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建康北部的广陵失守,并州刺史、定北都督叱云淮率领东路军南下,顺利占领广陵城,与南梁都城建康隔江对峙。
这一月间,由斛律骁所率领的西路大军已顺利突破长江防线,进驻距离建康只一百余里的姑孰,战船亦源源不断地沿着淝水、施水开往建康上游,耐以增援及运送物资,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势如破竹。
期间,南梁也不是未曾想过应对方案,如兖州态度暧昧,消极抗敌,梁帝便欲以临海为挟,逼迫谢临抗敌。不想却在前往临海郡时遭遇了郡中军民的负隅顽抗,不仅未能如愿,反令谢临十分痛快地舍弃了广陵城,齐军迅速占领城邑,兵峰直指对岸的京口。
京口地处长江以南、建康东北,乃是建康东北的门户。正北又有十万齐军进驻六安,如是一来,三路大军彻底包围了建康,有如瓮中捉鳖一般,势在必得。
汛期一过,原本猛涨的长江水渐渐退却。江涛阵阵,江风轻拂,明月照在江水上涌动着如玉的光辉。
十九带着东线战报进入中军帐的时候,斛律骁正与封述及一帮幕僚商议最合适的进攻路线,他将战报毕恭毕敬呈上:“主上,这是广陵发回的战报。”
帐中一瞬寂静下来斛律骁阅罢,面色沉凝:“诸位都看看吧。”
那信中并未说旁事,所言正是他们如今商议的,据悉,南梁扬州刺史陈景已率大军北上,驰援建康。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建康虎踞龙盘,江山险要,又有长江天堑,攻占本就不易。如今,驻守在建康的梁军保守估计尚有十万,依据钟山、石头之险,尚可抵御,齐军虽已分三路对其形成包围之势,唯独南面鞭长莫及,难以兼顾。
建康南面的三吴地区物产丰富,兵源充足,可做战时的供给,眼下陈景既北上驰援,攻灭建康之战,若不能速战速决,便会陷入被动,拿下建康也成了痴人说梦。
那位陈景亦是一员猛将,少年从军,如今虽年已花甲,出征时仍常身先士卒、以一当十,鲜有败绩。
此次阻碍南朝南方郡县北上救援,也唯有他的部队未被阻碍,实在不可小觑。
一众谋士议论纷纭,有提议先发制人、速战速决的,也有人提议买通南梁官员在其必经之路太湖烧其战船阻其北上。斛律骁沉吟不语,忽似想起什么,问:“这位陈景陈刺史可是去年才续了弦、娶了房十六七的美娇娘的”
十九是做情报收集的,倒也事先了解,敛容应道:“是。陈景的妻子去年去世,他新娶了房夫人,才十六岁,十分得宠。眼下住在陈景在建康长干里的府宅中。”
他便点头:“这便对了。”
封述不明其意,不由问道:“殿下怎么突然问起对方大将的私事了”
斛律骁薄唇微抿,露了丝嘲讽的笑:“静之有所不知,萧子靖贪图美色,又喜淫人妻女,陈景新娶的这房夫人才十六岁,耐不住寂寞,一年到头竟有多半时候是住在皇帝的建康宫里,只家中人碍于皇帝淫威不敢告诉陈景罢了。”
“陈景脾气爆裂,是个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人。静之想想,若他得知了这样一条消息,会作何感想呢自己在前线替他拼命,皇帝却在后方睡他女人”
到了那个时候,陈景想入京勤王,萧子靖可想他去么
斛律骁说得揶揄,语气讥讽。封述微感尴尬,追问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斛律骁看向十九:“派人过江,想办法将这消息透到陈景和建康那位的耳中。然后,传我命令,让叱云淮务必拿下京口,否则,让他提头来见。”
事情不出他之所料,当陈景大军抵达建康南边的阳羡时,他向皇帝请求不进京而进驻京口防守,书文甫一发出,却“意外”得知了皇帝与其妻私通之事,一气之下,箭疮复发,竟是病倒了。
而建康城里,皇帝得知此事后亦是心虚,又疑陈景上书屯驻京口是想对朝廷不利,竟拒绝了陈景的请求,反调京城四万守军驰援京口。
江北的东路齐军得到消息后,在十月初一的夜里,派遣先头部队装扮成商人,将战船改换成商船,趁着夜色与茫茫江雾渡过长江。
被派去京口指挥战斗的是南梁中书令虞城,起初全力抗敌,但得知对面的主将乃是从无水战经验的胡人将领,便自负地认为北方造不出可以渡江的战船,要想渡江,无异于痴人说梦。
又自恃长江天堑难以逾越,竟由此放松警惕。当装扮为商人的齐军抵达京口口岸时,他竟一无所知。
由此,齐军率先占领渡口,主力紧随其后,于西津登陆,对京口的守军发动猛攻。历经一天一夜的巷战后,梁军大败,死伤惨重,叱云淮部俘虏将帅,顺利占领京口。
至此,北齐东路军距离建康只剩一百余里。斛律骁见时机成熟,于十月初三、立冬之日的清晨,开赴战船沿长江东下,对都城建康发动最后的进攻。
初冬时节,长江沿岸西风烈烈,吹拂得沿岸松涛起伏、船只轻巧迅疾,一路踩着山谷林间回响的鸟啭松涛东下。
今日天气晴好,斛律骁立在船头,很远便可瞧见建康城的隐隐轮廓。钟山蜿蜒如龙,石头盘踞如虎,城池堡垒高耸于清凉山的赤红石壁之上,环山而筑,周长七里,其下江水呼啸而过,十分险要。
他不禁叹了一句:“钟山龙蟠,石头虎踞,古人果不欺我。”
“静之,攻下建康之后,你想要什么赏赐呢。”他问身侧站着的封述。
封述赧颜,立刻退后一步敛袖行礼:“南征之事,全赖以殿下英明神武、运筹帷幄,臣于社稷无功,怎敢要赏赐。”
他于军事一事实则并不了解,此次南巡,与其说是为主上出谋划策,倒更像是主上有意带着他在身边历练一般,既羞愧又感激。
“客气什么,都要做亲家的人了。你我之间,何须虚套这些。”
殿下正有意让他的堂弟聘娶三娘子,不过三娘子似乎无意。封述一时心内感激,道:“听闻当年衣冠南渡,将全套晋律带去了建康。东观藏书阁里的只是残本。若此次有幸得见,便是身死也无憾了。”
“这有何难。”斛律骁挑眉,“等我军攻入建康宫,所有的藏书随静之挑选。”
“还是请王妃先挑过吧。”封述道,又问他,“殿下呢殿下有什么心愿”
他么
斛律骁皱眉,没有明说。他要把萧子靖的头割下来做成虎子,但这之前,还得问问妻子的意见。
船只旗帜,连天蔽江,向石头进发。山谷间一时颇有烟尘暗天之势。
石头城守将凭高远眺,远远瞧见齐军的盛大整齐的军容,惊得手中的烽火都掉了:“他们怎么会从西边来”
“不是说的是胡儿做主帅、不善水战么”
“快去禀报陛下我辈定然尽全力阻挡”
守将急命手下将士派遣战船迎战,然而却是晚了一步,斛律骁命人从大船上放下盛满芒硝、火药之物的小船,以明火点燃,趁着西风的助攻朝东而去,很快便冲破还未来得及结阵的齐军队形。
长江上战船燃作一团,不断有士兵惨叫哀嚎地掉进江水里,波涛滚滚,转瞬即将人淹没。斛律骁漠然以视,当日在淮河水面、齐人率船来攻之恨才稍稍小了些。
投桃报李,今日,他也须让萧子靖火攻的滋味
江风猛烈,船只迅疾,一艘艘火船离弦之矢般冲破齐军封锁。船只既毁,守将又命底下将士架弓以应。齐军结成盾阵,一时间,茫茫的江面上战船如云,飞矢如雨。
战役约莫持续了两个多时辰,船只即是从上游来,顺风顺水,冲击力巨大。渐渐的,石头城上的守军便有些支撑不住。守将焦急回首:“增援呢增援怎么还不到”
此时距离他们向台城求援已经过去了足足两个时辰,建康方向却未有任何援兵。石头城距离建康内城仅仅只有二十里距离,一旦失守,齐军便可沿着长江和秦淮水进入建康内城,情况十分危急。
初时,齐军进驻濡须口之时便有大臣提议宜派兵加诸石头和钟山两处,但因建康的守军只有十万之数,萧子靖未曾同意。
如今,建康的守军已有四万支援京口,剩下的不足六万。萧子靖不得已下令放弃驻守钟山、石头等险地,将主力全部分散在建康城内外城门。
守将心知是等不到援兵了,把心一横,命人挂起降幡,降了。
至此,齐军占据了石头城。与京口出发的东路军对建康外围形成了包围之势。
梁军尚有六万之数,然建康城门众多,因而分给各个城门的兵力并不算充足。被两路齐军瞄准薄弱之处猛攻,在历经了一日的巷战后,陈将请降,开外郭城正门朱雀门迎接斛律骁。
宽阔笔直的朱雀大道就此在斛律骁眼前铺开,尽处,宣阳、广阳二门耸立,是建康宫城台城的最后一道防线。
消息传回建康宫,萧子靖大为惶恐,慌慌张张地收拾了细软欲要逃跑。几个宦官忙拉住他:“陛下何故逃走。”
“混账”萧子靖却暴怒地踹开劝阻的两人,“齐军都要打进来了,朕不逃,还等着被擒吗”
那宦官却抱着他腿不放,苦苦哀求:“陛下,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建康内外皆已被围,便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不若保留天子尊严,向对方投降。您是皇帝,台城虽破,他也须你发布诏令招抚各个郡县,定不会伤害陛下龙体”
萧子靖一时被说得愣住,胸口剧烈起伏着,周身冷汗淋漓。
一番思想斗争之后,他颓然放下手中包袱,喃喃应道:“你说得对。”
“去取朕的印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