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听琴与重霜教学时,静谧的山居小院外风波动荡。
神州浩土各处,如星子般遗存的古战场上空同时凝聚出黑云。这些魔物聚成的黑云成型之后,吞噬周围低级的妖兽,呼啸着往村镇与城池袭去。
黑云成型的刹那,仿佛接收到号角,南海滚动的大旋涡中心响彻一声龙吟。在这贯彻天地的龙吟的号召下,蛰伏于神州浩土的巨兽,在群山、荒原与沙漠的遮掩中睁开黑暗的双眼。
四海涌起波涛。东海龙宫本部,以银龙王龙瑶率领的主和派岿然不动,隐有站队陆地之势;分流在外的分支,以龙江龙海的父亲为首的主战派,在南海龙吟响起的同时,分为三路,分别往北海、东海、南海而去。
仙家三山一门,乾元山、紫霄山、苍山与玄清门同时响起警钟。
北境,乾元山的修士祭出剑阵,滔天剑光护住动摇的山川;紫霄山藏有人皇重宝,坐镇中原;苍山的修士如鬼魅般隐没入各处,追踪邪修妖物,提防其趁机作乱。
玄清门的弟子经验尚浅,分为数组赶往西南方向的村镇。叶忘归、嵇鹤都有和龙族打交道的经验,奔赴沿海,与银龙王部族联合携手,提防南海龙族上岸。
莲州城结界内,装饰奢华的酒肆下方,层层深入的地牢里。陶晚莺噙着笑,玉铃铛发出圣洁缥缈的幽光。她身前的墙壁上,排着四条鲜血淋漓、还带着呼吸的龙,其中有南海的黑龙、东海的银龙,还有北海公主白珊。
风雨欲来中,一条黑金色的龙在玄清门护山的屏障彻底封闭前,直冲云霄。
这是重霜,他飞得极快,刹那间就跃上半空,将陆地与崇山峻岭抛在身后。他飞得又很稳,盘旋上升着,头颅永远保持着一定的弯度,因为他的脖颈处坐着一个人。
他向上,再向上。飞跃的同时,催动着身躯中属于修真者的灵力,牢牢构建出一道保护层,护卫住裹着厚重披风、抓住他双角的路听琴。
重霜穿透一层薄云,一层雷鸣电闪的空间,一层无风无云的白色境界……他的鳞片被气流撕裂,流出道道血丝,转瞬就被吹尽。他身躯顶住巨大的压力,好像随时要爆裂。他无暇顾及这些细微琐事,用尽全部的力量往九霄云上奔去。
最终,重霜到了一层梦境般的云海。
纯白的仙云滚动着,边缘闪烁着金光。云海的上空依旧是云层,还没有触碰到边界。
半空中有什么东西,以泰山压顶之势踏过云海而来,近了却恍若无物,轻轻悠悠的收敛了全部的气息,仿佛是幻影。
那是一只布满符文的白色纸船。
重霜停住向上的势头,提防地绕着纸船转了半圈。
“重霜,到了吗?”路听琴察觉到重霜行动的变化,微微松开抓住龙角的手。
重霜飞行途中,用灵力束缚着路听琴的腿。
路听琴不用担心脱力坠落,只是纯粹因忐忑而抓着什么。他不能用灵力,就好像用□□凡胎上了九天,一道惊雷就能威胁到性命。不过一路上,他没感受到寒冷,甚至也听不到什么风声,只有重霜的呼吸声,和保护罩内重霜刻意烘热的温度。
“我不确定……仙尊,”重霜道,“嵇师伯告诉我找一道大门,但是我看到了师祖的纸船。”
“纸船上有符文?”路听琴道。
“是的。”
“幻影只能模仿,不会创造。你试着解析一下符文,重点看这艘船的轨迹。”
重霜凝神凑近纸船。“仙尊,你提过创造符文组时,有的创造者会在里面夹杂着无意义的符文,但可能是某种密语。这船上好像写着……”
“写着什么?”一道清亮的少年音在云海响起。
纸船旁边的空间扭曲,一个少年身着宽松的白袍,赤着脚迈了出来。
“师祖。”重霜垂下龙首当做行礼,“写着‘天的尽头’。”
“听琴教你符文了?学得不错。”玄清道人拍了拍黑龙的身躯。
纸船忽然变大,大得如同一座坛,将路听琴与重霜笼罩在内。玄清道人绕到黑龙身后,露出温柔的笑容,“该去下一站了,听琴。”
“师父,你这样出现很吓人。”路听琴握住玄清道人伸出的手。
玄清道人的指尖拂过路听琴的白发,在路听琴颤动的眼睫上停了许久。他带着路听琴坐下,替他紧紧了衣襟。
“纸船会带你到天枢的身边,他声音或许大了些,但其实很和善,你不必害怕。”
路听琴点头,“我可以一个人去吗?”
“仙尊!”黑龙不由得开口唤道,他一下子缩小身躯,贴近路听琴的手。
“小龙跟我一起,”玄清道人道,“我找你另有要事。”
小黑龙一颤,将头埋在路听琴的手中磨蹭着,“师祖,并非弟子有意违抗,但仙尊现在……”
“听到没有。”路听琴戳了一下重霜小巧的龙角,“去找师祖。”
“……是。”小黑龙耷拉着耳朵飞到玄清道人身边。
纸船再次启动。
路听琴孤身一人,感到无边的寂静包裹了他,忍不住微微睁开眼。
他看到一如既往的白茫,天上地下都是白色。他知道这是自身的视觉受损的缘故,又疑心这片天地本身便是如此。
没有尽头的白色空间,像极了路听琴第一次见到坠月仙尊时的地方。
纸船悠悠飘行。路听琴在白茫的尽头看到一个小光球。离得近了,越来越多的光球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光球像一个个白昼中的萤火,漂浮着、没有规律地动荡着。
路听琴放轻了呼吸。他睁着没有焦距的眼睛向四周看去,寻找可能是天枢的位置。光球像漫天飞舞的柳絮般环绕着他,密密麻麻地充斥了整个白茫茫的天地。
纸船停在浮动的光球之间。
“阁下?”路听琴发现脚下纸船的触感逐渐消失,自己身躯变得轻盈,好像动一下就能飘出很远似的。
路听琴低头看去,在交错的光球中,看到了自己的半透明的身体。
他看到了?
广袤的白色天地发出嗡嗡隆隆的声音,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天在发问,地在回响。
“你来了,异世之人。我是天枢。如你所见,此间法则不受尘世所限。我存在于每一道光中,这里是无影之间,是我的躯体……”
路听琴刚要随便晃一晃,闻言不敢移动。
他有满腹话想问,见到这漫天的光球,在未摸清之前不愿贸然开口。
“你心有疑虑,可亲眼一见。”天枢缓声道。
光球四散着飘开,有一个光球单独飞了出来,落到路听琴眼前。
路听琴的眼前被光球发出的光遮盖,再也看不到其他。
等路听琴重新能视物时,他愕然瞪大双眼。
他仿佛身在梦中,用幽魂的视角漂浮着。他看到熟悉的车水马龙、钢铁城市,一个婴孩在医院中降生,被双亲温暖的手抚过。
时间加速流过,婴孩快速抽长成孩童。路听琴看到孩童愈发孤僻冷漠,在无人时阴郁地望着天空。再后来,孩童长成,以少年之姿步入顶尖学府,一路成为业界闻名的青年学者。
路听琴看到了他梦见过的影像,还有更多没梦过的东西。他看见面黄肌瘦的少年重霜风尘仆仆出现在青年身边,原地跪下;青年一次次的拒绝,最终默许了重霜跟在身边。
路听琴见到赶飞机的前夕,重霜帮青年系好领带;某次会议的间隙,他们在草原上策马飞奔;时日飞逝,曾经的青年垂垂老矣,到了油灯尽枯的时候。
他的名字成为领域中难以跨过的山峰,仰慕者无数。他不曾亲自带过弟子,身边只跟着重霜一个人。他资助孤儿院,资助每一个或偏激愤世、或懵懂无知的孩子,偶尔用毛笔亲自写些信件,文风古朴,多为劝善、劝学。
路听琴默然看着一块白布,盖到了老人失去生机的脸上。光影变换,路听琴合上眼,等待从梦境中抽离,回到天枢所在的白色空间。
忽然,他听到一声啼哭。
路听琴惊疑睁眼。他看到一个破败的茅草棚,衣衫褴褛的女人抱住一个哭皱了脸的婴孩,不断安抚着。
再往后与先前一样。只不过换作了没有灵力的古代。路听琴看到婴孩逐渐成长,在兵荒马乱中被身着锦衣、发丝凌乱的重霜找到,最终隐居在一处僻静清幽的山野,过了一生。
而后又是一声啼哭。
“够了,停下吧……请停下。”路听琴道。
路听琴回到了白色空间中,“阁下,这是你的躯体……你躯体是无数记忆?”
天枢的声音回荡在空间中,“我曾探究天与海的尽头,未果,为了探求大道,我最终舍弃了躯体,只留意识,化作了现在这般模样。”
路听琴问:“我刚才看的是坠月仙尊,这是他的现在,还是未来?
“彼世之间流速不一,你方才所见是他已经历的过去。”
路听琴看着飘荡的光团,“刚才那是……什么?坠月仙尊转世之后,每一次都想起了记忆,还遇见了同样有记忆的无上尊?”
“无上破开屏障后,引得天地异变。他神魂殒灭前,立血誓留住了自己的记忆。”
“他追去了?”
“他跟着转世,在每一世寻找坠月的气息,有则跟着停驻,无则自尽,重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