食吗?”他问。
“回老爷,小姐不肯吃,在里面躺着呢。”
百里斋推门进去,见到百里月蜷在榻里,背对着门。
“起来吧,爹有话同你说。”
百里月慢吞吞坐起来,没好气地拿眼瞅着他,“有什么好说的,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同意冯家提亲的。”
百里斋吩咐丫鬟,“去拿些饭菜,伺候小姐服用。”
“我不吃!”百里月转过头去,赌气意味十足。
“今天谢家少郎来找我了,你就不想知道他跟我说了些什么?”百里斋悠悠道。
果然,此话一出,百里月双眼顿时有了神采,紧紧盯着百里斋,“您跟他说什么了?”
“先吃饭,吃完我就告诉你。”百里斋平静道。
百里月被拿住软肋,咬了咬牙,对侍女道,“去端饭菜来。”
丫鬟连忙小跑去了,不一会儿,便从小厨房热着的炤上拿来甜粥和小菜。
百里月三两口喝完一碗粥,然后眼神灼灼看着百里斋,“我吃完了,您快说!”
只见百里斋不疾不徐拿出玉佩放到桌上,发出清脆的吧嗒一声,百里月神色一愣,“这玉佩怎么会在您这儿?”
“谢执自己交给我的。”百里斋道。
“什么意思?”小月感到不解。
“还能是什么意思,定亲信物既已退还,这婚约便解除了,我会给他一笔银钱补偿。以后别再去找他了,他不会再见你的。”
百里斋语气淡淡说完,将玉佩放在桌上,起身而去。
百里月还在整个事情的震惊中反应不过来,她茫然错愕地盯着玉佩,等到回过神来时,百里斋早已经离去。
“怎么可能……”小月呆呆地道,她拿起玉佩看了看,确实是那块她和谢执一人一枚的玉佩,从她十一岁开始就戴在身上,谢执亦如是,从不离身。
这玉佩怎会在爹爹手里?
百里月的第一反应是,玉佩是假的,可是她检查过了,玉佩是真的。
那就一定是爹爹用了什么手段,从谢执哥哥那里强行拿回的,否则,这么重要的东西,他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交出来?
昨夜他悄悄来看自己时,还同她说过,让她去给爹爹服软认错的。
他们两个都说好了的,为了将来,要暂且忍耐的。
百里月心里又慌又乱,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手心紧紧握着那枚玉佩,指甲攥得皮肤生疼。
她起身,追到百里斋的主院。
“爹!你说清楚,玉佩真的是谢执哥哥出动给你的?不是您强迫他的?”
百里斋沉声道,“你爹我是那样的人吗?”
“可是我不信!”百里月急道,“谢执哥哥绝对不会主动退亲的!”
“退了亲我不但会给他一笔丰厚的银钱做补偿,还能资助他两年后的秋闱赶考,何乐而不为?他既是为你好,自然也知道以他自己如今境况,是无法给你幸福的,知难而退,也是明智之举。”
“你骗人!”百里月忍不住哭了起来,“我要去找他,事情绝不会是你说的那样。”
“不准去,今日你要是敢迈出这府邸,我打断你的腿。”百里斋沉喝一声。
“您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去!”百里月神情坚决地道。
“好,那你就去吧!看看他到底愿不愿意见你,让你死了这条心。”百里斋冷哼一声。
百里月和父亲大吵一架,从府里跑了出来,直奔城西的谢家。
谢执此时正在房中看书,从百里府回来后,他就愈发沉淀下来,全身心投入到后年的科考准备中。
无论如何,既然答应了百里斋,他就会信守承诺,在这两年里,不与小月私下见面,用这样的条件来守住他们的婚约,是值得的。
“谢执哥哥!”百里月的声音忽然在院子外响起,带着难言的委屈和伤心。
她正要推门而入,却发现栅栏门被从里锁住了,她试着推了几下,推不开。
小月急了,仰头踮着脚朝里面喊,“谢执哥哥,你在家吗?我有话要和你说!”
谢执放下手中竹卷,下意识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却忽然想起他和百里斋的约定。
百里斋那张严肃的脸历历在目:“倘若叫我知晓你瞒着我私下与她见面,今日之约便立即作废,你此生也休想再见到她!”
谢执迟疑了,耳中听着小月委屈的呼唤,脚下的步子却怎么也迈不开,若是此刻心软出去与她见了面,被她爹爹知晓,他们俩的婚事怕是真的要被拆散了。
百里月唤了几声,见里面没声响,心中更是焦急,伸手去扯那锁,铁索和栅栏摇晃,发出声音来。
她知道,他肯定在家的,这个时候,他既不会出门去,也不是去郡长私塾的日子,平时他都是在家书房看书写文章的。
“谢执哥哥!我为什么不肯见我?”小月喊道,“昨晚上你来看我,我们不是还说得好好的吗,你为什么要将玉佩给我爹?”
谢执听她在院子外质问,静静坐着书桌前,双拳紧紧捏在袖中,强迫自己不要心软。
不管百里月怎么喊怎么唤,谢执始终不出来见她。
百里月终于忍不住,蹲下身呜呜哭了起来。
那哭声,任谁听了心肝都为之一疼。
谢执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细细密密的疼了起来。
他很想冲出去,抱住她,让她别哭。
可是他知道,小月从家中跑出来,百里斋一定会派人跟着她,若是谢执这时候出去,百里斋就有借口解除婚约了。
谢执猜得没错,就在百里月从府中出来没多久,后门就有两名府丁远远跟着百里月的方向来到了谢家,百里月在院子外哭喊的时候,那二名府丁就躲在柴垛里偷偷观察。
老爷吩咐了,不准小姐和谢家公子见面,若是谢家公子见了小姐,就立即将小姐带回府。
“绑也要把她给我绑回来!”当时,老爷就是这般吩咐的。
府丁谨记老爷的吩咐,猫在柴垛后面等着。
谢执站在书房窗下,往院子外望去,看见小月的身影跌在雪地里轻颤,这么冷的她,她倒在雪地里,生病了怎么办,他刚想出声,余光便瞟见院外柴垛后躲藏的两道身影。
仔细一看,那两道身影穿着百里郡府家丁的服饰,他猜得没错,百里斋果然派人暗中盯着他。
“谢执!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为什么躲着不肯见我!”百里月抓着玉佩,眼泪从她的眼眶滑下来,直呼他的名讳。
她从来都是乖巧地唤他‘谢执哥哥’,因他比她大上两岁,若不是真伤心极了,她不会连名带姓地喊他。
谢执眸色晦暗无奈,又怕她守在院外不肯离去,只得隔着窗回了一句,“小月,你走吧,我不会见你的。”
小月听到他终于肯出声,一下子就忍不住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谢执哥哥,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小月,你回去吧,我要看书备考,在我进京之前,我们……都不要见面了。”说完,谢执狠心地将窗棂一拉,将百里月的哭声隔绝在外。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此时她听到自己这番话会是什么反应,她会哭得多伤心。
百里月愣住了,眼泪像断了线似的掉下来,固执地道,“你不见我,我就等在你门外不走。你什么时候肯见我,我就什么时候走!”
两个人,一人在屋中承受钻心煎熬,一人在院外委屈哭泣。
就连躲在柴垛后的两名府丁看得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天色渐渐暗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鹅毛纷飞的雪花又开始从天空飘落下来。
百里月浑身冰凉,从头冷到了脚,整个人都在发抖,可都比不上她心里的凉。
她的谢执哥哥从不会这般铁石心肠,任她在冰天雪地了这么久都不出来过问一下。
难道……他真的收了爹爹的银钱,退还了定亲信物,同意退婚了吗?
不,百里月不相信他会是这样的人。
三天没进过什么食物,就昨晚谢执来时给她带了几块糕点应付了一下,此时百里月又冷又饿浑身无力,倒在栅栏门外发起了高烧。
“谢执哥哥……谢执哥哥……”
两名府丁担心小姐再这样守下去给冻坏了怎么办,正在犹豫之时,却见百里月身子往前一栽,扑倒在雪地里。
两个府丁连忙从柴垛里走出来,将百里月扶起来,见她脸色晕着发烫的红,嘴唇却苍白得不像话,双眼紧闭,嘴里还念着谢执的名字。
“小姐发高烧了,咱们得赶紧送她回去,否则老爷怪罪下来,你我都要遭殃。”
府丁把昏迷的百里月扶起来,背了回去。
谢执忧郁地站在窗后,看着百里府的家丁将她带走,揪紧的心终于松了些。
可是也只松了一息,便又揪了起来,她在外面冻了这么久,本就娇弱,前几日又没有进食,身子怕是扛不住的……
人走了,谢执的心仿佛也跟着空了。
百里月回到府里后,果然大病了一场,发起了骇人的高烧。
百里斋十分忧心,亲自守在她病榻前照顾她。
发着高烧的病中,百里月换着谢执的名字,眼泪忍不住地从她眼角流出来,将发丝和枕巾全都侵湿了。
百里斋听着女儿痴痴的呼唤,低叹一声:“傻女儿啊。”
半月后,百里月的病终于好了,不过人也瘦了一大圈,脸色苍白,眼眶陷进去,双眸也没有曾经灵动的神采了。
她正在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窗外发呆,一句话也不说。
谁来她也不理。
百里斋怕她又做傻事,过后的日子都有意识顺着她,或许是出于老父亲愧疚的心理,比以前更宠爱她了。
病好后的百里月,口中再没提过‘谢执’二字,她也再没有偷偷出门去找他。
按理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百里斋应该很欣慰,可是他看着女儿失去神采的眼神,却觉得十分痛心。
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他会觉得,自己这么棒打鸳鸯,是不是做错了。
可是一想到长痛不如短痛,他又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她陷得更深之前,将她掰回来。
而谢家那小子结局如何,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人或许都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
这句话适应于任何经历感情波折的年轻女孩。
百里月每每回想谢执隔着门窗的那一句句冷漠的‘不要再见面了’,就觉得整颗心疼得要窒息。
她看着手中的两枚一模一样的玉佩。
这玉佩,是当年娘亲还在世时,和谢家定亲,打的一对如意同心玉佩,她一枚,谢执一枚。
如今这枚玉佩被他还回来,都在她这里。
百里月看着这一对同心玉佩,心中只觉得无比锐痛。
她将玉佩收起来,放进了箱笼的最下面角落,再也不打算拿出来了。
此后的日子里,‘谢执’这个名字,便成了她的禁忌,她不提,身边的丫鬟下人自然也不敢提,百里斋更是不会再她面前提及。
这个人,就仿佛一夜之间从她的世界里清除了。
百里斋也没有再强迫她和冯家议亲,只说,等她心情好些了,过个一两年再说,反正她现在才十六,十七八岁议亲也不迟。
百里月自然是不愿意再和旁人议亲的,既然百里斋主动这样表示了,她没有什么意见,日子就这样顺其自然的往下走了。
只是百里郡毕竟只是个县城,地方不大,百里月去街上时,偶尔也会有一些关于那个人的消息飘进她的耳朵。
听说,他辞去了童学私塾的课业,再也没来过城中私塾。
又听说,他买了个书童,跟在身边帮他打理琐碎事宜。
百里月听了,没什么表情。
就如同听到一个陌生人的事情,引不起她的任何情绪变化。
贴身丫鬟在听到那些关于谢家公子的消息时在,总是会第一时间去看自家小姐的反应。
然而叫她意外的是,小姐的表情淡淡的,就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一般,无动于衷得太过异常。
小姐心里一定很痛苦吧,曾经那么喜欢谢家少郎,有情人却不能在一起,还要日日在老爷面前装出一副已经放下的样子。
小丫鬟都未小姐感到难过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
百里月再次听到有关谢执的消息,是京中传来消息,今年腊月刚好是圣上万寿街,秋闱提前两个月开始,全国各地的秀才便要提前三个月进京准备了。
百里郡地方小,今年拢共就谢家少郎这一个要进京赶考的秀才,消息一出,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此事。
这个消息,就仿佛往百里月沉寂许久的心投了一粒石子,夜晚入睡时,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就要进京赶考了,他还会回来吗……
第二天丫鬟进房来给小姐伺候梳洗,毫不意外地发现,小姐的枕巾又被哭湿了一大片。
丫鬟默默低叹一口气,她家小姐呀,这两年装得真是好辛苦,白天神色平静该做什么做什么,到了晚上,便一个人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小姐,擦擦脸吧,您眼睛肿成这样,待会儿被老爷看到了。”
百里月抿了抿唇,面无表情接过毛巾。
各地方的赶考考生都要由地方官员盖了通行证才可启程进京,日后在进城,也是凭借这个考生通行证在京中的考子驿馆下榻。
谢执进京,这考生通行证的章,自然是要由郡长百里斋给他盖。
百里斋知道这一年多谢执信守承诺,再也没有私下和自己女儿私会过,还算满意他的表现,又看过他的文章,写得确实字字珠玑满腹经纶,看来当日他放下的豪言也确实不算吹嘘。
但愿他高中后,还能记得自己两年前的所求。
如果他一朝高中,进入京城那贵不可及的权利漩涡,便看不上百里郡这小地方出身的姑娘,他和月儿的事,就此了断也不甚可惜。
百里斋想事情想得深远,为了女儿的幸福,他不惜做这个恶人。
古往今来多少穷秀才,在落魄寒酸时娶了愿意与他一道吃苦受罪的妻子,等到他日高中,便嫌弃甚至厌恶曾经的糟糠之妻,休弃下堂另娶高门贵女的,比比皆是。
如果谢执也是这样的人,就算他有幸中了状元,百里斋也会觉得,自己两年前的阻止是对的。
女儿不能嫁给那攀附权贵之人。
百里斋给谢执盖完郡长印章后,问道,“此次秋闱大考,你可做好准备了?”
近两年的时间,谢执已经成长得愈发沉稳青逸,不再是一年多前那个单薄瘦弱的少年郎了,如今的他,已经将及弱冠,看起来丰姿秀雅,愈发的挺拔。
声音也温稳了许多,“回郡长大人,晚辈已准备妥当。”
“可有把握?”百里斋又问。
“九成把握。”谢执不卑不亢答。
九成?此话怕是那京中士族子弟皆不敢这样放辞,而面前这个一身简朴月衫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却敢神色平静的对他这样说。
百里斋轻笑一声,年轻人,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等出了百里郡,便会知晓,外面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谢执知晓百里斋心里想的什么,他一字未曾辩解,只垂首道,“晚辈还望郡长大人不忘忘了与我当初的约定。”
“你放心,你若是能办到,本官自然信守承诺。”
“好,那晚辈就恭请大人静候佳音。”谢执抬手秉了一礼,拿起印章文书,转身而去。
百里斋远远瞧着谢家少郎的背影,提了提嘴角,“这份傲骨,倒是有几分老夫当年的风采。”
书童将进京所需的行礼包袱和盘缠、还有今日从郡长大人那里得到来的盖章文书全都清点好,对谢执道,“公子,东西都准备齐了,明日一早咱们就能上路了。”
谢执淡淡应了一声,站在书方才窗前,眼神望向栅栏门的放下微微出神。
时值炎夏,没有那日的大雪纷飞,杨柳垂枝条,外间树头上的知了声声叫着,可是谢执的眼前却仍能幕幕闪过当时她在雪地里伤心哭泣冻得昏倒的画面。
小月……他无数次在心口舌尖呢喃她的名字。
明日就要出发去京城了,小月,等我回来。
启程那日,艳阳高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谢执带着书童一道随行,雇了辆马车,将随身携带的几件书册和行李放上去后,便从百里郡城门外出发。
马夫挥着鞭子,吆喝一声,“公子可坐稳了,咱们这就出发了。”
马车摇摇晃晃出发了,谢执坐在板车上,回头往城门望去。
忽然,他在城门下看见一道俏丽的身影,她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小月!”
马儿被挥了鞭子,撒开四蹄开始奔跑起来,马车距离城门越来越远,谢执快要看不清她的样子了,他心中一急,站起来对着那道娉婷摇曳立在城门脚下的倩影喊了句:“小月,等我回来!”
百里月泪如磅礴,她强迫自己忍了一年多,终于在这一瞬失声大哭。
百里斋不知道何时走到她身后,沉沉低叹一声,抬手抚上女儿头发,“回去吧,他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