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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梅山黑社会往事
马公安聊往事
勘查结束,没有能够提供与凶手直接有关的证据,只是从凶手的行为勾勒出一些特点,作为侦查方向的参考。
在随后召开的案情分析会上,决定从两方面梳理:一是调查黄大磊社会关系,从现在来看仇杀可能性极大;二是调查金山别墅的管理系统,凶手能避开监控,说明凶手熟悉监控点,而一般人做不到这一点。
会议结束,朱林和侯大利一起坐电梯到车库。从会议室出来直到坐上越野车,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沉浸在案子中。
越野车启动,朱林问:“你怎么看?”
侯大利道:“黄卫案、唐山林案、黄大磊案,这三个案子不是孤立的,甚至丁丽案也与这三个案子有牵连,存在某种内在联系,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这个内在联系。”
朱林道:“采集样本,dna比对,工作量很大。比对工作结束,或许一切就迎刃而解,也有可能一无所获。我们现在要耐心等待结果,当然,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不做,按照既定步骤,一步一步来。梅山镇的马公安明天要从秦阳回来,我们和他谈了以后,再做下一步安排。”
大案再发,侯大利内心颇为急切,道:“我想复制一份金山别墅这一段时间的视频。凶手选择的路线躲过了大部分监控,应该提前到别墅踩过点,我想看一看。”
朱林能够理解侯大利的心情,道:“105专案组是特殊专案组,实行的是案案相靠制度,凡是有重案,我们都可以去查看是否与丁丽案有关系,虽然是配侦,却是特殊的配侦。你是专案组副组长,直接到视频大队,按规定复制相关视频。”
得到朱林同意以后,侯大利叫上王华,一起来到视频大队。
随着社会治安防控体系建设法治化、社会化、信息化的推进,视频监控在技防工作中占据重要位置,江州市刑警支队率先在全省刑警支队中设立了第五大队,也就是视频大队,负责全市公安科技工作的规划、建设、宣传和管理。
王华与视频大队长姜华关系熟悉,径直推门而入。姜华见到王华,原本想笑骂几句,见到跟随其后的侯大利,便将笑骂之语收回肚中,端坐在办公桌后,露出公事公办的表情。
“姜大队,专案组想调取金山别墅的视频资料。”侯大利开门见山道。
姜华慢条斯理地道:“视频大队正在对所有视频进行研判,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提出来,由我们负责研判。隔行如隔山,你们不要以为读视频是简单的事,费力不讨好,伤眼睛,磨屁股。”
侯大利道:“我们现在提不出具体要求,主要是想看一看前一段时间有没有特殊人进入别墅。”
姜华道:“这也是我们研读的重点。”
对方打起官腔,侯大利忍着不耐,道:“专案组一直在研究丁丽案,黄大磊与丁丽案有关联。专案组和视频大队两边同时研读,从各自角度出发,能够互补。”
姜华还要找理由推托,王华高声道:“姜大头,少给我打官腔,大家都从一个战壕爬出来的,谁不知道谁啊?专案组是案案相靠,各单位无条件支持,你懂不懂?你如果不懂,我们就给关局打正式报告,除了正式报告,还给你打小报告,你最终还得给我们。都是为了工作,你别装腔作势了。”
姜华尴尬地笑,道:“王胖子,你别在我办公室叫嚣。我没说不给,这是沟通商量。”他给办公室打了电话,叫来技术人员,帮侯大利拷贝视频资料。
侯大利离开后,姜华顿时脸露笑容,从办公桌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王华。
王华气哼哼地抽起烟,道:“你是姜华,我是王华,我们两个华互相知根知底。今天怎么回事?给侯大利打官腔,不是你的性格。侯大利为人很不错,眼里除了案子,没有别的歪经。他虽然年龄小,资历浅,我还是挺佩服这种很纯粹的人。如今这种社会,全心全意扑在案子上的侦查员也不多了。”
姜华靠在椅子上,道:“侯大利这人就是一把刀,太锋利了,好几次弄得重案大队没有面子。全局都知道年轻神探怒怼重案大队的故事,传起来津津乐道。这些故事往往把重案大队领导们传得很蠢,就和阿凡提故事里的老爷一样。其实我们重案大队在全省都算强队,干净利索地侦破了长青县灭门案和黄卫案,办得非常漂亮。但是,不管重案大队破了多少案,有两三次失算就被无限放大。重案大队每年办的案子这么多,有几次不如意太正常了。若是把视频拷贝给侯大利,如果他看出了什么名堂,我们视频大队搞专业的没有发现,那会弄得我们没有面子。视频大队成立不久,还在爬坡上坎,得注意形象。”
王华嘲笑道:“你这人就是满肚子弯弯肠子。侯大利本身就是重案大队的侦查员,他做出了成绩,也是重案大队的成绩。”
姜华道:“宫支这一招非常聪明,化解矛盾于无形。当领导的就是当领导的,比我肚子里的弯弯肠子多得多。”
从视频大队拷贝了视频资料,侯大利回到刑警老楼三楼资料室以后就没有转过眼,一直盯着画面。金山别墅监控探头多,视频量很大,侯大利一帧一帧耐心查看。
晚上回到家,侯大利滴了眼药水,让眼睛舒服一些,这才有空给田甜打电话。田甜接到电话以后,声音极为冷硬,道:“晚点联系,等会儿别再打。”
田甜调到打拐专案组以后,凡是火气旺盛之时,必是遇到让其生气的案子。让其生气的案子并非是难以侦办的案子,而是妇女儿童受到严重伤害的案子。今天她的火气比起平时还要大,肯定是又遇到了让其特别难受的案子。
侯大利放下电话,坐在沙发上,拿过来一张a4纸,在上面画了黄卫、黄大磊、吴开军和唐山林的关系图。黄卫和吴开军能联系在一起,黄大磊和吴开军能联系在一起,唐山林和吴开军也能联系在一起,侯大利在吴开军这三个字上画了一个圈,以示此人的关键性。
田甜办案,时间上没有准头,也不知什么时间能够回来。梳理了吴开军关系网后,侯大利放下纸笔,准备洗浴之后上床睡觉。
按照田甜要求,别墅里专门拿一个房间来安装圆形大浴缸。田甜喜欢这个大浴缸,每天晚上都要在浴缸里泡一会儿,把白天从单位带来的坏情绪全部泡走。
自从杨帆出事以后,侯大利便不敢面对流动的水体。晃动的水体会让他晕眩,头昏眼花,严重的时候会呕吐,甚至全身瘫软无力。今天,侯大利准备再次尝试着克服这个心理障碍,给浴缸放满了水,然后跨入浴缸之中。别墅造得非常结实,按标准可抗八级地震,可是他进入浴缸之后,感到整个浴缸都在晃动,水体如波浪一样摇晃,发出哗哗的响声。
侯大利很快停止了尝试,逃出浴缸,来到另一间淋浴室。当一股股热流从天而降时,他的呕吐感才慢慢减轻。闭着眼,享受着热水按摩,他身心慢慢放松,思维转到了王永强身上。他头脑中浮现起王永强冷酷的声音:“杨帆太美了,我找了十年,都没有谁能比得上。可惜没有上过她,这是人生最大遗憾。”声音响起的同时,他脑中还出现王永强掰开杨帆手指的动作。
如今王永强承认了多起杀人案,却坚决不承认杀害杨帆。虽然他难逃一死,可是他没有承认杀害杨帆,对于侯大利来说,此案并不算破。每次想到这一点,他胸中的怒气就无法遏制,积郁久了,似乎要将胸膛撑破。
洗浴之后,侯大利回到床上,渐渐睡去。
凌晨两点多,屋内传来脚步声。刚回家的田甜推开卧室看了一眼,轻手轻脚走开。关门时声音稍稍响了一些,侯大利睁开眼睛,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他从床上起来,朝着没有开灯的浴室走去。
田甜果然在浴室,面对浴缸而站。她脱下宽大的浴衣,透窗而入的月光洒在裸露的皮肤上,皮肤产生了柔和质感,修长的身材在月光照亮下,有的明亮,有的陷入黑暗,更增凹凸感,很有古希腊雕塑的美感。她没有立刻进入圆形大浴缸,而是从桌柜上取了一杯酒,仰头倒入口中。酒杯不是红酒杯,而是透明的玻璃酒杯,里面装的不是红酒,而是散发着浓烈香味的酱香白酒。
侯大利走进浴室,从身后抱住了女友,感受到女友冷冰冰的身体。
“又是什么案子,让你情绪激动,居然喝起了白酒?”
“今天的案子快把我气死了。”
“你以前给我说,办案不能带情绪。而且你以前当法医时,面对受害者尸体非常冷静。”
“位置不同,心态不一样。以前当法医面对的都是尸体,如今面对的都是活生生的老弱妇孺。今天这个案子更特别,十一岁小姑娘被强奸了。”
“强奸幼女,重判。”
“重判个狗屁!强奸犯未满十四岁,十三岁半。我就眼睁睁看着这个强奸犯从眼前离开。受害者家属听到这个消息,几乎要崩溃了。这个十三岁半的强奸犯接近一米八了,身高体壮,他的妈妈还一口一个小孩。小女孩是真小,十一岁,身体还没有发育,下面被撕破了。不仅是身体受到伤害,心理阴影肯定会跟随她一辈子。女孩爸爸眼里喷火,一直在喃喃自语说要亲自报仇。我们建议民事赔偿,数额可以高一点,女孩爸爸反复说赔偿解决不了问题。”
田甜的皮肤因为气愤而生起了一层小鸡皮疙瘩。
“世界就是这样的,没有办法完美,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一点。”侯大利想起了世安桥上发生的惨剧,叹息一声。
田甜转过身,抱紧男友,低声道:“在床上等我,今天我想要,痛痛快快来一场,让我忘记人间的不公和肮脏。”
月光如水,透过窗,洒在地面和床头。如丝绸一般的呻吟声响起,越来越响,又突然拔高,高得似乎能飞到月亮上。
早饭过后,田甜特意穿上警服,准备应约到中山小学去上法制课。
侯大利独自来到刑警老楼,抓紧时间研读从视频大队拷贝回来的视频资料。
视频资料与十九世纪初的黑白电影相似,无声且灰暗。黑白电影胜在有情节,演员有夸张表演,视频资料是零散的、没有情节的视频片断,看久了会让人觉得特别无聊。侯大利有着强烈目标,将无聊感抛在了脑后。他在读视频时,同时制作了人物表格,以便与金山别墅住户和服务人员加以对照。
金山别墅是高档小区,物管配置很强,一级物管人员有物管经理、保安队长、客户服务总管、维修主管,下设有保安队、客户助理、清洁队和维修组。
侯大利将视频中出现的所有人物整理出来以后,便将物管经理、保安队长、客户服务总管和维修主管叫到刑警老楼,逐一核实。此项工作不需要高科技,却需要耐心和细心。经过核实和排查以后,有十七名非本小区人员出现在名单中,其中有十三名是本小区住户的亲戚朋友,四名是为了维修小区道路请的临时工。
十七人中有九名女性,排除。剩下八名男子有四人是临时工,有四人是亲戚朋友。
整理结束以后,侯大利目光久久停留在一个临时工的相片上。盯了一会儿,葛向东出现在资料室,道:“有什么事,心急火燎的?”侯大利指着电脑,道:“看这个戴帽的人,叫张林林,是不是似曾相识?
葛向东站在电脑前看了一会儿,然后拿了一张纸,凭记忆勾勒出戴帽人的身影。
侯大利道:“和谁像?”
“飞贼。”葛向东转身到二楼,取出上一次依据受害者描述画出的素描,将两张图放在一起,果然神似。
侯大利道:“谭主任根据金山别墅的脚印,推算出凶手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体重六十五公斤左右,误差不会太大,正是张林林的体形。”
朱林到资料室看罢两张素描,道:“查。”
侯大利道:“身材相似的情况多,所以我们不能押宝,得全面调查。我和王大队负责调查四个进入小区的临时工,老葛和老樊调查四个进入小区的亲戚朋友。”
朱林又道:“重案大队不会放掉这些明显线索,他们应该查过,你们可以去问一问情况。”
侯大利和王华一起找到第二组组长苗伟。苗伟负责黄大磊案具体侦办工作,早就将所有进出金山别墅的人查了个底朝天,道:“四个临时工都在维修组。维修组主要负责配电室、中央空调、电梯、管线以及其他综合维修,实在抽不出时间来维修道路出现的破损,就从外面叫来临时工。我们挨个儿调查了这些外来人员,重点也是这几个临时工,这几个临时工没有案底,没有劣迹,没有发现异常。”
侯大利拿出两张画像,道:“这两张素描都是葛向东画的,一张是入室抢劫案犯罪嫌疑人的素描,另一张是张林林的素描,非常接近。”
苗伟看罢素描,道:“确实有点接近。这是一条重要线索,我们会把张林林列为重点目标。”
从重案大队出来以后,王华道:“四个临时工有姓名、电话和住址,被叫来当临时工皆与本小区的服务人员有各种联系,应该不是他们。”
侯大利道:“是不是他们,都得实际接触,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现。我们找个理由,再去见张林林。凶手也是普通人,要做到隐藏痕迹,必然得走进金山别墅,还得不止一次进入,所以,我们重点关注反复进入小区的。反复进入别墅最多的除了正式物管人员以外,就数这四个临时工。虽然重案大队查得很细,对物管人员、临时工都进行了调查走访,但是,我们以老案的角度来进行调查,与重案大队不同。”
论起调查走访,王华就比侯大利熟悉得多。他给第三人民医院保卫科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就直奔保卫科。到了医院保卫科,梁科长也是一个胖子,见到王华客气得紧,又是泡茶又是递烟。过了几分钟,一个身材中等的保安走了进来,道:“张林林是后勤人员,今天不值班,在家休息。”
梁科长道:“把他喊过来。”
侯大利道:“不用让他过来,我们到他家里去。”
梁科长道:“怎么能劳动你们大驾?我把那小子叫过来。”
王华看到侯大利眼色,道:“你找个人,带我们到张林林家中。”
保卫科长非常积极,道:“张林林的家不远,和我隔得近。我带你们过去。我去开车,一脚油门就到。”
一行人几分钟就来到张林林租住的房屋。房屋一室一厅,带卫生间和厨房,屋内陈设稍显简陋,但是室内干干净净,很整洁。
“张林林,王大队找你了解情况。你知道什么,都必须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听到没有?”梁科长指着张林林,大声交代。
张林林怯生生地道:“梁科长,他们找我有什么事?”
梁科长道:“我也不知道。王大队问你啥事,你老实回答就行了。”
侯大利见其相貌,道:“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张林林道:“我是岭南人,来江州有大半年时间了。”
王华道:“你是岭南人,怎么到江州三院来工作?”
张林林道:“去年我跟着朋友贩水果到江州,当初以为贩水果能赚钱,结果水果烂了一半,亏得惨,就不做水果生意了。在这边认识了一个女朋友,便留在这边,找了一个临时工作。”
王华道:“当临时工赚不了几个钱,你以前做过生意,这点钱看得起啊?”
张林林道:“我是借钱贩水果,欠了一屁股债,总得找事情来做,慢慢想办法还。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事情,昨天也有两个警察来问我是不是到金山别墅去过。我在这边当临时工,下班也去找点零工,等到缓过劲,经济稍稍宽裕以后,还可以贩水果过来。以前没有到江州来过,不了解行情,如今找了一个江州女朋友,熟悉了这边情况,明年后年,再弄几车水果过来,应该能赚钱。”
王华道:“身份证,我看看。”
张林林双手将身份证递了过去,道:“梁科长特意交代我们这些临时工平时都要带身份证,以备检查。”
王华检查身份证的时候,侯大利又问:“谁介绍你到金山别墅的?”张林林道:“是金山别墅物管的李姐。”
侯大利又道:“你去修了几天?”
张林林道:“前一段时间主要是去搞维修。小区要换一批人行道地砖,我当过泥水匠,所以被喊去帮他们弄地板砖。”
张林林有一米七五左右,稍瘦,脸颊微微凹陷,眼睛也有些内陷,正是岭南人长相,说话也是明显的岭南口音。这与重案大队得到的情况一致。
谈完话,侯大利借用了卫生间。在卫生间里,侯大利在浴盆里捡到一些没有被水打湿的短头发,装进物证袋。出来以后,他又择机在张林林枕头上捡了十几根头发,装到另一个物证袋。
半个小时以后,调查结束,侯大利和王华与保卫科梁科长分手,准备去调查下一个打零工的人。
王华道:“我刚才核实了张林林的身份证,是岭南人,说话也是那边口音,没有啥问题。大利,你觉得他有没有问题?”
侯大利摇了摇头,道:“没有发现异常。我找到几十根头发,装了两袋,一袋是在卫生间找到的,另一袋在枕头上,可以做dna检测,然后进数据库碰一碰运气。”
王华道:“你这样做太麻烦,直接采血,干净利索。”
侯大利道:“这一次大规模采血,惹了些麻烦,有十几个人联合起来告状,说公安局滥用权力。能在床上和卫生间搜集到张林林的头发,没有必要再惹麻烦。”
随后调查的三人皆是寻常砖瓦工或者修理工,看起来皆与案子关系不大。
受害女子到二中队看罢张林林相片,无法判断是不是当夜进来的飞贼。侯大利又找借口给张林林打了电话。受害女子仔细听了电话里放出来的声音,摇头,道:“这个人三十七岁了,比那个人老得多。这个人说的是岭南普通话,那个人是本地话。肯定是本地话,我听得出来。”
张林林与飞贼无法对应。
dna室忙得不可开交,张晨抹不开侯大利的面子,还是抽空从头发的发囊中提取了dna分型,但是在数据库中没有找到匹配的样本。张林林虽然体形与飞贼接近,可是年龄不对,口音不对,更重要的是他的dna与精斑dna不匹配,排除了与丁丽案的关系。
乱麻一样的关系
市公安局调集了两百公安民警开展大规模采血,丁晨光提供的三十七人名单是这次检测的重点,警方采集生物检材时还进行了扩展。采集到的样本在省刑侦总队、秦阳、湖州等地刑侦部门全力帮助下,夜以继日,完成了对大量生物检材的提取和检测。在数据库里进行匹配后,意外抓到了两个逃犯,侦办了一起伤害案件,遗憾的是没有查到与精斑dna匹配的生物检材。
侯大利对大规模采血抱有很大希望,得到最终结论以后很失望。他从刑警新楼dna室回来,刚下车,新警犬旺财就飞奔而来。
新来的警犬旺财熟悉刑警老楼的情况以后,便显示出比大李活泼的性格,每一个专案组成员回来都前往迎接,完全没有一只功勋犬应有的矜持。侯大利喜欢它的性格,在院子里陪着它玩了一会儿,又换了衣服到健身房训练,缓解郁闷心情,额头刚刚出汗,便听到旺财发出了低沉的吼声,吼声持续时间不长,数下便结束。
侯大利走出健身房,见到朱林和一个打扮落伍的老头站在一起。这个老头打扮虽然落伍,头发花白,还有一口黄牙,可是整体气质上仍然与姜局等退休老公安有几分神似,特别是眼神中总有几分审视和严肃。
朱林没有介绍,只是给了侯大利一个眼神。侯大利赶紧擦掉汗水,抓起外套,跟随着朱林上楼。
“马老,喝茶。”侯大利给马公安倒了一杯茶。他在选择茶叶时没有选最好的一款,而是选的稍次款,特意加大了茶量,使茶水变得稍苦。
“别叫马老,承受不起,一辈子没人这样叫过我。就叫我老马,你叫起来顺口,我听起来顺耳。”马公安一口梅山土语,说起来倒也铿锵有力。
略微寒暄以后,马公安道:“朱支队,你有话就问,别绕圈子,我这辈子没啥拿得出手的,就是在梅山干了一辈子,情况熟悉,知道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
朱林扔了一支烟给马公安,道:“老马,我问的就是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
老马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道:“姜局知道我,那年他到梅山镇办案,和我一起住过好几天。我这人没有什么本事,就是记性还不错。”
朱林道:“1994年,黄大磊和吴开军在做什么?”
“这两人现在都发达了,前些年回乡,我还在梅山,他们开着大宝马,耀武扬威,想在我面前装,门都没有,几句话之后,他们点头弯腰,恭恭敬敬。”
老马晃动着手里的香烟,道:“那个时候公安艰苦,工资不高,也没有啥装备。我一个人管整个梅山的治安,平时带两副手铐,那些地痞见到我必须稍息立正。敢在我面前不守规矩,铐回去关黑屋,一顿杀威棒,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马公安长期抽烟喝茶,牙齿熏得很黄,谈起以前经历,眉飞色舞。
“后来成立了梅山派出所,办案规则比砖头还厚。哼,弄这么多规则有个卵用,一个所八九个人,配两台车,还没有老子当年一个人管用。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们这批老家伙不适应新形势,电脑更不会用,做的材料过不了法制科。弄这些表面文章有卵用?现在小流氓敢跟公安对着干,当年哪敢?我吼一声,他们得立刻夹起尾巴。黄大磊这么大的老板,在我面前也得弯腰。”
马公安在外地带孙子,接到电话便回江州,到了江州就与朱支队联系,并不知道黄大磊受到枪击。
朱林一直在静静地听马公安聊往事,听到“黄大磊”的名字,道:“你着重谈一谈黄大磊和吴开军。”
马公安喝了一口茶,道:“黄大磊没发财之前,就在梅山混社会,黄大磊、吴开军、杜强和秦涛学什么狗屁桃园结义,喝了血酒,经常在场里打架。有一次,我逮到最小的秦涛,黄大磊、吴开军和杜强跑来求情,我骂他们:‘别人都是桃园三结义,你们桃园四结义,狗屁!’后来黄大磊开石场,吴开军、杜强和秦涛就成天在石场帮忙。人还是得有正事才行,黄大磊做起生意后,赚钱不少,吴开军这几个人就不再混社会了,从此,梅山江湖上就没有这几个人的名号。派出所现在的人根本不晓得当年的事,又不谦虚,我才懒得给他们说。其实,这几个人也不是坏娃儿,那些年录像室全是播放古惑仔电影,我也看过,录像里天天打打杀杀,年轻人不学坏才有鬼。梅山一个小场,就有好几伙结拜兄弟的,黄大磊这伙人最有出息。后来我退休以后,在城里遇到黄大磊,他娃还请我吃过饭。”
马公安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透露出不少专案组感兴趣的信息:黄大磊不仅跟吴开军认识,而且还是结拜兄弟;结拜兄弟还有杜强和秦涛,这两个人是新出现的名字。最近几年黄大磊与吴开军基本不联系,这里面应该有故事。
侯大利听着马公安说话,有些走神,脑海中浮现出丁丽案发时的现场地形。丁丽住所旁就有一条公路,交通方便。他插话道:“1994年的时候,黄大磊和吴开军会不会开车?”
马公安毫不迟疑地说:“黄大磊开石场,进进出出有不少货车,吴开军经常无证驾驶,被我逮住好几回。”
侯大利在笔记本中记下——吴开军会开车。
朱林问道:“杜强和秦涛如今在做什么?”
马公安道:“我还真不知道杜强在哪里,问过黄大磊,他也不太清楚,应该是到南方打工去了。梅山是劳务输出大镇,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秦涛后来读了中专,在秦阳一个银行工作。秦涛的哥哥以前是市刑警支队的,叫秦力,朱支应该熟悉。”
听到“秦力”两个字,侯大利心脏猛跳了几下。
黄卫牺牲以后,侯大利和黄卫儿子黄小军去陵园,在墓地遇到过秦力。黄卫遇害后,黄卫妻子陈萍突然到省委上访,大家都怀疑后面有人指使,而且此人应该懂公安业务。在黄卫案和黄大磊案中,包括在唐山林案中,凶手具有极强的反侦查意识,而秦力曾经是重案大队的刑警。想到这里,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侯大利背上汗毛还是毫无理由地一下竖了起来。
朱林表面上还在与马公安说说笑笑,眼中寒星却是越聚越浓。
送走马公安,朱林和侯大利相对而坐。过了一会儿,朱林道:“我要去找刘局,今天得到的信息有可能会很重要。”他和刘战刚电话联系以后,又对侯大利道:“我还有半个小时出发,你先回资料室,把所有线索理一理。二十五分钟后,我们再碰头。”
半小时后,朱林和侯大利一起,来到刑警新楼。
分管副局长刘战刚、支队长宫建民、朱林和侯大利商议之后,刘战刚又带着三人到关鹏局长办公室。
关鹏听完汇报,当场拍板补充搜集相关人员生物检材。
汇报结束,宫建民让办公室发通知,请重案大队全体参会。开会前,他来到政委洪金明办公室,谈了要继续让相关人员提供血液样本的事情。
洪金明脸露苦笑,道:“既然局长都同意了,那只能执行。”
宫建民道:“机械厂几个人还在闹吗?”
洪金明搓了搓脸,道:“今天上午胡林还在给我打电话,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要求我们公开赔礼道歉,否则要去起诉我们。”
胡林曾是江州机械厂办公室主任,是江州机械厂有名的一支笔。他对刑警支队采集血样的做法很不满,认为刑警支队违法,三天两头到市委市政府反映,还嚷着要上访。这种棘手事向来由支队政委洪金明处理,经验是一磨二拖,最后一般是适当给些补助来结束争执。
宫建民火气腾地就上来了,道:“这是破案需要,胡林就是借机闹事,以此为要挟,解决破产后的个人问题。”
洪金明拿起放在桌上的《刑事诉讼法》,道:“胡林也有些理由,也不是完全无理取闹。我又将《刑诉法》读了一遍,按照一百三十条规定:‘为了确定被害人、犯罪嫌疑人的某些特征、伤害情况或者生理状态,可以对人身进行检查,可以提取指纹信息,采集血液、尿液等生物样本。犯罪嫌疑人如果拒绝检查,侦查人员认为必要的时候,可以强制检查。检查妇女的身体,应当由女工作人员或者医师执行。’后来公安部的办案规范和检察院的诉讼规则,又规定了一些细节。胡林坚持认为采血范围只能是被害人和犯罪嫌疑人,他本人不是被害人也不是犯罪嫌疑人,所以我们强制采血不符合法律,是违法甚至是违宪的。而事实上,我们当时进行采血前的宣传,就利用了谁不采血谁就心中有鬼这种社会舆论,才完成了对机械厂原职工的大规模采血,这对绝大多数守法公民来说确实是不尊重,还干扰了他们的正常生活。”
宫建民叹气道:“就算胡林有点小道理,也得放在抓住杀人凶手这个大道理之下,否则束手束脚,更没有手段。我继续做恶人,老洪就辛苦点,帮我打扫战场。”
洪金明道:“丁晨光主动要做胡林的思想工作,我还是婉拒了。他若是掺和进来,事情更复杂。我们还是要把侦查方向搞准,尽量缩小采血范围。我这段时间听到一个怪话,有的侦查员发牢骚,说是侯大利成为刑警指挥中心,他拍拍脑袋,想出个什么主意,重案大队侦查员就要跑断腿。一组说怪话的最多。”
宫建民笑道:“这是好事,侯大利是条鲇鱼,有他在旁边刺激我们的侦查员,才能保持活力。我在会上要专门谈一谈这个事情。”
与政委沟通以后,各大队负责人基本到齐,会议开始。
宫建民布置继续采集血液样本的任务以后,道:“刚才谈了具体安排,各组都有搜集任务,我就不多说了。我知道大家最近一段时间很辛苦,今天又布置新的采血任务,会牵涉你们很多精力。但是,当刑警岂能不辛苦?要想安逸,就别来当刑警。现在重案大队还有一种很不正常的观点,有人发牢骚,说侯大利拍一拍脑袋,动一动嘴巴,就让重案大队跑断腿,白忙活。这种牢骚没有水平,105专案组所有建议都是通过正常程序汇报给了支队或者局领导,再经过局办研究决定,这是代表了组织意图的,并非侯大利个人意见,这一点大家必须给队员们讲清楚。而且,从石秋阳案和王永强案的表现来看,105专案组确实能够提出有水平的建议,取得关键性突破,这一点不得不服气。”
散会以后,重案大队领受任务,再次有针对性地采集黄大磊、吴开军、杜强和秦涛以及十七名当年比较活跃的社会青年的生物检材,以便与丁丽案中搜集到的dna进行比对。黄大磊在医院,吴开军在看守所,都比较容易搜集,要搜集其他人的生物检材就要麻烦些。当然,麻烦归麻烦,只要下定决心去做,最终还是能完成任务。
最初成立105专案组之时,对于如何使用105专案组并没有完整方法,经过石秋阳案和王永强案,市公安局明确了105专案组的两点定位:一是深入调查命案积案;二是配合侦办新发命案。前者是成立105专案组的初衷,后者是在实践中逐渐强化的职能。
105专案组则兵分两路,展开对黄大磊、吴开军、杜强和秦涛四人的调查。
侯大利决定与黄小军见面,聊一聊闲话,核实一些细节。
黄小军接到电话以后,走出小区,站了不到一分钟,一辆高大威武的越野车停在了身前。侯大利戴着白手套,坐在驾驶室,道:“上车。”黄小军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位上的胖子,拉开车门,坐到后座。
侯大利道:“王叔叔是我的搭档,也是你父亲的朋友。”
黄小军望了一眼王华的肚皮,道:“王叔叔好。”
王华是自来熟,道:“高考怎么样?”
黄小军道:“我肯定能成为大利哥的师弟。”
王华笑道:“这么有自信啊。山南政法的刑侦系是他们的王牌系,分数线不低。”
黄小军撇了撇嘴巴,道:“对于江州一中的清北班来说,考入山南政法刑侦系基本算是失败,老师们都为我可惜。当年,大利哥也是这样考入刑侦系的。”
越野车来到江州大饭店的雅筑餐厅,要了一间最安静的小包间。侯大利交代服务员以后,道:“小军终于毕业了,我们请你吃顿饭,以示庆祝。”
黄小军坐下以后,看了侯大利一眼,又瞧了王华一眼,道:“若是庆祝毕业,大利哥肯定一个人请我,今天两人一组就是有话要问我。”
侯大利没有明确承认,也没有否认,与进屋的顾英打了个招呼。
侯大利是江州大饭店最特殊的客人,凡是他到来,副总经理顾英都会亲自来安排饭菜,这次也不例外。顾英安排了饭菜,打过招呼,便退了出去。王华看着陆续上来的精致菜肴,叹息道:“为什么我每次准备减肥的时候,总是会有一顿大餐摆在我面前?这顿大餐不能浪费,从明天开始减肥。”
吃饭时,王华谈了些黄小军的儿时趣事,以证明自己确实和黄卫关系不错。黄小军有着同龄孩子少有的沉稳,慢条斯理地品尝五星级酒店特级厨师的手艺。
“你妈妈到省里上访前,有谁到家来过?”
“我真没有印象,那些天,我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
“我们两人在江州陵园遇到过秦力。秦力和你爸是什么关系?”
“秦叔和我爸当年应该关系不错,在我小时候,他曾经到我们家来吃饭,还带我出去玩过。”黄小军说到这里,陷入了回忆,道,“前几天我曾经收拾过影集,还特意翻了爸爸的相片。”
“吃完饭,我们一起到你家里看看相册。”侯大利比较喜欢看影集。影集里有着丰富的社会关系和大脉络的行为轨迹,是了解一个人的捷径。他又问道:“你妈的情况怎么样?”
黄小军的神情顿时黯淡下来,道:“没有什么变化。谢谢大利哥,没有你帮助,我现在就没有办法安心读书了。”
黄小军母亲出车祸以后,家里原本不多的存款迅速减少,这时国龙集团成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帮助牺牲的警察家属。黄小军母亲的医药费中不能报销的部分,全部由基金会解决。基金会还给未成年子女发放津贴,如果不读大学,则发放到二十周岁;如果读大学,则发放到本科或者研究生毕业。
侯大利见黄小军加快夹菜速度,道:“好事不在忙上,慢慢吃,吃完了再去。”
黄小军放慢了速度,吃过一碗饭,又添了一碗。
王华跟着盛了一碗饭,拍了拍大肚子,道:“你别不好意思,这是特级厨师的手艺,就算你以后当了最优秀的刑警,也不一定能吃到。有机会吃就多吃一些。”
离开雅筑的时候,黄小军到卫生间悄悄打了几个饱嗝。打完饱嗝,他对自己如此贪吃很是羞愧,暗自拍了下自己的脸,心道:“你一点自制力都没有,肯定要被大利哥笑话。就算大利哥不笑话,继续下去,肯定也没有大出息。”他拍打另一边脸,又暗暗道:“可是真是香啊,好久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菜了。”
父亲突然遇害,母亲出车祸成植物人,彻底改变了黄小军的生活。虽然国龙集团基金会保障了他的基本生活,可是在最短时间失去父母爱护,黄小军几乎成了孤儿,家里再也没有饭菜飘香,每天都在学校食堂应付,周日则到外婆家里吃一顿。外婆家里的伙食都趋向老年人,没有什么味道,猛然间吃到了特级厨师的美味佳肴,他确实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巴。
侯大利进入黄卫的家便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冷清和孤独。黄小军平时住校,周末才回来住两天,房间倒还是干净,只是缺少了烟火气,格外冷寂。黄小军来到父母房间时,步伐明显有停顿。他轻轻推开房门,回头对侯大利咧了咧嘴,道:“我好久没有进这屋了,每次进这屋,心情都不好。”
屋内很久没有开窗,空气浑浊,有轻微霉味。王华没有征得黄小军同意,直接拉开窗帘,打开窗,道:“房间要通风,否则没法住人。你妈醒过来以后,回家才能住得舒服。”
黄小军眼睛微红,没有应声,拉开衣柜,在左下方抽屉里拿出家里的两大本影集。每家的影集都差不多,最多的相片是年轻时谈恋爱的相片,有孩子以后便将焦点聚集在孩子身上,这两部分相片构成了家庭相册主力。同事、朋友、父母兄弟的相片要么是单独摆在一册,要么是被放到最后几页。黄家相片还相对好一些,黄小军妈妈和黄卫的相片各自单独有一册,应该是从原来相册中抽出来,然后放进了独立相册。
黄卫擅长整理,其相册是依据时间顺序摆放的,最初是警院的相片。王华很快就从警院相片中找到了几个熟人,包括黄卫、秦力和陈阳。看到相片,侯大利才知道黄卫和陈阳也是警察学院同学。相片中的秦力与在墓地上见到的秦力相差不多,只不过随着年龄增长,秦力脸上多了几道皱纹。
其中一张合影吸引了侯大利的注意力。这张相片顶端写着“山南警察学院武术比赛五班合影”,陈阳、黄卫和秦力都穿着运动衣,陈阳握着一柄长枪,黄卫提着拳套,秦力则是双刀。
侯大利仔细看了下双刀,想起唐山林左手臂的奇怪伤痕,眼皮跳了跳,问道:“秦力是左撇子吗?”
“应该不是。若是左撇子,我应该有印象。”黄小军想起一事,又道,“肯定不是左撇子,我和秦叔打过乒乓球,他是右手横拍,水平很高。”
翻了几页,侯大利惊讶地发现了黄卫、秦力、陈阳和准岳父田跃进的合影,而且这类合影挺多。田跃进年龄比黄卫等人要长一些,站在最中间,抬头挺胸收腹,寸发干净利索,完全是一副刑警的模样,气质与后来当律师时完全不一样。
侯大利指着四人合影,问道:“他们几人经常在一起照相?”
黄小军道:“在我的印象中,这几人都是我爸的搭档。听妈妈说过,秦叔爸妈去世早,要养弟弟,所以结婚比我爸要晚。我爸结婚以后,他还是单身汉,常到家里来吃饭。这些年,陈叔一家人和我们一家人走得挺近。田伯伯当时应该是他们的头儿,在家里都被大家称为田大哥,我妈也一直是这样称呼。”
侯大利道:“也就是说,田伯伯和秦叔后来都来得少了?”
黄小军想了一会儿,道:“确实是这样。他们两人后来都没有当公安,我爸和陈叔在一个队里,来往最多。”
侯大利道:“你爸有记日记的习惯,我想再翻一翻日记本。”
黄卫的日记本被重案大队三组全部取走,经过检查,没有发现线索,在黄家的要求下又送回来了。黄小军从柜子里取出了全部的日记本,堆放在桌上。日记本大多是较小的软面本子,这样就方便放到手包里,出差时也可以记录。日记本是以年为单位,比如2000年就有三本日记本,前两本记完以后,第三本只记了三分之一。2001年元旦之时,黄卫启用了新的日记本。
黄卫在2009年的日记本只有一本,记录停止时间在遇害前七天。
2008年的日记,有两本;2007年的日记,有三本;2006年的日记,有三本;2005年的日记,有两本。
侯大利翻看了最后几本日记,道:“小军,你爸是不是还有一个2009年的日记本?”
黄小军摇头道:“重案大队带走日记本时有清单,还回来的时候,和清单能一一对应。”
王华听明白了侯大利的意思,道:“侯组长怀疑有一本日记被凶手拿走了。”
黄小军赶紧翻看以前的日记本。黄卫并非天天都写日记,但间隔时间最长也就三四天,2009年第一个日记本已经记满,很有可能启用了第二本日记。
侯大利道:“启用新日记本的可能性很大,但是,也不能绝对化。黄大队这一次是千里押解,不一定有充足时间写日记。”
离开黄家,坐上越野车。
侯大利回想着四个人的相片,问王华:“秦力这个人怎么样?”
“秦力当年在刑警队有个绰号叫‘拼命三郎’,若是他一直在刑警支队,肯定是刑侦方面的领导了。”王华看了一眼侯大利的手套,又道,“你还真是一个怪人,开车戴什么手套?多此一举,大家谈起此事都喷饭。我是你的搭档,有必要说点真实情况。”
侯大利淡淡地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王华拍了拍额头,道:“我比你大十来岁吧,我们在一起办事,怎么感觉你就是入行多年的老刑警?见多识广,沉稳细致,对什么事情都风轻云淡。我这个老麻雀变成了菜鸟,毛毛躁躁,粗心大意。这事有点怪啊,莫非是吃人嘴软?”
侯大利没有理睬他的牢骚,注意力完全放在案子上,道:“当年秦力为什么要离开警队?田甜爸爸为什么要退出警队?”
王华道:“秦力退出警队的原因是为了腾出时间照顾弟弟,还得多赚钱,至少摆在明面的原因是如此。秦力当年辞职时,老姜局长还是刑警支队长。他惜才,在办公室大骂秦力,骂得秦力当场抹起了眼泪。眼泪归眼泪,秦力还是坚决辞了职。为了这件事情,老姜局长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见到秦力。这些都是刑警支队公开的秘密,工作时间长一些的老侦查员都知道。你这人太神了,所以与其他侦查员关系一般,很难听到这些老龙门阵。”
侯大利道:“秦涛能够到秦阳银行工作,是通过他哥的关系?”
王华道:“他哥对这个弟弟是尽到了责任,又当爹又当妈。秦涛后来混过社会,是和秦力事情太忙导致鞭长莫及有关系,这应该也是秦力辜负老姜局长坚决辞职的原因。”
虽然王华刑侦技术确实不怎么样,但是资历老,经的事多,这也是非常宝贵的财富。
回到刑侦老楼,侯大利独自坐在三楼资料室整理调查走访来的零碎情况。农家乐黄老板、梅山马公安、黄小军以及王华各自都回忆了当年的事情,把这些材料组合起来就可以得到一些基本信息:黄大磊最初和吴开军、杜强和秦涛等青年在梅山场镇混社会,因为某种原因(年代久远,暂时没有能够摸清楚)办了一个石场,恰逢阳江高速修建,掘到第一桶金。随后小团伙散开,黄大磊成为矿老板,吴开军开夜总会,杜强很久都没有露面,秦涛则成为秦阳银行的普通职员。
在这里有三个点非常关键:第一,黄大磊是怎样挖到第一桶金的,这是一个谜团,得解开;第二,四个结拜兄弟是怎么分开的,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三,据派出所施成反馈,杜强十几年前就离开了江州,至今在何处,不得而知。
写下需要进一步理清楚的三个问题后,侯大利稍稍休息,拨通了田甜电话。自从田甜调到打拐专案组以后,多数时间通话都匆匆忙忙,偶尔通话时还能嗅到田甜顺着电话线传过来的火气。今天打通电话,田甜的声音却很平静,反倒让侯大利不太习惯,轻声道:“你没遇到什么事?”田甜愣了愣,轻笑道:“你傻啊,我不发火,你倒不习惯了。”
两人在电话里约定晚上见面,决定沿着江州河走一走,再找一家小馆子吃饭。侯大利和田甜经常在江州大饭店雅筑餐厅吃饭,时间久了,哪怕特级大师的手艺也不觉得惊艳了。两人找了一家有特色的河边小餐馆,点了河鱼。侯大利原本想直面河水,可是坐了一会儿还是开始晕眩,只能与田甜调换位置,背对河水。
“明天抽时间去看一看老丈人?”
“谁?”
“老丈人。”
田甜脸上罕见地飞起一朵红晕,道:“为什么突然想去看我爸?是不是有什么案子牵连到他?”
“和聪明人聊天一点意思都没有,完全没有悬念。”
“你想问我爸什么问题?”
“他为什么要辞职?”
“我其实不太清楚,据说是换个活法。”
“明天我和王华要去见见你爸,询问当年队里的事,比如黄卫、陈阳、秦力等,没有太明确的目的,就是查一查黄卫的社会关系。我特别说明一点,这事与你爸没有关系,是其他人的事情。”
“没有必要给我解释,我如今也是侦查员。”
河鱼里放满了花椒和辣椒,吃过之后,出了身透汗,两人沿着河边走了一圈。来到马背山隧道,侯大利强忍不适,在河边讲了抓获代小峰的经过,这是他在刑警支队崭露头角的第一案,时间过去这么久,依然记得非常清楚。
两人平时各忙各的,有时,侯大利闲下来的时候,田甜又在忙,田甜手里的活忙完,侯大利却又在连轴转。今天难得两人同时有闲暇时间,便投入地享受这傍晚时光。夜晚回到家,两人如过节般地早早洗澡上床,尽情欢愉。
上班时间,侯大利和王华准时来到江州监狱,与田跃进见面。以前他陪田甜来到监狱,是探监,这一次来到监狱,是提审。
田跃进当过刑警和律师,自然明白其中道理,见到侯大利和王华时神情冷漠,冷漠中透着严肃,坐下后沉默不语。
王华上前散了烟,笑道:“老田,我调到105专案组,是大利的搭档,好久没见你了。”
田跃进瞥了王华一眼,接过烟默默抽起来,抽了几口,道:“你们想问什么,直截了当地问。我什么事情都说了,也不会隐瞒一件两件。”
侯大利望着田甜父亲,心平气和地道:“我想问当年秦力辞职的原因?”
田跃进眼睛眯了眯,道:“秦力辞职,那得问支队领导或者政治处,我怎么知道?而且,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早就忘记了。”
侯大利又道:“你当年为什么要辞职?”
田跃进自嘲道:“警察危险、辛苦、待遇低,这三条理由够吧?我当律师一年收入相当于警察二十年收入,真不是夸张,是事实。”
田跃进将口子封得很死,反而加重了侯大利的怀疑。他今天提审田跃进只是从各个角度搜集情报,按着预先设想的题目询问一遍以后,便结束了提审。
秦涛的一家人
侯大利和王华小组调查走访黄小军和田跃进之时,葛向东和樊勇小组先提审了吴开军,然后前往秦阳与秦涛见面。
在调查走访之前,葛向东和樊勇做了诸多准备工作,整理了秦涛的基本资料。
秦涛:男,江州市江阳区梅山镇人,出生于1975年。1994年丁丽遇害时,19岁。21岁考入省银行中专,毕业后分配到秦阳银行工作至今。于2000年结婚,妻子为秦阳银行职工,育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双胞胎女儿正在读小学三年级。
基本资料上有一条备注,秦涛五岁时,父母出车祸同时遇难,由其兄长秦力抚养长大。
樊勇驾驶专案组警车,车速极快。葛向东套着安全带,右手紧握车窗上方的抓手,道:“慢点开,超速了。”樊勇笑道:“这一段没有测速仪,前面有个下坡,到那里我减速,然后再到服务区抽支烟、方便,那就绝对没有问题。”
警车依然没有减速,葛向东愤怒地道:“以后我来开车,上高速路就不准你摸方向盘。”
樊勇不为所动,道:“你在经侦时间多,没有多少需要飙车的时候。当年我们在禁毒,毒贩开车逃跑往往把油门踩到底,我们跟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跑远。现在我在105专案组也没有多少飙车的时候,得找时间开开快车,免得该快的时候快不起来。”
这是一个独属于樊勇的理由,葛向东无可奈何,只得承认现实,叮嘱道:“注意安全,一定要注意安全。”
来到秦阳,葛向东抢过方向盘,确保在城区不超速。樊勇故意叫嚷:“太慢了,和乌龟爬差不多。”葛向东被闹得心烦,怒吼:“闭嘴。”樊勇见葛向东气急败坏,笑得很开心。
来到秦阳以后,葛向东和樊勇找到当地警方,在秦阳警方帮助下,很快就调取到黄大磊遭遇枪击当天秦阳银行附近的监控视频。调取的视频显示:秦涛当天上午八点四十七分走进银行大楼,中午十二点一十五分走出银行大楼,没有前往黄大磊所住别墅进行枪击的时间。出于稳妥起见,两人拷贝了三个月的视频资料,带回江州研判。
看完视频之后,基本排除了秦涛本人作案的可能性,葛向东和樊勇的秦阳之行也变得轻松愉快。下午,葛向东和樊勇来到银行大楼厅堂,再次给秦涛打电话。几分钟以后,秦涛从电梯里出来,将两人带到二楼会客室。秦涛是典型的银行从业人员形象,中等个子,白白净净,戴无框眼镜,肚子微微凸起却不显累赘,为人彬彬有礼,说话慢条斯理。
葛向东知道秦涛年轻时曾经在梅山镇跟随黄大磊混社会,有过当小混混的经历,在脑中有预设形象,虽然因为秦涛现在是银行职员而在脑中对小混混形象进行调整,可是他没有想到秦涛的相貌、气质和小混混差了十万八千里,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葛警官,樊警官,找我有什么事?”秦涛坐在两位警察对面,客客气气地道。
“你认识黄大磊吗?”葛向东曾经在经侦工作过,与经济界人士接触得多,这次就由其主谈。
秦涛微微一笑,道:“当然认识,我是梅山镇的人,和黄大磊是老乡。当年我哥刚刚从警院毕业,分到刑警支队,工作热情高得很,把我扔到二伯家里。二伯忙生意,管不住我,我就经常到镇里录像室看录像,和黄哥在那时认识的。后来他开石场,我还经常到石场玩。别看我现在文质彬彬的,以前也在街上打过架。有一次在场镇打了架,当时的公安马大爷骑了一个二八圈,追得我屁滚尿流。”
到来之时,葛向东和樊勇研究了询问预案,没有料到,秦涛回答得如此坦诚,微笑着承认和黄大磊很熟悉,还在街上打过架。
“你和黄大磊曾经是结拜兄弟?”
“谈不上结拜兄弟,当时乡村流行喝血酒,那时年少轻狂,不懂事,就跟着喝血酒,觉得很酷。”
“喝血酒的有哪几位?”
“嗯,有我、黄哥、吴开军,还有杜强。”
“黄大磊、吴开军都做生意,成了大老板,后来你为什么选择读书?”
“这还得怪马公安,他给我哥打电话,说我在街上鬼混,我哥就发了火,把我从梅山揪到城里。我进城读了复习班,然后考上了银行中专。其实我经常和我哥讲这事,黄哥和吴开军都做了大老板,当年不让我读银行中专,我有可能也混成大老板了。现在混成上班族,早九晚五,没啥意思。”
“杜强后来到哪里去了?”
“我被我哥严管,后来就没有再和黄哥他们在一起玩了,不晓得杜强的去向,只是听说好多年都没有回来了。”
秦涛基本上能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讲述和葛、樊小组提前搜集的情况完全吻合。聊了四十多分钟,眼看到了晚饭时间,秦涛看了看表,道:“今天我双胞胎女儿过生日,我哥也在这边,两位警官是家乡人,晚上一起吃饭。没有其他客人,全部是家人。”
“相请不如偶遇,那我们就打扰了。”葛向东特意交代道,“等会儿见到家里人的时候,就说我们到秦阳办事,你在街上偶遇我们。”
秦涛到楼上办公室,换掉工作服,下楼开车,带着葛向东和樊勇两位警官来到家里。
秦涛家在银行小区,离办公楼也就十来分钟车程。银行小区是市内几大银行共同打造的小区,住户多,档次高,保卫严,里面有幼儿园、超市等基本生活设施,非常方便。除了葛向东和樊勇以外,生日宴会其他参加者皆为家人,包括从江州过来的秦力夫妻。秦力儿子比起黄卫儿子要小几岁,正好读高一,学业要紧,便没有到场,只是委托爸妈给两个妹妹带了礼物。
丈夫带了两个陌生警官回来,妻子杨颖最初还有几分不快,后来见到大哥与两个警官相熟,也就热情起来。杨颖虽然是两个孩子的妈妈,看起来仍然很年轻,相貌娟秀。她招呼过客人以后,关了客厅的灯,推了一辆蛋糕车过来。双层蛋糕上插了蜡烛,两个打扮漂亮的小女生双手合十,许下心愿。众人齐唱生日快乐歌,两个小女生在歌声中用力吹熄了生日蜡烛。
秦力面带微笑望着烛光中的家人,等到灯光重新亮起,就热情招呼杨颖父母坐到上桌,又招呼葛向东和樊勇坐在自己身边。葛向东是天生自来熟,很快就和杨颖父母谈笑风生。樊勇与葛向东、侯大利斗嘴时脑子非常灵光,奇言妙语往往随口而出,应付这种社交场合的能力就稍差一些,只是和秦力交谈,谈的都是当年刑警支队的逸事。
谈起往事,秦力禁不住流露出几分不舍。
秦力妻子杜琳快人快语:“两位警官别多心啊,我是直性子,说点真话。我是真心不想让老公当警察,特别不想让他当刑警,也不想让他当派出所民警,这两个警种真不是人做的。我老公当刑警也就几年时间,大伤小伤七处,有两处特别危险,稍差一点点,老公就要变成相片,挂在墙上。刑警又苦又累,流血流泪,工资又低得可怜。老公辞职以后,经济条件完全是天上地下。不过,我更佩服仍然在当警察的人。”
杜琳拿起酒瓶,给葛向东和樊勇倒上酒,道:“我给两位警官敬酒。如今流行一句话,没有你们负重前行,哪里有我们岁月安好?这是流行话,也是大实话。”
葛向东乐呵呵地喝了这杯酒。樊勇还要开车,就以茶当酒,与杜琳碰杯。
杨颖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了秦力身边,道:“你们给伯伯倒酒。爷爷和奶奶过世得早,长兄如父,你们的爸爸就是伯伯一手带大的。可以这样说,没有伯伯,就没有爸爸的今天,也就没有你们两个。”
双胞胎女儿端着酒,来到秦力面前敬酒。秦涛也跟着过来,站在两个女儿身后,给大哥敬酒。秦力接连喝了三杯酒,喝酒之时,眼中泛起了泪光。
酒足饭饱,秦力到楼下送葛向东和樊勇。他多喝了几杯,说话不免动情,道:“我这辈子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从警队离职。离职以后,钱多了,时间多了,但是,脱掉警服后,生活中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有时会感到空落落的,凡是与公安有关的消息,都会特别留心。”
警车启动,秦力扬起手不断挥动。阳光照耀,黑发中夹杂的根根白发特别刺眼。
葛向东和樊勇从秦阳市回来后,105专案组召开例行碰头会。自从侯大利被任命为副组长以后,朱林、老姜在碰头会上当起了甩手掌柜,碰头会由侯大利主持。
王华首先汇报了调查走访黄小军、田跃进得到的基本情况;葛向东汇报调查走访秦涛和提审吴开军获得的情况。
侯大利在白板上画上了黄大磊、吴开军、唐山林、杜强、秦涛、黄卫和秦力的关系图,道:“黄卫和秦力是搭档,而秦力通过秦涛与四个喝血酒的结拜兄弟联系在一起,黄卫在遇害前又千里押解了吴开军,如今黄大磊又受到枪击,诸多事件凑在一起,里面必然有某种联系。至于什么联系,现在还无法破解。我有一个疑问没有找到答案,当年喝血酒的四兄弟,为什么后来彻底分手,不再联系?秦涛的解释是被大哥秦力管教,去读复读班,考上银行中专,所以自然脱离。这个理由说得过去,但是读银行中专并不影响血兄弟接触。吴开军的说法是各做各的生意,没有联系很正常。黄大磊还在重症监护室,没有办法询问。所以,下一步有两个调查任务,一是杜强去向,二是四个血兄弟不再联系的原因。”
樊勇提出反对意见,道:“重案大队正在围绕重点人员采集血液,重点人员包括黄大磊、杜强、秦涛、吴开军以及当时梅山的社会人。如果dna比对成功,凶手自然就落网。如果dna比对不成功,那么黄大磊、杜强等人就和丁丽案完全无关。我们现在做的调查其实是白费劲。今天我和老樊与秦涛见了面,从时间来说,秦涛不可能作案。”
侯大利道:“dna是重要的技术手段,但也不是万能的。就算dna比对不成功,我们彻底调查黄大磊等人的社会关系和行动轨迹,也有助于协助侦办黄大磊枪击案和唐山林被杀案,甚至还能查出黄卫案的背后指使者。配侦,也是我们的职责。”
王华和葛向东没有提出明确反对意见。
老姜走到黑板面前,拿起粉笔,道:“小侯很敏锐,怀疑得很有道理。黑板上有七个人的名字,黄大磊中枪进重症监护室,唐山林遇害,吴开军进看守所,杜强不知所终,黄卫牺牲,秦力从刑警支队辞职。七个人有六个人不正常,唯有秦涛一个人从目前看起来最正常,调取的监控视频也排除了其枪击黄大磊的可能性。如果这几人中间没有发生什么异常事情,那就只能用撞邪来解释他们的遭遇。丁丽案发生时,这四人也曾经进入我们的视线。可惜啊,当时现场勘查水平不行,工作不扎实,没有及时发现精斑。老雷说到底也为此而死,想到这一点,我心里憋得慌。”
他退休多年,年龄渐长,脸上越来越多老年斑,挺直的背也佝偻了,说到激动处,用粉笔用力戳黑板。
朱林接过老姜话茬,道:“采集血液的任务基本完成,最迟明天能出结果,到时肯定会通知我和大利开会。dna比对有成功和不成功的两种情况,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我们最近调研中发现的问题都有助于侦办黄大磊案和唐山林案。只是,支队花了很大精力在采集血液上,如果再次比对不成功,个别侦查员说不定有怨言。专案组成员要正确对待,特别是大利,难免会听到些闲话。”
侯大利自嘲地笑道:“我已经习惯了。”
散会以后,老姜来到朱林办公室,相对而坐,抽烟,喝茶,聊些不算闲话的闲话。
老姜道:“小侯成熟得很快,气质沉稳,颇有大将之风。王永强那个狗崽子一肚子坏水,明明是他将杨帆推下水,却坚决不承认,这分明是给侯大利添堵。丁丽案也是我的心结,退休之时,我想到再也无法亲手捉住凶犯,那股难受劲儿可以用死不瞑目来形容。王永强死不认罪,等到吃了子弹,小侯的心结一辈子都解不开了,那种牵肠挂肚的不甘心只怕比我未破案的不甘心还要强烈。”
朱林道:“不管案子破不破,生活还得继续。老大弄了条大河野生鱼回家,我开瓶老酱酒,我们哥俩喝一杯。以前当支队长的时候,没有时间陪你喝酒,现在得提前适应退休生活。”
老姜道:“听说关局想聘请一批刑侦战线退休的骨干作为刑侦顾问,你肯定是最合适的刑侦顾问。”
朱林起身关了开水器,道:“我们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高,现在年轻人成长得很快,等我到了当顾问的年龄,侯大利这批年轻人真的不需要我们再来当顾问了。老人家有句话说得好,时代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但是终究是他们的。”
朱林和老姜一路感慨人生,到了家门口,推门而入,屋内已经满是鱼香。
朱凯穿着围裙,笑哈哈道:“姜伯伯,好久没见你了,身体还好?”老姜上前拍了下朱凯肩膀,道:“好个狗屁,前段时间天天跑医院。你小子还是那么壮,比妹妹身体好。”朱凯道:“身体好没用,关键是脑袋要灵,所以妹妹有好工作,我就当讨口子,混口饭吃。”
热腾腾的香鱼摆上桌,老姜也不客气,直接连鱼肉带鱼汤舀了一碗,喝了几口,道:“小凯这手艺,不当厨师还真是可惜了。”
朱林对儿子道:“把老酱酒拿来,陪你姜伯伯喝一口。”
朱凯道了一声“好嘞”,乐呵呵地从柜子里取了老酱酒,又倒到分酒器里,介绍道:“这个老酱酒和清香型、浓香型不一样,和红酒差不多,得提前醒酒。特别是从小车后备厢拿出来的酱酒,在后备厢不停摇来摇去,味道都变了,若是不醒酒,会变得很冲,挂杯也不行,就和泼妇差不多。醒酒的过程,酒精分子与水分子、酯类、酚类再次聚合反应,游离的小分子重新聚合成大分子,口感和风味重新变得幽雅细腻,醒酒就是一个泼妇变成贵妇的过程。”
朱林打断道:“别吹嘘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
朱凯道:“我以前卖过酒,这是正经生意经。”
老姜笑哈哈地道:“老朱啊,你得转变思想。等到你退休以后,你才会走出刑警的圈子,走出刑警圈子天地宽,这才会发现并非只有破案才是正经事,搞生产是正经事,当老师也是正经事,做生意同样也是正经事。来,喝起。”
大半瓶酒下肚,老姜道:“老朱啊,你幸福啊,一儿一女,女儿搞刑侦,儿子做生意。恐怕在你心目中搞刑侦的女儿更有出息吧,但是,你想想,谁经常回来看你们?谁给你们买酒?谁给你们弄鱼?都是小凯吧。你恐怕难得见到小旋一次。我算是看明白了,从孙子辈起,尽量不当警察。我们两代人都为警察这个职业贡献了一辈子,也算是为社会做贡献,应该享福了。”
朱凯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给父亲和老姜又倒满了酒,道:“爸,有一件事情还请你帮忙。”
老姜眯眼而笑,道:“给老爸说话还这么多弯子拐子,有话直说。”
朱凯很为难地道:“姜伯伯不是外人,我就说了。最近生意艰难,竞争特别激烈,我几台床子都空闲了。国龙集团下属有机械厂,我联系几次,都没有揽到活。侯大利是爸的手下,能不能让他打个招呼?”
朱林的脸色沉了下来,道:“我工作一辈子,从来没有因为私事开后门,开不了这个口。”
朱凯见父亲拒绝得十分干脆,既委屈又恼火,道:“我没有读到大学,原因是读书的时候,你成天不落屋,根本没有管过我。”
朱林气哼哼道:“我也没管你妹妹,她为什么能考到警察学院?你不要老是找客观原因,得从主观上找原因。”
老姜在桌子下面用力踢了朱凯一脚,又给他挤眉弄眼,道:“喝酒,喝酒,这些事情别在饭桌上说。”
餐后,老姜打起酒嗝,道:“喝得二麻麻的,小凯,你送我,免得摔阴沟里。”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小区,老姜似乎瞬间清醒了,道:“小凯,你是不是故意趁着姜伯伯在场时才说这事,想让我给侯大利递话?”
朱凯嘿嘿笑道:“原本今天也要给我爸说这事,姜伯伯来了,我就改变了策略。我爸这人讲原则一辈子,我和我妈都叫他朱原则,为别人的事情能向组织和同事开口,为自家的事情根本开不了口。我和我妈认命了,只不过侯大利这条线太好了,不用就是傻瓜。对于侯大利来说,也就是打个电话的事情,又不违反原则,我爸现在还把支队长的架子绷起来。”
老姜摸出电话,拨通了侯大利电话。打完电话,老姜嘿嘿笑了几声,道:“你明天在下班时间直接给小侯打电话,他带你去和夏晓宇吃饭。”
夏晓宇对于老姜和朱林来说就是一个普通商人,可是对于朱凯这种有几台数码机床的小老板来说,就是了不得的财神。朱凯得知要和夏晓宇吃饭,抓着老姜的胳膊使劲摇。
“你轻点,老胳膊老腿,要被摇断了。”老姜一边吼着,一边开心地笑。
有可能存在内鬼
高森别墅卧室。
手机被扔到一边,在床上蹦跶两下,却没有归于平静,随着床垫不断上下起伏。过了良久,床垫起伏停止,手机这才彻底安静下来。
田甜抓了一条毛巾,到卫生间洗浴。晶莹的汗珠沿后背滑下,丝毫没有受到阻力,三四十粒滴落在地面。侯大利目光被滴落的汗珠所吸引,翻身下床,取过放大镜,蹲在地面细看。
田甜没有进入圆色浴盆,来到淋浴室,扭动开关,仰头迎接从天而降的温水。她冲了一会儿,睁开眼,看见男友的奇怪动作,道:“在看什么?过来一块洗。”
侯大利将放大镜放回原位,来到淋浴室,与田甜一起站在莲蓬头下面,道:“今天床上运动太激烈,你出了不少汗水,有好多汗珠滴落下来。我刚才用放大镜观察了,汗珠滴落在地面后呈圆形或者椭圆形,还有毛刺。通过毛刺,我观察到了你行进的方向。”
田甜挤了一些泡沫胡乱抹在侯大利头上,道:“完了,完了,你提审了老丈人,现在又研究滴落的汗水,走火入魔了。”
侯大利挤了些泡沫,涂在田甜头发和身体上。
“滑,真滑。”
“流氓。”
“我是说泡沫真滑。”
“讨厌。”
两人在莲蓬头下面打闹一阵。侯大利笑道:“你爸比你想象的还要理智,他应该有话没有讲透。”田甜道:“你当前应该研究我爸的案子,而不是追查我爸的历史。改天我们到监狱去一趟,缓和关系,我爸出来以后,你们还得抬头不见低头见。”
两人在床上和浴室里度过了美好又激情的时光,彻底放松下来,身体愉悦,心情舒畅。洗浴之后,他们又端着清茶来到窗边,也不开灯,在月光下闲聊。
“我当年只是装得冷冰冰的,对谁都爱搭不理。你是真正的奇葩,本身是重案大队的一员,却被绝大多数重案大队侦查员和其他大队侦查员视为异类。”月光下,田甜红润的皮肤如玉一般光滑,细腻柔和。
侯大利伸手轻轻抚摸女友脸颊,道:“就是因为我奇葩,你才愿意跟着我,我才有机会成为拱白菜的那头幸福猪。”
“臭美吧。”田甜用脸颊靠了靠男友手掌,道,“明天dna比对就要出来,若是没有比对成功,这一次你就非常尴尬了。根据你的报告,全局组织了两百名干警去采血,后来又到梅山搞了一次。干警不仅工作量大,还要面临被抽血人的怨气,比对不成功,这些怨气都会指向你,你要有思想准备。”
侯大利道:“按照朱支的说法,查否也是进步。”
“话虽然如此说,你还是会受到压力。”田甜靠在躺椅上,抬头可以看到满天繁星,繁星在夜空中闪烁,将黑夜衬托得更加深邃。
第二天上班不久,朱林和侯大利接到案情分析会通知。重案大队目前有唐山林案和黄大磊枪击案要侦办,案情分析会相应多一些,朱林和侯大利接到通知,立刻赶往重案大队。
田甜的预言不幸言中:dna比对没有成功。
当老谭宣布dna比对结果时,参加会议的重案大队侦查员都将耳朵竖得直直的,让每个字音都能顺利敲打耳膜。听到没有比对成功时,侦查员们下意识松了口气,侯大利这个神探马失前蹄,属于重案大队侦查员们喜闻乐见的事情。尽管侯大利本人已经是重案大队的一员,但是他从来没有在重案大队工作,参会人员习惯性将其列入专案组。
参会人员都是经验丰富的侦查员,下意识的喜悦很快消失,他们明白dna比对不成功意味着破获丁丽案的时间又得往后延期,延迟到何时就不得而知,甚至是无限期延期。职业荣誉感让所有人的心情沉重起来。
侯大利表面上神情如常,内心里还是很有些失望和沮丧。
宫建民提高声音,道:“大家打起精神来,不要如霜打过的茄子,这条线索查否,我们继续查找下一条,没有什么大不了。苗伟,黄大磊由重症监护转到了普通病房,有什么新情况?”
苗伟目前主办黄大磊案,他双眼布满血丝,打了个长哈欠,道:“在石秋阳案中,石秋阳潜回到医院行凶,李超牺牲,这给了我们深刻教训。我们不能在一条沟里摔两次,所以相当重视黄大磊在医院期间的安全,三组刑警轮换,确保黄大磊在医院期间二十四小时有人。黄大磊醒来后,我们让他辨认凶手相片。他强调不认识凶手,对凶手没有任何印象。黄大磊还自称没有恶性竞争对手,换句话说,他有竞争对手,但是矛盾还没有积累到要动枪的地步。司机也一直说没有见过开枪者。我们也考虑从司机角度来找凶手,经调查以后,凶手不是冲着司机来的。一是司机是新近从部队转业的,离开地方十几年了,没有什么仇怨;二是凶手只打了司机一枪,却打了黄大磊三枪。打司机,只是让司机失去追击能力,打黄大磊,是要置之于死地。”
苗伟稍有停顿,举起矿泉水喝了一口,道:“黄大磊不一定说实话,大家看一看投影。”
投影仪换了几个画面,最后定格在黄大磊的手提包上。黄大磊平时总是提着一个手提包,从来不让其他人代劳,此形象还被塑造成公司的形象,公司为此还提出了一个响亮的口号: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苗伟手持红外线指示笔,指着黄大磊手提包,道:“凶手向黄大磊开了三枪,一枪打在腹部,两枪打在了手提包上。据第一个到现场的保安回忆,手提包是放在黄大磊的头胸部的,也就是说,黄大磊是有意识用手提包遮挡头和胸部。后来我们检查,手提包经过特制,中间有防弹层,能够阻挡子弹。我们可以这样推测,凶手显然不知道手提包的功能,以为子弹能够穿过手提包,肯定击中了胸部或者头部,黄大磊必死无疑,所以才迅速离开。我提出一个问题,黄大磊为什么要制造这个手提包?是不是防备特定目标?若不是防备特定目标,他特制手提包的原因就是心里有鬼,这个鬼让他寝食难安,时刻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现阶段还无法准确回答。
分管副局长刘战刚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唐山林案和黄大磊枪击案是否可以串并案侦查?”
苗伟道:“唐山林案和黄大磊案的凶手有相同特征,作案手段凶狠,反侦查能力很强,动机都不明确。但是,唐山林案明显是熟人作案,凶手掌握了唐山林行踪,用的是锋利的单刃刀。而黄大磊不认识凶手,可以排除熟人作案,凶手用的是手枪,枪法不错,绝对不是第一次用枪。综合起来看,我不倾向于串并案侦查。”
重案大队长陈阳却有不同意见,道:“我倾向于是一个凶手。唐山林案,遮挡监控器的是一把雨伞;黄大磊案,凶手披雨衣,打雨伞。当天没有雨,雨衣的作用是遮身材,雨伞的作用是遮相貌和身材。凶手是用的同一个思路,支持串并案。”
参会侦查员议论起来,一些人支持串并案,另一些人否定串并案。
刘战刚面色凝重,道:“同志们,大家肩上担子非常重啊。如果凶手是一个人,那么这个凶手具有相当强的反侦查能力,能用刀,枪法还好,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比石秋阳还难对付。因为石秋阳杀人是有逻辑的,找到这个逻辑,破案就是必然。而这个凶手动机不明确,破案难度很大。如果凶手是两个人,那么在我市就有两个具有反侦查能力的犯罪嫌疑人,压力同样巨大。”
他说到这里,眼光从侦查员们脸上滑过去,停在侯大利脸上。
重案大队都知道刘战刚经常会让“神探”侯大利谈一谈看法,每次神探发了言以后,必然有繁重任务安排下来,累得大家够呛。刘战刚目光定格在侯大利脸上之后,不少参会侦查员下意识皱起眉头。
果然,刘战刚又开口道:“105专案组这些天都在调查走访,你们作为配侦单位,有什么意见?”
朱林道:“侯大利在管案子,由他来讲。”
侯大利从笔记本上抬起头,道:“倒是有些想法,只是不成熟,等散会以后向领导单独汇报。”
此语一出,参会侦查员都瞪大了眼,齐刷刷看向侯大利。在案情分析会上,“不成熟”的想法是可以讲的,侯大利不肯当面讲出“不成熟”的想法,肯定另有隐情,而不能讲的隐情往往和内部人员有关系。
“侯大利到底还是嫩了点,也年轻气盛,此刻最佳的回答是没有线索,而不是下来汇报。下来汇报不能当面说,而是暗自做。”朱林心想着,用犀利的眼光看了侯大利一眼,暗自后悔自己没有叮嘱这个细节。
侯大利更关注案件本身,虽然注意到大家此时神情各异,却没有太在意。
刘战刚脸色如常,眼光从朱林脸上滑过,又转向老谭,询问技术室是否有新的发现。
老谭摇了摇头,道:“暂时没有新线索,刑侦总队的枪弹专家来看了,子弹是六四式警用手枪的子弹,正在从手枪这条线追查。”
案情分析会结束以后,朱林和侯大利留了下来,一起前往市局的刘战刚办公室。
在越野车上,朱林毫不客气地批评道:“侯大利,你脑袋平时很灵光,今天怎么乱说话?你这种说法,很容易引起大家猜疑,极不妥当。你直接回答没有意见,下来单独找领导汇报,一切ok。”
“朱支,我没有考虑太多。”
朱林毫不客气,道:“你为什么不肯在领导面前说出没有意见?这是虚荣心,大家称你为神探,你真以为自己就是神探,说不出新意见,有辱神探面子。”
侯大利在开车,最初对于朱林的批评是不以为意,听到后面几句,脸颊开始发烫。虽然他回答领导问话时并没有刻意想着虚荣心问题,可是究其本质,自己确实产生了虚荣心。自己表面上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事实上还是在意的,只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反映出来。
“话已经出口,无法更改了。幸好你还动了脑壳,没有当面说出黄卫、秦力这些事。这是教训,以后别把自己当成神探,小尾巴夹起来。”
“嗯,下次我一定注意。”
“说话做事要考虑全局,有些话不能贸然出口。现在你是基层侦查员,职能有限,但是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换位思考,站在指挥员角度,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会想明白很多事情。”
朱林借此事对侯大利进行敲打,免得这个极具天赋的年轻人骄傲自满。在刑侦战线上工作了二十多年,他深知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是有局限的,个人天赋在案侦工作中肯定有突出作用,但是起决定作用的还是系统作战。个人英雄主义是浪漫的,在现代刑侦工作中却行不通。他之所以不愿意为朱凯的事情找侯大利开后门,原因也在于此。若是真让侯大利开了后门,他面对侯大利时很难做到现在这样公平公正,没有私心。
老姜之所以愿意帮助朱凯,则是因为退休多年,对人生有了另一层感悟,对世事看得更通透,再加上帮的是老战友的儿子,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刘战刚是分管副局长,办公室宽大,有一个小型会客室,是特意用来开比较机密的小范围会议的。诸人坐下后,刘战刚道:“小侯,有什么话,在这里可以直说。”
“专案组前些天进行了系列调查走访,有些想法,但是没有证据支撑,所以没有在会上说。我可不可以用白板?”
刘战刚道:“废话,当然可以。”
侯大利多次到刘战刚办公室,熟悉其设备,将小白板推了过来,在上面用大号签字笔写下了黄大磊、吴开军、杜强、秦涛、唐山林、秦力、黄卫七个名字,关系如下:黄大磊、吴开军、杜强和秦涛喝过血酒,秦涛和秦力是亲兄弟,吴开军和唐山林是一个团伙,黄卫和秦力是搭档,黄卫千里押解过吴开军。
当前现状:黄大磊中枪,吴开军进看守所,杜强失踪,秦涛在银行工作,唐山林遇害,秦力辞职做生意,黄卫牺牲。
画出关系图,写下诸人现状,侯大利放下笔,道:“里面涉及一个牺牲的警察,一个离职警察,所以在会上我没有谈及此事。关系图和诸人现状摆在这里,很蹊跷。我没有线索破解为什么如此蹊跷,但是,事反常态必有妖。”
支队政委洪金明道:“通过dna比对,已经排除了黄大磊、吴开军、杜强、秦涛、唐山林在丁丽案中作案的可能性。”
“这些人或许与丁丽案无关,却肯定有问题,只是我现在说不出问题在哪里。但是我觉得有几处不对劲,黄大队押解吴开军回江州,一路上严控消息,为什么刚刚回家就遭遇袭击?唐山林同样如此,刚刚潜逃回来,就在家中遇袭。这两件事情,都与吴开军有关联,但是,吴开军如今在看守所,被严加看管,不可能遥控指挥。”
侯大利说完心中疑虑,放下签字笔,回到座位上。
几人都看着白板,脑袋里各自的算盘启动,打得啪啪作响。
刘战刚最先说话,道:“老洪,我记得当年你和田跃进、黄卫和秦力都是重案大队第二组的吧?田跃进和秦力当年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先后辞职?”
洪金明摸了摸圆脑袋,道:“秦力和田跃进都是二组骨干,秦力是拼命三郎,田跃进是智多星,后来还当过二组组长。两个主力前后辞职,搞得我很没面子。姜局在开会时骂我带兵能力不行,完全是痛骂,骂得我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好钻进去。”
刘战刚道:“为什么辞职,你真不知道?”
“田跃进辞职,他当时说要考律师资格证,然后当律师,后来果然成为江州最有名的律师。秦力则是说经济困难,家里还有个弟弟要养。秦力爸妈都在车祸中过世,弟弟其实是他带大的,长兄如父,我也理解。”洪金明指着白板,道,“秦涛如今在银行工作,生活还算不错,秦力功不可没。”
刘战刚道:“你的意思,他们辞职有正常原因,没有什么异常?”
洪金明道:“如果不是侯大利弄了一个关系图,我压根儿没有想到秦力和田跃进辞职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当年公安待遇特别低,社会上又是下海潮,离职并不稀奇。”
刘战刚仰头看着屋顶,看了好几分钟,道:“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思路,我们不能忽视。黄卫案算是破了,但是我们只是打死了凶手,幕后指使者一直没有出来。黄大磊案又涉及被盗窃的六四式手枪,他们之间如果有牵连,那就是惊动省厅甚至公安部的大案啊。”
在座诸人都明白分管副局长的意思,最怕公安内部有人牵涉其中。当初黄卫牺牲,作为黄卫逝世前最后接触的人,侯大利有重大作案嫌疑,省厅直接派了三人小组到江州市局,判断出侯大利没有作案嫌疑以后,三人小组就撤回了省厅。如果这几个案子背后真有公安人员参加,性质就变得极其恶劣。
刘战刚又凝神想了一会儿,道:“你们几个在我这里坐一坐,我到关局办公室去一趟。”
半个小时后,刘战刚回到办公室,道:“我和关局商量了,105专案组深入挖一挖黄大磊、吴开军、杜强、秦涛、唐山林、秦力、黄卫之间的关系,现在不预设立场,顺着线索往下挖,如果有民警涉及其中,必须拔除脓疮。田跃进是因为其他案子进监狱,这几年都在里面。他除了曾经与秦涛和黄卫是同事之外,没有其他纠葛,至少表面如此,所以侯大利不必回避。挖这七人关系的真正原因只能局限于屋内几人,支队只能是宫支和洪政委两个知道,专案组只能是朱支和侯大利知道。朱支为人正派,破了很多大案要案,组织上是绝对相信。侯大利是新民警,与以前的事没有瓜葛,组织上也相信你。”
刘战刚环顾所有人,道:“我强调一遍,今天在这里谈的事情要绝对保密,不能外传。专案组继续深挖线索,宫支和洪政委在支持和配合的同时,要目光向内,注意掌握侦查员的动态。但是,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宫支和洪政委这边不要有明显行动,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造成不利影响。支队和专案组有任何发现,必须随时向市局报告。”
这是一个特殊任务,朱林和侯大利都感觉到巨大的压力。
离开刘战刚办公室,上了越野车,朱林告诫道:“希望与内部人员没有任何关系。我干了三十年刑侦,组织上信得过。你是刚毕业的侦查员,与老侦查员没有纠葛,又是谁都不理的公子哥脾气,反而赢得组织信任。我和你都不能辜负了组织上的信任,一定要把这事办好。”
侯大利苦笑道:“我没有对谁都不理,只是天天想案子,对其他事情想得不多。朱支,我想调查秦力在唐山林被杀以及黄大磊被枪击那天的行踪,先去调取秦力住家附近的监控视频。”
朱林道:“为什么要调查秦力?仅仅因为他是秦涛的哥哥?”
侯大利谈了在黄卫家里看到的秦力持双刀的相片以及唐山林左手臂的奇怪刀伤。
朱林道:“你负责案侦工作,有什么想法就去办,查到了有用线索就继续追,查否了也是进步。调查的时候程序要合法,提前办好手续,拿给我签字。”
回到刑警老楼,侯大利将调取视频之事交给了葛向东和樊勇。葛、樊离开不久,他接到丁晨光打来的电话。
丁晨光声音低沉,道:“从道理上,我应该主动拜访你。你是小辈,就动个步,到厂里来,我们叔侄聊一聊。”
侯大利有着杨帆遇害的经历,对丁晨光充满了同情,给田甜通话以后,直奔丁工集团。
阿蛮早就等在大门口,看到侯大利的越野车以后,坐上越野车副驾驶,这才一路顺畅经过保卫严密的二道大门。
丁晨光陷在柔软的皮沙发里,除了眼珠以外,身体其他部位都一动不动。当阿蛮带着侯大利进屋以后,他张开嘴巴,如干涸湖底的鱼一般用力吸气。氧气进入他的身体,慢慢变成了精力。
“大利,到我这里来不要有心理负担,不能说的你可以不说。我想找人聊一聊,你是很好的聊天对象。平时喝茶还是咖啡?茶和咖啡,我都有顶级的。”丁晨光站了起来,最初身形佝偻,慢慢变得挺拔起来。
侯大利跟随丁晨光走到窗前,道:“重案大队大规模采集了血样,遗憾的是没有比对成功。我们找到了凶手的dna,他迟早会落网,我对这一点很有信心。”
丁晨光将手放在侯大利肩上,道:“从本质上来说,能不能破案,对于丁丽本人来说都没有意义,她短暂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以一种非常惨烈的方式。破案,更多的是我的执念,如果不能破案,纵然赚再多的钱,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女儿离开了,我脑中常常涌出‘无常’这两个字,觉得人生很空虚,失去了意义。这和失去女儿的痛苦又不一样,前者是用一把大锯切割身体,一刀两断,痛苦是痛苦,但来得干脆;后者是病毒感染了每个细胞,每个细胞都破裂,在慢慢死去,这是更加无法解脱的悲哀。这两种感受交替出现,我能撑到现在全靠丁工集团。为了对抗‘痛苦’和‘无常’,我把所有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创造了丁工集团的辉煌。我还有过好几个漂亮的年轻女人,给我生了儿子和女儿。但是,想起丁丽生命结束时的状况,我总有一种无常感,感觉一切都没有意义,包括痛苦也没有意义。每次走到阳台,望着楼下,我总是会想,跳下去就可以解脱这一切。人生不过是一场电影,电影开演时,非常华丽,非常热闹;电影结束,一切都消失,之前的画面只是幻影和错觉。”
侯大利完全能理解丁晨光的心理状态,更准确地说,他曾经也有过类似的心理状态。当杨帆逝去时,他的人生就被隔成了两段,这两段有联系,人生方向却彻底改变了。
“丁伯伯,你放心,我们都在全力以赴。有件事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当年技术室的主任雷帮国,得知我们发现了衣服上的精斑以后,情绪变化很大,偷偷哭过,晚上喝了酒,结果脑出血,过世了。”
“我知道这事。唉,这人很可恨,非常可恨,恨不得让他判刑。后来听说他出事,我又原谅了他。他用生命来弥补了失误,还有什么不能原谅?”丁晨光拍着窗台,道,“什么是最珍贵的?肯定是生命。有生命,才有一切,没有生命,什么都是空谈。大利,你说会不会真是流窜作案?”
在侦办丁丽案时,有侦查员提出这有可能是一起“流窜作案”,从1994年到目前,这种想法一直没有完全消失。在老谭宣布dna比对失败之后,侯大利也在短时间想起了以前的争论,道:“如果没有找到凶手的dna,那么此案还真没有办法侦破,除非凶手因为其他案子被抓,然后主动交代。现在有了凶手的dna,极有可能在数据库里比对成功,我们现在最需要耐心。”
“那是大海捞针。”丁晨光低下头,声音低沉。
侯大利道:“我一直不倾向于流窜作案的说法。案发是1994年,那时刑侦技术手段比现在落后得多,甚至出现了代差。相应地,那时的犯罪分子的意识和手段都要差些,流窜作案往往是团伙作案,又因为是流窜,所以现场往往都会留下些痕迹。此案的犯罪现场非常干净,没有留下有用的指纹、足迹,也没有毛发和烟头,凶手翻动抽屉时戴了手套,足迹显示鞋底绑了一块从轮胎上剖下来的橡胶,这说明凶手有很强的反侦查经验。我否定是流窜作案。”
丁晨光双手抓住头发,道:“我实在想不出谁会这样狠毒。大利,你们采集dna,会不会出现遗漏?或者说凶手故意拿了其他人的血液,有没有这种可能性?”
侯大利摇了摇头,道:“采集过程有严格程序,不可能有人冒充。”
晚餐安排在办公室,丁晨光和侯大利相对而坐。吃饭时,丁晨光没有谈案子,话题转向宗教问题,探讨佛教的生死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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