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一行人移步到食堂后的厨房。
主厨本来不同意闲杂人等入内,但杨护士长贴着他耳边来了句:“楚医生是贵客,本来是绝对不会让她进厨房的,但小祖宗非要吃她亲手做的菜,今天就破一次例。”
主厨对夏亦寒的光辉事迹早有耳闻,她现在可是锦水精神病医院的风云人物,上到一院之长,下到卫生阿姨,都在传扬她的事迹,她倒是不疯,安安静静,不过走到哪儿,她身边的人就疯到哪儿,俨然有把整个精神病医院“闹疯”的雄心壮志。
这号“大人物”主厨可不敢得罪,怕她一激动,刺激整个医院的病人来把厨房的锅碗瓢盆全砸了,顺便还把他这主厨给废了。
听了杨护士的耳语,他的目光在楚愈和夏亦寒之间转悠了几下,然后规规矩矩,把她俩迎进了厨房。
楚愈换上了厨师服,戴着口罩和手套,心里暗自叫苦,从小到大她别说做饭洗碗,连进厨房,都算是稀客,今儿为了夏小朋友一句话,居然破了先例,鬼使神差地到了食堂厨房,被一众锅碗瓢盆的长相吓得不轻——锅大得可以当澡盆,铲子可以用来防身,烤箱更气派,长得和焚尸炉似的。
第一次做饭就挑战这么高难度的厨具,楚愈掂量了一下自个的技术水平,然后和主厨大眼瞪小眼,“你好,请问你觉得有什么菜,我可以做?”
主厨见她长得斯文,生就一副吟诗作赋的脸,估计与柴米油盐绝缘,便试探着问,“医生,你以前做过……什么菜吗?”
楚愈:“我做过三明治,用面包、鸡蛋和生菜叶,这算吗?”
“鸡蛋是你自己煎的吗?”
“不是,在超市里买的,不过是我亲自用微波炉热的。”
主厨:“……”
您这不叫做菜,是把菜的各个部分放到了一起。
面对一道世纪难题,主厨绞尽脑汁,在大脑里疯狂搜索,寻找最简单最朴实的菜谱,最后,他眼睛瞟到放在烤箱边的模具,眼里光芒陡增了八个度,找到了救命稻草。
“医生,要不然你做饼干吧。这个用不了多久,做好就可以吃。”
说完,他看向夏亦寒,问道:“小姑娘都喜欢吃饼干,对不对?”
夏亦寒正低着头,打量那些形状各异的模具,聚精会神,她没有回话,好像没有听到。
一边帮忙的小护士见状,拍了拍夏亦寒的肩膀,“你喜欢吃饼干吗?喜欢的话就做咯?”
夏亦寒手里托着一个小熊模具,伸到楚愈面前,嘴巴咧开笑起来,“姐姐你看,这个熊的肚子好大,像袋鼠,里面可以装小熊崽!”
楚愈见小护士很是尴尬,一时有些奇怪,刚刚主厨和护士的声音不算小,而且近在咫尺,护士还特意拍了她一下,她听力正常,不可能没有听见,她就怎么堂而皇之地不理?
“小夏,刚刚护士姐姐问你,喜欢吃饼干吗?”
夏亦寒没有转向护士,她看着楚愈,认真点头,“喜欢呀,姐姐做的,我都喜欢!”
把她的表现看在眼中,楚愈和杨护士长交换了个眼神,杨护士微微摇头,楚愈心里有了数。
看来不是医院诊断的错,是夏亦寒本身的问题。
饼干做得确实快,因为面团已经揉好,模具又是现成,说是“做”饼干,其实楚愈仅仅是用工具,在面团上按一下,压出个形状,相当于盖个“楚氏专用章”,然后扔进烤箱,等“叮——”的一声,就宣告大功告成。
楚愈拿了三个盘子,将饼干装成三份,想分给主厨和护士,感谢她们倾情配合,一起伺候这小祖宗,结果她刚刚分好,还没端起来,夏亦寒就坐到灶台前,用双手把盘子圈了起来,抬头笑得幸福洋溢,“谢谢姐姐,这够我三天的口粮了,我要屯起来慢慢吃!”
楚愈:“……”
正无语中,夏亦寒捏起一个裙子饼干,递给她,“你吃这个。”
楚愈接过这个抹茶味的小东西,不禁问道,“你刚刚选了一下吧,为什么给我这个?”
“因为你是仙女姐姐呀!”
楚愈咬了一口,心里阿弥陀佛——还好你没说是仙阿姨,仙婶婶,仙嬢嬢……
最后,小饼干被装进一个打包盒,夏亦寒怀里抱着,兴高采烈地往回走,看起来像一只满载而归的花蝴蝶。
楚愈慢慢走在后面,盯着她的背影,和杨护士小声交谈,“她对你们没有任何反应。”
杨护士长点了点头,故意放慢步子,和夏亦寒拉开距离,“没错,来了两个星期,她没有说过一句话,谢主任用尽浑身解数,都没能使她开口,我们问她问题,她从不回答,她也和其他病人合不来,刚刚您说她闹着要吃您做的菜,我还很纳闷,她是怎么传达意思的?”
楚愈陷入沉思,她刚进到710病房时,夏亦寒也一直没搭理她,高冷得差点让整个房间结冰,她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她都没反应,不过后来,她突然开口打了招呼,脆生生叫了句“姐姐好”,之后,对她就一直很亲近,像……失散多年的亲姐妹。
是什么使她开口说话的?又是什么让她对她如此亲热?
有几分钟的时间,楚愈和杨护士长都没作声,两人并排而走,杨护士知道楚愈在思考,虽然憋了一肚子问题想问,但也没敢打扰。
楚愈在心理复盘了一下今天的谈话,并没有找到足够判断夏亦寒内心世界的线索,而且夏小朋友说话东一锤子,西一榔头,每次要深入了,就开始绕圈子,你说她是精神病吧,她又能完美地避开陷阱问题,说她是正常人吧,她说的话又神神叨叨,楚愈都怀疑她是不是兼职神婆,专门来忽悠精神科医生。
思考了一阵,楚愈抬头道,“走吧,去找谢主任,把她的检查资料调出来,我挨个看一遍。”
虽然胡院长强调过,各项生理检查没有问题,但楚愈还是不信邪,心理上出现病态,尤其是需要住院治疗的病态,肯定在身体上会有投射,比如有暴力倾向的病人,可能检查出三安氧化镁的缺乏,而冲动性的精神病人,也许是因为大脑皮层额叶发育不成熟。有时很难说清是生理问题导致了心理障碍,还是心理异常产生了生理病变。
办公室电脑前,楚愈翻看着夏亦寒的精神心理评估量表,症状确实都指向成人自闭症。
她用手撑着下巴,资料来来回回看了五遍,硬是没看出啥问题,恨不能扛起扳手,跑去检查修理医院的机器设备。
“楚医生,你没看错,这脑脊液检查、x线片、脑ct、mri都做了两遍了,结果一模一样,那小姑娘身体没毛病,正常得很。”
楚愈退出表格界面,神色严肃起来,“既然如此,你们难道没有怀疑,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精神病?”
精神科医生不仅要能判断病人是何种疾病,还要能判断,前来接受治疗的人,到底有没有精神疾病,有时候后者比前者更重要,尤其是涉及到法律层面。
谢主任把手一摊,“我还真怀疑过,不过第二天开始,不就出事了吗,她倒是正常得很,挨着她的病人一个一个发疯,如此一来,我们也不敢送她出院呀。”
楚愈懂这个理,也知道他话还没完,后半句应该是——如果事态再严重,就不得不送她出院了,让其家属另请高明。
“有试过催眠吗?”
谢主任把肩一耸,“试过,不灵,她意志力和抵抗意识太强,无法催眠,每次催她,我都快睡着了,她还精神得很。”
楚愈本想来一句:看来你水平不太行啊!但顾及谢大医生的薄面,硬是把话题一转:“是她主动来就医的吗?”
谢主任把头一摇,和前面两动作构成无奈三连,“不是,当时她爸爸陪她一起,把她送来后,挂了号,办了住院手续,交了钱,就再没出现过。”
之后的事情,楚愈也听胡院长说过了,医院这边打电话向夏亦寒家里咨询情况,不过长时间无人接听,无人回复。
也就是说,判断夏亦寒的病情,完全要靠医院自力更生,没有以往的背景参考,也没有病人的言语配合。
见楚愈一时没有回话,谢主任往前探了探身子,他其实并不认识她,看她这么年轻,还怀疑她的能力,不过听院长嘱咐,这是重要人物,所以他也不敢怠慢。
“楚医生,你有什么高见?”
楚愈的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着,好像在和着思绪打节拍,在灵光一闪的刹那,敲下休止符,戛然而止。
“你们不是说但凡她身边的病患,都会出现异常吗,尤其是晚上,旁边病房的人会发疯?我今晚睡她房里,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怎么作妖的!”
“诶,楚医生,”谢主任友情提醒,“病房里除了卫生间都有监控呢,值夜班的护士盯着显示屏看了一晚,她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啥也没干呢!”
楚愈别有深意地一笑,“这可不一定,有时候眼见不能为实。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受害者对嫌疑人的指认——谁伤害了自己,每个人应该都终生难忘吧,不过因为武器聚焦效应,受害者的注意力往往会被罪犯手里的凶器分散,虽然他们正视了罪犯的脸,但却在脑中产生了偏差记忆,但他们意识不到这种偏差,认为自己的记忆完全正确,从而产生眼见不为实的结果。”
谢主任揉着下巴骨,仔细揣摩楚愈这番话,最后恍然大悟,“哦,你的意思是……”
楚愈站起身来,扬了扬眉毛,对谢大医生的理解能力表示赞扬,“你懂了就好,今晚让人再710病房加一张床吧,再泡杯柠檬水。”
“可是,和她在晚上共处一室,你不害怕?”
这个如今让锦水精神病院闻风丧胆的人物,连医生见她都发怵,每次她一出现,医护人员都感觉周围阴风阵阵。
楚愈把门打开,顿了顿,回头道,“这么说吧,我要是出事,那她就真的没救了。”